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人”,有“小人”。孟子云:“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小体,比如耳目之官,因为无思无识,动辄为外物牵引而去;“大体”指人所独具之心,“心之官则思”,有思斯有得,有得斯有立,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而先立其大也不只是立志,立志不难,难的是坚守。孟子又有牛山之喻:牛山之木虽美,而经刀锯斧劈,牛羊食啃,也只能剩下童山濯濯。若据此以为此山未尝有丰林美木,这又岂真是牛山本貌?草木如此,人性亦然,虽有仁义根苗,不知将息养护,反而戕贼不已,乃欲其成为高才大圣,岂非南辕北辙,愈去愈远?
因此,比立志更重要的是养志。养志又有两种,一是自身修为,“操之则存,舍之则亡”;二是外界诱导:有师友挟持、社会激励,可使顽者廉而懦者立。这两种方式,第一种最近根本,第二种却更切实际。须知,天纵之圣,矫矫出群,毕竟是凤毛麟角,多数人乃是中人资质,可退可进,端视环境而然。环境不同,便有不同面相发荣滋长。尤其当一个人成长初期,心志未稳,要全然自作主张,不为外界所动,岂不戛戛乎其难!事实上,一个社会里“大人”的有无及多少,主要看其环境是否能鼓励人“从其大体”。
学者似乎与众不同。至少孟子曾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但老实说,这也还是一个“理想型”。学者中不乏志向高远之人,然而有志未坚,不能化众,反为众所化者,也并不稀见。但普通人虽自己没有恒心,却还是期待有人能超凡脱俗,起点表率作用,即使不能令人望风兴起,也给世界一些希望。而无论何种社会,来承担这份期望的,总是知识分子。一面要为人表率,一面却离众人不远,怎么办?是故前人有“养士”之说。士亦须养,养其气,养其志,养其廉耻之心,养其高远之境。养士不止为读书人,为的是整个社会。
养士,既有积极办法,又有消极办法。积极的,给予物质或荣誉褒奖;消极的,不过是少加干预而已。说起来,当然是积极办法难而消极办法易。但实际未必然。今日多数学人的收入水平,较之20年前,已是突飞猛进;而即使当年最困窘的年代,照样有人一意问学,目无旁骛,未尝计算盈亏利害,更何况今天?因此,积极办法至少不算紧迫,而真正的危机反在消极方面,其流风所被,每于不动声色间移人心性,许多恶果恐怕20年后才看得清。
我有此感想久矣,最近看到某所高校某个学院的年终考核表,更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这份表格内容丰富,从本科生、研究生教学,到科研项目、论著发表,以及公共事务参与,无不包揽。其风格细腻,略举“公共事务参与”的几项细目,便不难见其一斑:全院大会、研究生招生考试阅卷、学院党建及宣传、工会活动(运动会、篮球赛、拔河比赛、健美操等)、学生开学与毕业典礼,每项均须列明参与次数和具体内容。且不说党建宣传、健美操或拔河比赛,和一个学者本业有何关联;我最觉为难的是,一个人可以终日勤勤,忙于公务,但是否能将全年工作巨细不遗,填报在案?果然,面对这份表格,大部分人都不知所措;然若无法申报详明,就直接影响全年收入。
应付这类考核,其实也很简单,只要随身备一手册,做一事便记一条,年终结算,定然可观。但如此一来,学者的心思所注,是工作,还是记录工作?事实上,很多高校教师都会主动做些“工作量”之外的事情:与学生交流,带学生读书,开办讲座,外审论文,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事务并无报酬,也未必获得奖励,再详尽的考核也难将其全部涵盖,而大家依然乐此不疲,不过是尽到学者本分而已。而一旦将工作全部量化,直接跟收入挂钩,结果必是多做多吃亏,还有多少人愿意继续从事这类费力不讨好的工作?说穿了,这类考核机制,只能鼓励锱铢必较的习惯,一个人在此氛围中熏习既久,即使不甘“从其小体”亦不可得。更重要的,它对中国学术将有致命影响:真正的学者都明白,斤斤计较的人绝难做出原创性成就,因他不愿把精力放在那些看似与利益无关的问题上,而带来人类知识突破的往往正是此类问题。大学肩负着为社会培养“大人”的使命,应多多鼓励学者“从其大体”才是。
也许,制定这类考核办法的人员,仅仅是因这样做比较便于“管理”。但须知功令所注,世风必随之而转,有司一举一动,皆应计及长久。学术管理的最好办法,还是不管。做学问是学者的事,管理者既不必也不能越俎代庖。若不能施加援手,至少不要施以斧斤。如此则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