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梦如何成真(1 / 1)

中国人说梦,说得最好的是庄子:“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欢快极了,全不知世上有庄周这么个人。“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到底是庄周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抑或庄周此人,根本就是蝴蝶做的一个梦?有人梦到自己在喝酒,喝得很开心,突然醒了,很是失望,忍不住号啕大哭;哭着哭着又醒了,发现哭也是个梦,就爬起来打猎去了。正在梦中之人,并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过得有滋有味,极是得意。梦中梦到自己做了个梦,梦里醒来,还跑去占卜,看此梦是吉是凶;后来又醒,方知占梦的这个仍是一梦;直到有天彻底醒觉,方知一切都是一场“大梦”:“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为说明这个道理,美国人拍了一部大片《盗梦空间》,很好看,但是青筋暴起,大汗淋漓;庄子却轻描淡写,不动声色,而美丽异常。他是个天才,想象瑰奇怪谲,境界层出不已,每令读者意想不及。用今天的话说,他喜欢“逆向思维”,老也要打击人家的盲目自信。一般都说:梦醒为觉,梦幻觉实。他却说:人以为自己醒着,谁知是不是做了个自以为醒着的梦?大家都说毛嫱是个美人,沉鱼落雁;他却说:许是鱼和雁觉得她太丑,吓跑了呢?满纸荒唐言,全是负能量。但有脑子的人听了会反省:这世界真像我们看到的这样子吗?或者还可以换一种视角?假如他人所见和我们不同,我们是否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型塑这个世界?

庄子动摇梦与觉的界线,似乎只是玄想。但按照科学说法,梦来自现实,有经验的影子,庄子之说未尝没有道理。黄庭坚《六月十七日昼寝》诗:“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红。”夏日午睡,听到马在门外吃草的声音,遂梦见疾风暴雨,落花逐浪。钱锺书《谈艺录》引《楞严经》释黄诗:“如重睡人,眠熟床枕。其家有人,于彼睡时,捣练舂米;其人梦中闻舂捣声,别作他物,或为击鼓,或为撞钟。”捣练声、舂米声,在梦中即化作击鼓声、撞钟声。梦与现实难以一刀两断,由此可见。

由于梦境不离实境,人也就难以随心所欲,梦所欲梦。钱先生又引李贺《春怀引》诗:“宝枕垂云选春梦。”夸奖这个“选”字用得好,有创意:因“梦虽人作,却不由人做主”,若梦可“选”,“则人自专由,梦可随心而成,如愿以作”,岂不大佳?至清人周亮工又言,古人有“买梦”之说,想做个什么样的梦,直接买来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何等省心,何等利落!可惜此梦至今仍只是梦。

现实为梦提供了底色,梦也反过来会影响现实,或根本就应视为现实的一部分。故有心改造现实的人,都很注意梦境。钱先生说,他曾读过一位中世纪传教士的《贞洁进阶》诗,以“见色闻声而不动心”始,以梦无猥亵为最高。在中国,宋明儒生修身律己,也把梦境作为检束的一环。陆游诗屡道此意。《孤学》:“家贫占力量,夜梦验工夫。”《勉学》:“学力艰危见,精诚梦寐知。”《书生》:“梦寐未能除小忿,文辞犹欲事虚名。”放翁不以理学家名,自律之严,却不亚于理学家。周亮工父周坦然至有“凡梦皆可告人”之语。梦中往往泄露平日自己也难以觉察的心意,展示出另一个“我”的存在,所以倍加留意。

弗洛伊德对此了解最深,一大部《梦的解析》就讲这个道理。梦是现实的幻化,要改变梦境,必应从解决现实问题入手。这似乎和理学家看法一致。不过,理学家对梦采取检束态度,重视个人修为;弗氏则强调,梦得不好,需要的是解放,而不是更深的抑制。如“超我”的力量太强,势必迫使“本我”潜入梦中,以变形方式呈现出来。两套看法似乎又相反。但理学家和弗洛伊德的差异其实也未必那么大。理学家讲的修身,是从一点一滴做起,使人欲“恰到好处”,并不是要压抑本我。读者不必断章取义,人云亦云。

若依中国的说法,另有一种噩梦,还不是普通的人欲所化,而是做了伤天害理之事,不可告人,郁积既久,遂形于梦寐。对此,解决的办法也还是直面它:唯有勇敢认错,才能放下包袱,轻装前进。曾在电视上见到逃犯讲述自己逃亡途中如何战战栗栗,草木皆兵;直到自首,才睡得一场踏实好觉。道理正是如此。《论语》说,君子有过,犹如日月有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老共产党人陶铸曾在《太阳的光辉》一文中引用此言,应好好学习)隋代智者大师讲止观法门,令修习者先“真心忏悔所犯重罪”,直至重罪消灭。罪灭之象便是“身心轻利,得好瑞梦”,否则即被种种噩梦缠缚。那不是梦来缠他,是自己缠缚自己,自己不肯解脱。

这样说来,梦虽不可选,不可买,不可抄袭,不可盗用,不可父子传承,不可夫妻替代,不可制成模本,颁行天下;但人要做一个什么梦,也绝非无能为力,总有可以作为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