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师范教育改革必然涉及现行的师范院校制度的存废问题。如果我们承认所谓师范教育无须“一个特殊的大学来实施”,则专门的师范院校建置其实根本可以取消。不过这样一来,一个新的问题也就出现了:中学教师从何而来?对此,生物学家胡先骕在1925年的一篇文章早已做了回答,似乎仍有重读的必要。
胡先骕强调,要提高师范教育,办法“不在设立师范大学,而在规定师范生服务之资格”。具体方案有二。一种是借鉴德国方式:“欲任中等学校某学科之教习,或欲得此项资格之特种文凭者,可规定先须在各大学专治此科,卒业后再须治教育学、心理学等学科一年或二年,使其程度略等于硕士,方可取得此项资格或文凭。”另一种是借鉴法国制度:“同在一大学,苟欲以师范为职业者,除普通大学训练外,再须加授某种特殊之训练。”不管哪一种方式,皆“不必立骈枝之学校,而师范教育自可提高”。
两个方案都要求有志做中学教师者先须认真研读一门基础学科,再来接受专门的教育理论和技术训练。此正是傅斯年所谓教育家应“于文理各科之中有一专门”之意。而这也就意味着一个人必须付出比同侪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才能获得站在中学讲台上的资格。显然,职业门槛提升后,只有那些“乐之”者或至少是“好之”者才肯接受这种挑战。大浪淘沙,真正留下来的,不管是道德素养还是知识储备,都会比今日好很多。
我国现行的高等师范教育体制则恰好相反。学生入学之初,未经筛选,似乎便自动成为中学教师候选人。但对于大部分刚从中学毕业的年轻人来说,要在此时决定自己的未来职业,未免过于仓促。我想,如在师范院校的学生中做一调查,真正有志于中学教学的人恐怕少得可怜。不过这实在也怨不得学生,每一个年轻人都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力,师范生又何独不然?
更重要的是,我国目前除了少数几所重点师范大学外,绝大多数师范院校的学术水准都令人失望(此是就“整体”而言,不排除其中有部分师生属于例外),在现行高等教育体系中也多少带有退而求其次的味道。这是一个事实,我们不必讳言。而很多考生也确实是在考分不理想的情形下选择了师范院校,不少人早就计划好将来“考研”的时候要改换门庭。这仿佛是拍戏,主角的位置已经没有了,迟到的只有去做配角甚至跑龙套;固然也有龙套跑得好,还跑成名角的,但毕竟不是常态,大多数人恐怕也就此埋没。
前些年,教育部开始在师范院校中推行免费教育计划。其本意甚佳,是要为出身贫寒的优秀中学毕业生一个深造的机会,但具体影响如何,似亦值得仔细推敲。类似的政策早在民国时期就曾推行,确也帮助不少家境不好的学生完成了学业,但也正因其为“免费”的,在社会风气趋利忘义的情形下,教师地位也就不免沦落。汪曾祺先生曾提到20世纪20年代苏北地区有过“师范花子”一说,真正是“九儒十丐”了。那么今日中国社会的势利程度较之那时如何?“免费”是否就真的有利于提升教师地位和教学水准?恐怕都应慎重考虑。
上述这些现象其实都暴露出一个大问题,那就是,虽然我们一向自认为特别尊师重教(师范院校多,也被认为重视教育的表现),实际情形却可能恰好相反。事实上,如果大多数学生只是因为高考分数不高,或者因为可以免费而选择了师范院校,其最终成绩也就可想而知。说起来我们似乎人人知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道理,自然应该明白,高等师范教育的水平直接影响着未来国民的质量。这好比是农民种地,一年收获下来,总会预留一些种子,而做种的一定是长势最好的那些。师范教育在一个社会中扮演的正是“留种”的工作,中学校教师理应从最好的大学里选择最优秀的学生担任,我们的未来才有望郁郁葱葱。
于今之计,似不妨一方面逐渐取消独立的师范院校,使其向文理综合性大学过渡(至于是否改名,倒真是最不重要的)。另一方面,在重点综合大学中(亦可稍微扩大范围,唯总需以学术水平作为考量标准)挑选一批真正有志从事中小学教育的学生,按照胡先骕的建议,加以更高水平的培训;与此同时,设立高额国家奖学金(注意不是“免费教育”),并大幅度提升中小学教师待遇,以为鼓励。这样埋头做上若干年,中小学教师一定成为社会上最受尊重的职业之一,教育质量自然也水涨船高。
当然,也许会有人认为这一方案过于迂远:中国如此辽阔,所需师资众多,这样精耕细作,岂不过于奢侈,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收效。对此,我用孟子的话来回答:“七年之病,欲求三年之艾。苟为不畜,终身不得。”立志总须高远些才好,有了志向,又须一步步踏实做去,才不是空想。否则,将永远只是凑合,永远没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