浪费二字,一向不是什么好词,到了现代社会,尤其被视作一桩大罪。许多物质性和制度性的设施,都是为了预防浪费而产生——前者如计时器,后者如储蓄单;在知识领域则有崇拜者甚众的“管理科学”,主要考虑的,都是怎样节约成本,提高效能,不妨说是一门研究如何不浪费的学科。然而,人的预见能力毕竟有限,再精准的计算,总有失误之时,浪费难以避免,无可奈何。
不过,这浪费毕竟是不得已的,此外还有一种,则是必要的、积极的浪费。我指的倒不是人类学家发现的“夸富宴”一类奇风异俗。曾读清人梁绍壬的《两般秋雨庵笔记》,内有一条:江南某贵公子,上京赶考,一路风流,到了北京,已将家中给的五千金盘缠全部挥霍干净,又因抱病不得入场,只有借贷回乡。其父本想痛责一番,不意在其囊中发现一卷诗稿,内有二句云:“比来一病轻如燕,扶上雕鞍马不知。”转怒为喜道:有此两句,五千金花得值!
这还是20多年前上大学时读的,正正经经的书本一看便忘,不三不四的东西反而过目长存,人生自带浪费基因,恐怕非我一人独有。其实这两句诗乍看隽雅清利,骨子里却一派轻狂自怜,我以为并不算太好,不过这位父亲的雅量却使我印象甚深:有了这份雅量,何愁写不出真正的好诗?
思想、学术、文化这类原创性的工作,也是实验性的工作。一个想法,一部作品,在未经充分检验之前,包括作者在内,没有人能够笃定其价值几何,甚至无法断言它是否成立。用胡适的话说,这个时候,它只是一个“大胆假设”。必须经过“小心求证”之后,有些假设才得以存活下来,有效地改变我们对世界和人的看法,成为经典,但不可避免地,也必定会有一些假设被淘汰出局,而且其数目远远超过那些存活者。没有任何先验标准能够帮助我们跳过这些耗费时日的设计、证明、表述和检验的过程,而一举抵达真理所在,我想这正是“探索”这两个字的含义。探索,是从一片恍惚朦胧中,经过不断挣扎、奋斗,而使一个构想逐渐清晰起来的过程。无论是否成立,每个假设的成形和验证,都需要付出大量智力、精力和财力;而在大多数情形下,这都是一场智性的冒险游戏,游戏过程也是必要的浪费过程。没有必要的浪费,就没有文明。
人类心灵到底如何施行创造性工作,至今仍是一个谜团。不过有些学者承认,其中相当一部分内容是在无意识中进行的。日本心理学家河合隼雄根据荣格理论提出,人的心理能量在正常情形下是从无意识向意识流动的,但遇到惯常秩序崩溃的情形时,有些人的心理能量会从意识向无意识倒流,出现“退行”现象。这是一种病态行为,不过,一旦退行达到巅峰,发生逆转,心理能量重新由无意识流向意识,很有可能出现创造性突破。他举了一个例子:日本杰出数学家冈洁在发现多变数解析函数理论之前,常到朋友家中,躺在沙发上蒙头大睡,以致友人的太太开玩笑地说他是“嗜睡性脑炎”。当然,并非每一项创造都需要付出病态性的代价,但即使那些看似在游戏闲暇时刻妙手偶得的灵感,实际也都是人在无意识中艰辛劳动的结果。在这种情形下,意识的松懈和无意识的紧张,正是相反相成的两面,一个也不能少:如果意识不能松懈,一个人恐怕很难承受无意识的剧烈紧张。但设若我们只看到表面上的酣睡和游玩,则不以为那是浪费者几希!
第三个原因是,原创性的精神产品本身便是稀有之物。从事过这些工作的人都知道,在前人成就的基础上哪怕只是前进小小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心力,且并不必然保证有任何回报。有时,也许只是方向稍许偏离,或步伐略微失距,都会和目标擦肩而过。要获得精密的分寸感,就必须经过反反复复、小心翼翼的调试,这也是一种必要的浪费。
当然,上述这些论证能够成立,前提是我们要承认,精神创造成果带给我们的利益(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远超我们的付出,“五千金”换取“两句诗”的代价是值得的。否则,任何理由都无法证明这些浪费的必要性。但倘若我们能够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我们对于思想、学术和文化领域中必要的浪费是否给予了充分保护?这是一个值得整个社会都来检讨的问题,而那些学术管理者尤应负起这份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