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10月,罗素与怀特海合著的《数学原理》终于完稿。这是一部名副其实的巨著,长达4500页,耗费了他们6年的光阴,若要追溯到初期思考,更是长达10年之久。剑桥大学出版社认定此书一定亏损巨大,最后由英国皇家学会赞助200镑,两位作者每人“倒贴50镑”,才勉强同意付梓。饶是如此,全书排印、校对,又花去4年时间。其实,还在写作过程中,罗素已经料及其命运不佳:“这本书篇幅很大,没有谁会读它。”果然,它同所有巨著一样,遭遇了同一结果:知道的人多,读过的人少。
然而,罗素明知如此,仍要写下去,而且全情投入。英国哲学家瑞·蒙克在《罗素传:孤独的精神》一书中引用过他在写作《数学原理》期间给朋友的一封信:“想到这一点就令人忍俊不禁:花费如此多的时间,不厌其烦地讨论一些小问题。它们藏在这本著作的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中,可能没有谁会发现它们。”蒙克由此想到中世纪的画匠:“他们一丝不苟地对待装饰大教堂穹顶的那些画像的面孔,非常注意其中的细节。可是,没有谁会近距离观察他们的作品,所以没有谁会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少心血,以便让自己的作品完美无瑕。”中世纪工匠这样做,出自虔敬的宗教情怀,罗素呢?“他写作这本著作的原因,不是希望人们实际上阅读它,而是因为他对它的内在价值,对完成它的强烈欲望,抱着一种堪称虔诚的意识。”
也许罗素只是谦虚,那并不真的是些“小问题”;但若果真如其所言,他是否将工夫掷入虚牝?当然不。做学问并非做生意,精打细算,未必就是美德。任何时候,学术研究都是一场思想冒险,抵达终点之前,无人可以预判结果;而即使证明此路不通,也仍不失一个重大贡献。课题越具原创性,就越是如此。学者如对投入产出节节计较,则其人其学,必无足观。
更关键的,罗素所说的还不仅是问题“小”,而是它们小到被人忽略,则作者一番苦心,便根本无人觉察,好比锦衣夜行,“聪明人”计不出此——但“聪明人”亦绝成不了罗素。蒙克从罗素身上看到了中世纪教堂画匠的身影,当然也不是随意联想,二者其实正是同一精神的产物。从出身讲,现代学者本是中古教士的传人,对事业抱有宗教般的虔敬,乃是职业基因所使。中国学者当然不必跟欧洲教士强拉亲戚,但守死善道,岂非士人所志?不更有一番神圣与庄严?士志于道,是否有人了解,已是余事(虽然未必一定不求人解),重要的是对其“内在价值”抱有深刻信仰。《论语》头三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后,紧接一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所说是同样道理。
罗素的做法,固然不是常人所能为,但通常受过严格训练的学者,身上总多少有点类似气质。举个简单事例:史学论著征引史料,莫不详明出处,从原则上说,目的之一乃是便于读者覆按。不过,其中不乏一些海内孤本,或是作者访录所得,旁人难以见及,如何查考?即使是档案这样貌似开放的文献,实际也很少有人一一复核。至于人类学家,更是常常孤身跨入一个少为人知的小岛,回来向世人报告他的见闻,你我既从未踏足,又如何判明其真伪?因此,学界虽有一套规范,但全靠他人检举,成本太高,难以完全落实;大部分时候,学术质量的维护,仍须依靠学人自律:即便是铁定无人发现的“角落”,也不敢轻轻放过,否则便难以心安,这才是真正的学者良知(无意的疏忽则是另一回事)。缺乏这点素养,那就真成呼卢成卢,喝雉成雉,学术犹若赌场,全凭运气当家,岂不可哀!
当然,在大多数学人那里,与其说这是一种宗教情怀,毋宁说是多年治学的习惯。不过,其全神贯注,和罗素这种伟人相比,也只有程度的差异。具体而微,精神一贯。
用市场规则判断,即使最富裕的学者,投入和产出也绝不成正比;花上10年,倒贴50镑,并不鲜见。但之所以仍有这么多人愿意枯灯冷椅,以苦作乐,凭的全是对这项事业的喜好和尊重。尊重自己的事业,便是自尊:一个人把自己的整个生命价值全部托付在这份事业之上,自然勤勉不怠。就此来说,自尊是一切原创思想的源泉,也为学者自律提供了起码的保障。它来自学者内心的召唤,不靠利诱,更不能威逼,哪怕穷途潦倒,也无人能够剥夺。明乎此,那些负责“管理”学术的领导,也就大可不必煞费苦心,防范学人偷奸耍懒。其实,只要懂得尊重他们的向学志愿,则廉耻之心,自会油然勃兴。谓予不信?自有罗素和怀特海作证。但若说人家是罗素和怀特海,你们是小蟊贼,则此言一出,小蟊贼便应念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