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年初,马克斯·韦伯发表了两次演说,后来集结成书,流传很广,仅中文译本就有几种。目前在大陆较常见的是冯克利先生的译作,总题是《学术与政治》,两篇演说的标题分别译为《以学术为业》和《以政治为业》。这个“业”字,德文原是“Beruf”,乃诸家历来争讼的焦点,中文或译作“志业”,或译作“天职”。冯先生之所以这样翻,是看重这个字在中文里的宗教色彩,令人想起佛家所说的“业报”。且不谈哪种翻译更准确,有一点是肯定的:大家都想把韦伯演说中那种宗教性的神圣感传达出来。我个人比较欣赏林毓生先生的译法:“作为安身立命的职业。”这是因为,在韦伯看来,学术和政治都是一种“职业”,需要“专业化”的态度;但选择这种职业本身,又自具一种神圣意味——“安身立命”四个字,把超越性和世俗性弥合无间,取径与之极为相似。
标题虽饱含玄机,但韦伯原文的主要篇幅却都是用来论述“职业”这层含义的,看起来有些文题不接。类似的“脱节”也出现在他对从事学术或政治必备条件的论述中:首先就是“热情”(“**”),但又强调,“无论它达到多么真诚和深邃的程度,在任何地方都逼不出一项成果来”,还是理性最为重要。任何事业皆需兼顾多项也许看来正好相反的素质,而每一素质所起的作用并不相同,韦伯的论述倒也合理。但实际上,在方法论中被强调的核心因素未必真会成为论述重心。一篇文章的侧重点,主要取决于作者心中的针对性。
这就把我们的思路引向这两篇演说时的历史环境。其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德国战败,社会价值崩溃,民众心态同时陷入两个相悖现象:一方是“西方的没落”一类悲观主义思潮的弥漫,另一方是一群年轻人中日益流行的“自由德意志青年运动”,推崇威权主义,要求对领袖的服从。韦伯的演讲就是应这一右翼运动团体的邀请而做。他强调学术的目的是“通过专业化学科的操作,服务于有关自我和事实间关系的知识思想”,保持人的清明头脑,就在针砭这股权威主义的潮流。在论政治的演说中,他更是直言,战争结束,一个“既通人情又态度节制的人”所应做的,是直面现实,和敌人探讨一下那些“已开始产生影响的客观利益”,而不是先去追究谁是“罪魁祸首”;这需要“客观精神和风度”——否则,只能“让双方都失去尊严”,并“为来日种下祸根”。
正因如此,韦伯对各种形式的狂热思潮——无论是民族主义还是民粹主义,都充满了警觉。用他自己的话说,他采取的是一种“责任伦理”:负责任的政治家,考虑的不仅是自己的目的,也要根据对各种可能后果的计算,充分评估所用手段。因此,“**”虽是政治家的“决定性”因素之一,却远远不够。首先,**指的是“不脱离实际的技巧”,必须把它与“无生育力的亢奋”区分开来,后者只是“浪漫”,却“缺乏任何客观责任的意识”;其次,比**更重要的,是政治家的“责任感”和“恰如其分的判断力”。这就要求政治家必须从行动领域后退几步,与人和事“保持距离”。无疑,清明的理性并不只是一种学术素养,同样是政治领域所必需。
了解到韦伯的时代针对性,我们在阅读这两篇讲稿时,也不妨根据自己的时代需求,调整理解重心。在韦伯那里,学术和政治尽管各有其“专业性”,但要完美维持这“专业性”,却必须把它们视作性命所系。因此,在他冷静的话语后,实有一种内在**。他提醒那些误把“计算”当作学术工作全部的青年人:学术所需的不只是“智力”,还有“心灵”。这几句话在他那里只是点到即止,但对于今天的中国学子,却切切不可轻轻放过。而韦伯的另一个提醒,在今日中国仍有反复强调的必要:欲以政治为业,一个人必须“具备训练有素的冷静头脑,具备面对这些现实并从内心处理它们的能力”——须知,我们放弃清明头脑之际,就是“魔鬼”行动之时,无论它扮作道德的义愤,还是承诺美好未来的权威;而最危险的情势,莫过于两者彼此相仇,实际又相伴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