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听不懂”的老师讲下去(1 / 1)

长期任教于四川大学的名史家徐中舒先生1949年之后很长时间都不能给本科生上课,某年忽有机会重上讲台,讲授“先秦史专题”,自然轰动。但几节课下来,听众走了不少。据说有学生到教务处反映:徐老的课我们听不懂,别让他上了。教务处长听了勃然大怒,说:川大之所以是川大,就是因为有徐先生这样的学者在,你们听不懂他的课,就应该努力,居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故事我是辗转听到,真实性尚待查考。但徐老的课“沉闷”、“乏味”,缺乏所谓“条理性”和“通俗性”,都是不少人说过的。不过另一位当年也上这门课的老师说,毕业以后,自己被分配到阿坝州的乡下教小学,无书可读,重翻大学时代的笔记,感到最富启发性的,还是徐老这门“不好听”的课。

无独有偶,有位数学系的院士某次说自己最感念的是一位非常“糊涂”的数学老师。当年在课堂上演算习题,即使是很常见的习题,这老师也往往会独自陷入困顿和思索,力图寻求一种新的解决思路,甚至有时会静静地面对黑板,站到下课铃响。院士并未解释何以对这老师最不能忘怀,但他说自己当时遇到这种情况,也会和老师一起陷入思考,一个学期下来,竟然内力大增。这让我想到哈耶克的一个看法。哈氏将学者划分为“头脑清楚”和“头脑迷糊”两类,而自居为后者。他还引用怀特海的话——“头脑糊涂是独立思想之前的一个重要条件”,并发挥道:由于头脑糊涂的人“记不住对于别人而言可能是很明显的答案,所以他常被迫去想出一个对于那些头脑较有次序的人而言并不存在的问题的解答”。这位老师大概正属于这一类“迷糊”型的学者,而这位院士也因此困而后通,成就后来的事业。

我讲这两个故事,当然不是提倡老师讲课可以完全不考虑学生的接受能力,更不是说老师越“迷糊”就越好——毕竟,为学生着想,不论到什么时候,深入浅出都应是教学中努力追求的目标。不过,好老师的标准也因施教对象与教学目标的差异而不同。把复杂的问题条理化、抽象的物事形象化,最好语言还要活泼、风趣,能够引发听众的兴致,等等,对于中小学乃至专科学校的老师都是相当理想也是非常重要甚且是必要的条件,而对那些号称“研究型大学”的老师来说,作为“理想”虽然也可爱的,但重要性显然不必过高估计。毕竟,既有一流的研究能力,又有一流的口才,还能永远站在时尚的前沿,怎么听都觉得太过完美,现实生活中很难找到。

蔡元培先生早说过,大学是“研究高深学问”的地方,这虽未必适合今日大多数号称“大学”者,对于“研究型大学”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盖此类大学既以科研立校,学问的优劣及对学生学术启示力的大小才是判定老师水准的核心,“好听”与否乃是末节。尽管知识表述中未必一定存在“可爱”与“可信”的冲突,但是凡认真做学问者都知道,把知识化约为“知识点”,虽然好听,实际可能并不靠谱。以我个人研习的历史学来说,各种因素常是盘根错节,此呼彼应,如同一张多维度的立体网络,欲“一言以蔽之”,便须“损之又损”——这是否即能近乎“道”虽未可知,却一定远离历史真相。

这里有必要澄清读者可能的误解:一个好的大学老师教学不必是“清楚”的,尤其未必要一般人所说的“好听”,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教学不认真。能力和态度是两码事。更重要的是,能力也有不同。对于一个充满知识热情的学生来说,一个真正的学者,自会散发一种特殊的魅力。他可能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行动和那些深具思想穿透力的学术成绩,引导学生走入学问深处,亲自领悟那空曲交会、难以言传的境界。

不过这也有个前提,就是学的人万一暂时(此两字重要)听不懂,绝不能到教务处去要求换掉“那个老头儿”,而须端正态度,反躬自省,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一旦豁然贯通,渐进佳境,或者竟已具备欣赏此类“糊涂”的本领了。蒙文通先生曾云:“大学以上的学生,主要是学方法。在听课时,应跟着先生的逻辑思维的发展而发展,体会先生是怎样思考问题的,不应要求先生跟着学生的逻辑思维走。假如那样,学生还学什么?”其实,一个人遇到一位“糊涂”的先生并不容易,万一遇到了,能够抓紧这个机会,从中领会他怎样思考和解决问题,已是不同凡响。就此而言,那位院士日后的成就,正可谓在学生时代便已“注定”。

今日时尚,大学里有学生给老师打分的制度。本来,老师多多了解学生对自己授课的反映,乃是教学相长的好事。但目下通行的打分制度,在内容上多集中于一些与学术无多大关联的事务上,如口齿表达是否清晰、板书是否有序、教学手段是否“现代”(具体又多落实在是不是使用了多媒体等),并不能对推进学术的边疆做出任何实质性贡献。事实上,认为老师的水平可以分条细化,由数字衡量,本身就是一种简单的思维方式,与大学的真正使命背道而驰。打分原是老师的权力,现在既然交由学生掌握,已颇具“要求先生跟着学生走”的象征意味,不但学生学什么成了问题,老师教什么以及怎么教,也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或曰:学生不是要超过老师吗?那首先便是要不以老师的权威为权威,养成一个独立思考的习惯!

独立思考?这很好。但是,用怀特海的话说,你得先“糊涂”一下子,至少要先学着尊重一下你觉得“糊涂”的那个老师,再说“独立思考”也不迟。

附记:徐中舒先生文孙徐亮工老师读后告诉我,传说就只是传说,当时的学生老实,还不致跑到教务处要求老师“下课”。我相信这话。关于徐老这个传说,就像诸多的校园传说一样,不必是“事实”,而自有其“意义”。读者领会其意可也。文章发表后,被不同媒体转载,一直没有机会澄清。趁此结集之际,略为辨明如上。

201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