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不“师”又如何(1 / 1)

在中国高校中,数量最多的大概要算师范院校。但目前师范院校似也面临不少危机:有些欲走出师范定位,开始招收相当数量的“非师范生”,而最为“师范”的课程如教育心理学、中学各科教材教法等,在不少学校已边缘化,某些任课教师甚至自己都不曾跨进中学课堂半步,自然只能照搬讲章。对此,一些关心高等师范教育的朋友颇为担忧,以为如此下去,势必导致师范不“师”。不过我以为,今日国中师范教育体制确实存在不小的问题,却不在什么“师范不师”上。在此,我想重提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学术界围绕着师范大学体制存废的一些文献,希望对此问题略有启发。我选择这些文章当然都是带有自己倾向性的,好在本文的目的不是重建这段史事,而是想借此重温一些被国人所忽略已久的道理。

1932年,任鸿隽在《教育改革声中的师范教育问题》一文中,提出了师范教育“是否必须要一个特殊的大学来实施与进行”的问题。他认为,从所教授的学科性质来看,师范大学和普通大学并无实质性的不同。师范教育的特色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训练学生的教学“技术”,二是进行“教育学的研究”。但是,对一个学生来说,“一个善于教学的先生,他自己教学的方法,就是一个活的榜样”,耳濡目染,即可获得不少启发,其重要性远远超过专门传习教学技术的“教学法”;而这一点又绝非普通大学和师范大学的分别所在,实际是对所有类型的大学都适用的。至于教育学的理论研究,则不过是心理学和社会学的应用,离开后者,无法独立。基于这两点理由,他根本认为专门的师大建置没有存在的必要。

不管教学技术的训练还是教育学的研究,落实在具体目标上,都是要培养出适合中学教学需要的优秀师资,所以,从根本上说起来,这里的“理论”其实也还是“技术”。自然,必须要承认的是,教育心理学和教学法对于做好中小学教师确属必备的知识,毕竟他们面对的是智商和情商都还在成长初期的未成年人,在“教什么”之外,“怎么教”是个不能不考虑的问题。故循循善诱在理论上虽是每一个为人师者应备的素质,而对中小学教师的要求似乎更高一些。

但这里有一本末问题。基础教育关系整个国民素质的提升,故应特别注重培养学生求知的趣味和习惯,俾其一生受用不尽,将来不论做何职业,均能愉快胜任(由于某个老师教得特别好,引起学生对其所授学科的兴致,进而走上专业道路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过,这对于基础教育的终极目标来说,仍然只是末节)。然而所谓“教得特别好”者,除了教法的新颖有趣外,根本还在于教师对自己所授学科有着深厚的感情和深切的研究,方可依据本学科知识的特征,设计出引人入胜的教学方案。又或者也根本就没有什么设计,却在举手投足间焕发出长期的学术修炼养就的奇异光彩,以润物无声的方式,熏染到青少年虽然幼稚但却异常敏锐的心灵,则对学生影响更已超出单纯的知识之外,而具有精神的力量了。这不是要求老师把自己知道的全部教给学生,毕竟中学生并不需要掌握太过高深的学问,不过,教学水平也与一座冰山相似,露出水面的永远只是极小一部分;即使那些看来非常浅显的知识,实际也是和一个更加庞大而深厚的学科体系联系在一起的,教师的学识储蓄必须足够扎实,在教学活动中才能得心应手,挥洒自如。

关于这一点,傅斯年也有类似的提示:“教育学家如不于文理各科之中有一专门,做起教师来,是下等的教师;谈起教育——即幼年或青年之训练——是没有着落,于是办起学校自然流为政客。”听起有点偏激,但不无道理。1932年,国际联盟派出的中国教育考察团在其报告书中说:中国高等师范教育制造了许多“知道如何教授自己所不知之科目”的中学老师,所说的正是傅斯年所批判的。从这种意义上说,基础教育,尤其是中学教育,也是一种特殊的“学术教育”,教师须兼具相当的学养和高明的技术,而以学(非“教育学”)为主;术由学出,方可收久远之功。孔子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在教学实践中,任何高深的理论和娴熟的技巧,均不及教师本人从知识中体会的快乐更能直接触动学生的灵魂,此所谓“独乐乐”而能令“众乐乐”。教学“无法”固然不可,但“法”自“人”出,做老师的没有内在的源头活水,徒执一二“方法”而欲放诸四海,岂非笑话!

尽管在具体实践中早已出现变化,但在指导思想上,直到今天,很多人似乎仍然认为,训练教学的技术才是高等师范教育的重点,至于对这些科目本身的研究,倒在其次。这恐怕正是“师范不师”的忧虑之由来。但如果不能提高学术水平,仍把精力放在培养许多“知道如何教授自己所不知之科目”的教师身上,无异舍本逐末,“师”又如何,“不师”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