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校长该讲什么话(1 / 1)

早听说华中科技大学李培根校长在2010届毕业生典礼上的讲演深得学生和舆论的追捧,最近读到全文,或因原本期望值过高之故,反而有些失望。讲稿给我印象最深的,除了大段排比句之外,就是密集出现的网络用词——这似乎正是其受到欢迎的主因之一。平心而论,这篇讲辞确有和常见的领导讲话不同的地方,不取高高在上的姿态,力图以情动人。不但遣词造句,就连价值取向和思维方式都尽可能向学生靠拢,宜乎听众感觉亲切有味。如果说舆论反映了人心好恶的话,则此事应对各级领导有所提示才对。当年毛泽东就说要“反对党八股”,看来今日仍不失其针对性。

不过,舆论对这个讲演的过度吹捧,也恰好反映出长盛不衰的各类“八股”文风对国人文化品鉴力败坏程度之深。我猜李校长对那种假、空、套话是不满的,故也着力追求一种平易的讲话风格。然而,大约因久为“八股”风习熏染,讲者和听众似乎都已丧失足够的敏感——讲稿中那一段礼赞“盛世”的排比,不正是典型的政治套话吗?而刻意罗列的大量网络术语,不但实际落入另一窠臼(网络语言生动、形象、活泼,确实代表了语言的活力所在,唯不少人除了网络流行用语外,词汇量储备已极为贫乏,反过来也导致了网络语言迅速陷入俗套),也显得幼稚和单薄,缺乏应有的厚重感。

这当然不是要否定这个讲演着力贴近学生的立意。无论何种演说,态度总以平实为上,何况大学本该有些家庭氛围,师弟之间融融泄泄,要送走出门远行的子弟,更不该端起架子,装模作势。不过,毕业典礼,对学校来说,正是数年艰辛、树木成林时节,最堪告慰;年轻学生要告别校园和生命里最美丽的一段时光,在之后的旅途中也是最值得反复回味的记忆。这样一种“成人仪式”,自当有一种特别的庄重感。师长的讲说或不妨多点幽默,但这幽默应是含蓄、温厚和具有内在张力的,至少亦应力戒浮薄(这话也可能相当一部分人会不赞同,因今日一般流行所谓幽默恰是轻薄也)。

这种平易而庄重的态度也体现为一种朴素而优雅的文风。所谓朴素,乃是要刊落虚华,坦诚自在。老一辈把人生经验与教训传给子弟,原是为后人着想,唯恐不尽不实,本不必过于雕梁画栋。但这朴素又绝非简陋,更非鄙野,而应具备诗书涵养自然流出的一股优雅气质。遣词造句不必刻意求工,尤其未必使用特别的修辞技法和“优美”词句,自会散发一种温润光彩。如果要有所比,何兆武先生曾在《上学记》里写过在昆明西南联大期间“跑警报”时的梅贻琦,与此风格庶几相类。

时下中国已变成一个爱说话的社会,即使不在课堂,也处处听到演说声,而且绝不乏听众。其中不少讲辞不是流于滥情,就是过分**。这当然很容易惑人视听,但它是通过人的耳目而不是心灵作用于人的,影响所及,如醉如狂,实无益于社会的稳健成长。事实上,要把平易、庄重、朴素、优雅这些表面上相反的素质凝于一体,必须依赖理性的说服力和情感的克制力(所谓“怨而不怒,哀而不伤”),而这显然已不仅是一个文风问题。前人说“文如其人”,虽然很容易找出例外,但即便经过特意训练,一个人的内在气质仍会于不自觉中流露,故“文”的危机,仍须从“人”身上找。

唯“人”、“文”之间又是一回环反复的关联。理想气质非凭空而来,又必须回到“文”的层面来培养。然而,如今即使号称“文化人”者,也未必有多少时间澄心静虑,浸润诗书。互联网时代日新又新,一个人一不小心就有可能“out”了。要令同侪尤其是后生觉得可爱,就只有亦步亦趋,永远站在时代的潮头浪尖上,阅读范围自然是“时文”多而“古文”少。我们当然不能说“时文”非“文”,且有不少人认为上网同样算是“读书”。这也不能说全无道理,但喜好喝酒的人总要挑选陈年老酿,书籍是否经过时间淘洗,营养也大不一样。大学乃是社会为一群正当最好年纪的人创设的“特区”,使他们得以暂时超脱“俗务”,专力于人类优秀文化成果的研习,至少应在“时文”之外,兼读一点“古文”,才不辜负这段美好光阴。负有导正之责的师长,也应在贴近学生之外,提供更深邃的思考和更高妙的品味给他们,方算尽到了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