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比怀疑更重要(1 / 1)

记不得是哪位说的了:中国古书是竖排,读起来好像不断点头说“是,是”;洋人的书是横排,读起来好像不断摇头说“no,no”。话很俏皮,目的是提倡“怀疑”精神。这种态度在20世纪以来的学者中很常见。陈垣先生讲史源学,就揭出两句“金言”:“毋信人之言”;“人实诳汝”。其实两句并作一句,只是一个“疑”字。不过,他们也并非一味提倡怀疑。胡适曾言:“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治学与为人是两个不同领域,当有不同规则。然而有时这两个领域也很难做出清晰的切分:学术问题的解决会从生活中获得启示,学者在治学中养成的习惯也常常不自觉地体现在处世风格中。更重要的是,对于很多不求甚解的人来说,记住“怀疑精神”几个字,似乎永远比谨慎区分可疑与不疑的情形要容易得多。因此,胡适的提示也每每被人忘掉。

怀疑精神当然不错,但其一旦被滥用,也很容易沦落为一种“阴谋论”式的认知态度:一遇异见,便倾向于从“坏”的角度解读,似乎那里一定包藏了祸心。这一习惯在清末读书人中已经出现。1910年,学部要求全国开设简易识字学塾,普及1600—3200个常用汉字。与此同时,一批民间人士则主张推行汉语的拼音文字。他们中有些人反对简易识字政策,其理由是:学部“令民记此数千字”,实际是想使人民“半明半昧,庶能恪遵法令,不欲其多有知识也”。

其实,学部未必想得这么“深”。学会一两千常用汉字,总比目不识丁更“有知识”,且三千多字,足以应付日常生活;而其时拼音文字流通范围甚窄,实难说用途广泛。问题是,批评者虽不能举出有效证据,却将此作为不证自明的立论前提,大概是认定了凡朝廷,总是要“愚民”的,故遇事皆从此角度着眼,所见便很容易“证实”所疑。这种思维方式今日似乎更为流行,针对的范围也进一步扩大,从官府到民间,几乎无处不有“阴谋”,套一句熟语,可以说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然而,这种态度一旦成为处世常规,本来还只是想象中的“阴谋”世界便也会立刻成为现实。

事实上,无论治学还是应世,最重要的态度都不是“怀疑”,而是“理解”。每一个共同体都有两面性:一方面,每个成员都和他人不同,另一方面,他们又维持着一些基本的共识,彼此进行着各种形式的对话。今人更看重“个性”,故也特别能欣赏“众声喧哗”,但亦应记住的是,“众声喧哗”如果只是每个人的“自言自语”,那也只能制造噪声污染,并不必然带来欣欣向荣的多元气象。实际上,人和人之间的交流,虽不一定以“同”为目的,至少应当尽力求“通”。要把他人真正视为对话的一方,首先须对其真实意图和思路有一种“了解之同情”,从其所面临的实际问题和采用的特定逻辑中解释其措辞的具体含义。这里要注意的是,理解不等于同意——我们通过人类学家的调研,知道了食人部落何以会吃人,却并不意味着我们同意加入他们一伙,或者同意我们自己被吃。但如果没有对其内在思路的理解,我们就永不可能真正说服对方。

这些话当然不是要否定怀疑精神,只是想强调,“理解”比“怀疑”更重要。我的理由有三点。首先,恐怕很少有人认为任何事皆可疑,但要对事物的可疑与否做一判断,必须建立在对它的真正理解上。清代学者朱筠曾说:“不能信古,安能疑经?”即此意也。他的意思当然不是不能疑,但“疑”也须有个“信”做基础。其次,怀疑也不是空诸依傍的,我们总须依据什么来怀疑,而这个被我们拿来作为思考资源的“什么”,也得先经过一番理解才可站得住脚,否则便成为蛮不讲理的打打打,委实可厌。

最后,近代学者提倡怀疑精神,并不是把怀疑本身当作目的,而是认为这态度可帮助我们发现新知。不过,我们应该知道,怀疑本身只是一项消极的行为,并不积极地产生任何新的知识——尽管它可能为创造新知提供了一定的条件。这好比读书时候忽于理解,急于批评,终不过是“我与我周旋”,读与未读全无差别。有些东西之所以看来可疑,只是因其超出了我们既存的经验之外,但也因此而为我们开启了一扇意想不到的创造大门。在这种情形下,更须平心体会其细节脉络,不是单纯地疑字当头。美国史家罗伯特·达恩顿曾教导历史学者,遇到史料中的“怪诞”之处,千万不要一笑了之,轻轻放过。因为,“在文件最隐晦之处挑三拣四,或许能够解开闻所未闻的意义系统。这样的线索甚至可能引出令人啧啧称奇的世界观”。他本人的名著《屠猫记》便得力于此一认识,故此话是经验之谈,值得细细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