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它的好处(1 / 1)

今人提倡个性解放,崇尚批判精神。批判的对象,则主要是“人”,而不是“我”。年轻学子受此影响,以为打倒了别人,就树立了自己。徐复观曾说,他抗战时初见熊十力,请问应读何书。熊先生推荐了王夫之的《读通鉴论》。不久再见,熊问他读王著有何心得?徐复观侃侃而谈,将王氏指摘了一番,心中正在得意,不料却被熊先生大骂一通:任何书皆有好的地方和坏的地方;读书是要先看出它的好处,再批评它的坏处。你为何不先看它的好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千百部,又能得到什么益处!徐复观说,这番痛骂令他“起死回生”。

这则逸事我是大学时读到的,深受触动——因我自己当时就是一个读书专挑人家不足的人。后来教书,更遇到不少有同样习惯的学生。我常常讲起此事,希望对他们有所触动。20年的学术生活使我感到,批评人总比较容易。一本书、一篇文章,总有主题和篇幅的限制,不会面面俱到。对此论题稍有涉猎,通常都能随意举出几点作者没有涉及的事实、视角、观点。这些批评可能都和论题有关,但其实又往往并不相干。比如,思想史的著作,十九皆可被责备为只关注精英、忽视了民众。这当然不错,可我们并不能因此断言:凡不研究民众的思想史就不是好的思想史。这实际是批评家先给作者指派一个角色,再指责作者没有完成特定的任务。其实,正确的读书方法应是,先弄明白作者自设的目标是什么,若此目标成立,再评估作者完成得如何。读者必须深入书中,批评才会扎实得力;否则,混囵廓落,高则高矣,于人于己,实皆无益。

前边说“今人”如何如何,似乎这是一种现代病。其实此风由来已久,只是于今犹盛而已。清初叶燮在《原诗》一书中,谈到有一种喜以细故绳人的“俗儒”,专好拾小遗大,璧中寻瑕,欲“炫其长,以鸣于世”。为此,叶燮列举了杜甫诗中许多瑕疵,结论是:此等地方,毫不损及杜甫的伟大。反之,若有人焉,“其诗能一一无是累,而通体庸俗浅薄,无一善,亦安用有此诗哉?”所以,读书“贵得古人大意,片言只字稍有不合,无害也”。若一定要寻弊索瑕,则古往今来,恐怕唯孔子一人“可免”而已(进入20世纪,则此言说起来也不大能够一锤定音了)。在叶燮看来,这种批评风气的最大流弊是,很容易“使从事风雅者,惟谨守老生常谈为不刊之律,但求免于过斯足矣”。但我们写诗,却不是因为要“免过”,而是要表达我们的创造冲动。一味攻瑕索疵却极大束缚了人的创造力,本末倒置,得不偿失。

叶燮这里的意思,其实就是子夏所说:“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毫无疑问,为学自应目标高远,精益求精。但“精”到何种地步,甚或什么才可以算作“精”,并无固定标准。若“精”就是“精细”,则其绝非学问的唯一价值。起码,叶燮举出的“高”、“大”、“远”三者,重要性就并不稍差。求“精”越过一定限度,反而落入卑俗的例子,在文化史上也比比皆是。更何况此类原则,用来律己便好,以之绳人,便会流于苛细。实际上,根据我们得自生活中的观察,这两者似乎多成反比:对人家要求越严,对自己就越容易宽纵。此无他,如同叶燮指出的,此类人往往自鸣其长,当然不能自知其短。

叶燮给出的,是一个心理学解释:有少数人是通过努力提升自己而变得伟大,但更多的人则习惯于通过展示别人的渺小,来证实自己的伟大。比起前者,后者更加便捷,成本更低,更容易成为选项。它甚至可说是人性的一部分;而20世纪的“个性解放”和“批判精神”一类话头,不过是换了一套遁词而已。然而,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这条捷径,故与其说它是“人性”,莫若说它标示出我们在通往“伟大”道路上暂时所处的位置。“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一个人评价别人的尺度,也就是其内在的格局。这格局未必天生如此,可是它最后达到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到底还是取决于我们自身。熊十力先生这番话说得好,读书专去挑人家的坏处,读来读去,自己又有什么长进?发现别人的不足,凭借的只是自己本有的;看到人家的长处,才算是增益其本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