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媚道?谋求进入信—任型君臣关系的诸方式(1 / 1)

汉人好歌舞,后宫中因此获宠幸者当不少,可惜,早期的事例不存,这些当为时人所知,一些家庭不惜自小训练女儿歌舞技能,长大后寻找机会送进宫中,至少是诸侯王的后宫中,希冀某日得到君主宠幸,全家受益。《史记·货殖列传》:

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忼慨,起则相随椎剽,椎杀人而剽掠之。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后宫,徧诸侯。[20]

司马迁将此地风俗追溯到商代,是否属实,已难查考。汉代这里乃歌舞之乡,确是实情。不仅中山如此,临近的赵地、郑地亦然:

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史129/3263、3271)

图一三 江苏徐州博物馆藏驮篮山1号汉墓乐舞俑

《赵记》亦曰:“(赵)女子盛饰冶容,习丝竹长袖,倾绝诸侯。”[21]当时甚至已经出现了专门培训女性从事歌舞的人家,太子家亦会遣人到此挑选中意的年轻女性,赵地的这种传统甚至可以上溯到战国时期。[22]

进献女子的例子见《汉书·张汤附张放传》。成帝时宠臣张放“知男子李游君欲献女,使乐府音监景武强求不得,使奴康等之其家,贼伤三人”(59/2655),这是丞相与御史大夫上奏中罗列的张放罪状之一,应属其“奴从者支属并乘权势为暴虐”表现之一,当是欲将李游君进献给成帝的女子中途截留归己,未果,遂打伤其家人[23]。又,《汉书·景十三王·江都易王传》:易王刘非之子刘建为太子时,“邯郸人梁蚡持女欲献之易王,建闻其美,私呼之,因留不出”,“蚡宣言曰:‘子乃与其公争妻’,建使人杀蚡。蚡家上书,下廷尉考,会赦,不治”(53/2414)。梁蚡便是邯郸人,江都王治故吴国,此地后为广陵郡,治在今扬州市,距离邯郸颇远。这两例均是因正常献女入宫受干扰被治罪而保存下来的记录,正常的献女当更为多见。

不仅普通人家如此,即便贵为公主亦希望通过贡献女色的方式赢得皇帝的青睐。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为此便下足了功夫,储备了十多位良家女,希望献给武帝,能为武帝生下皇子。遗憾的是,这些女性武帝都没看上,反而相中了唱歌的卫子夫,当场更衣时便临幸,武帝大悦,公主也立即将子夫送入宫中,临行前的叮嘱颇有意思:“行矣!强饭勉之。即贵,愿无相忘!”(史49/1978、汉97/3949)卫子夫最终没有辜负公主的期望,一番曲折,终为武帝育下三女一子,尊为皇后,子刘据亦立为太子,可惜三十多年后,因巫蛊之祸,两人双双命丧黄泉,太子未能继承皇位。平阳公主不但奉献了卫子夫,随后受宠的李夫人亦是她告知的武帝,从而得召见,因“实妙丽善舞,由是得幸”,并产下一男,后立为昌邑王(汉97上/3951)。

有时,大臣亦会通过献女入宫来谋求改变处境。成帝时皇太后曾诏问丞相王商,想将其女备成帝的后宫,当时此女生病,王商亦不太乐意,便回复称女病,而没有入宫,后王商遭到王凤打压,惶怖“(商)更欲内女为援”,结果还未实施就遭到小人谮言,终被免职,呕血而死。[24]据王章所上秘奏(封事),王凤亦曾将其小妇的妹妹张氏送入成帝后宫,声称她“宜子”,欲为成帝产子,此人得封为美人(汉98/4020)。

无论百姓、官员还是公主乐此不疲,当是因此前有进献女子入宫而获君宠,进而鸡犬升天的先例,卫子夫是最知名的一例,李夫人亦是一位成功者,尽管她早卒。其兄弟还是深得武帝宠幸。据统计,《汉书·外戚传》共为25人立传,提到的后宫女性有53位,其中可以确定籍贯的燕赵籍后妃有15位,比例超过四分之一。此外,还有4位燕赵籍的诸侯王妃[25],史迁所云“入后宫,徧诸侯”确非妄言,时人所了解到的一定更多。这些都可以说是成功者,她们的家人因此沾溉皇恩,享受荣华,成为他人效仿的对象,鼓舞更多的追随者,欣然将女儿送进宫中,冀求皇帝临幸而获利,尽管实际上后宫佳丽无数,能赢得君宠者寥寥,绝大多数都是竞争中的落败者。

除了献女,甚至为士人所鄙视的入宫作宦者,亦成为一些人谋求接近皇帝,获得君宠的途径。昭帝时盐铁会议上讨论到治国礼法先后时,文学指出:

古者,君子不近刑人,刑人非人也,身放殛而辱后世,故无贤不肖,莫不耻也。今无行之人,贪利以陷其身,蒙戮辱而捐礼义,恒于苟生。何者?一日下蚕室,创未瘳,宿卫人主,出入宫殿,由得受奉禄,食大官享赐,身以尊荣,妻子获其饶。故或载卿相之列,就刀锯而不见闵,况众庶乎?夫何耻之有!(《盐铁论·周秦》第584页)

认为当时有无行之人身陷囹圄,宁愿下蚕室受宫刑而苟生,意在入宫宿卫人主,享受俸禄与太官饮食赏赐,而提升身价,妻子随之获益,更有甚者能升至卿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文学所言在当时恐怕也只是一些极端情况,御史在辩论中不曾否认,说明事非罕见。文献所见吕后时有宦者张释,文帝时有宦者赵谈、北宫伯子深受宠幸;武帝时有李延年,更晚的元帝时则有弘恭、石显。司马迁受宫刑,自视为奇耻大辱,然据班固所言,“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崇任职”(汉62/2725),当非后人臆断,时人眼中反而成为接近人主良机。他之所以要写《报任安书》,一诉衷肠,恐与此有关。当时靠服侍人主而获尊宠的宦官应有不少,使得一些成人犯罪后甘愿受刑入宫,期望获得君宠,自高身价,尽享富贵。[26]

上述几种途径与方式仅适用于少数人,一般儒生士人,甚至百姓,则通过上书言事,期冀引起皇帝垂青,或在对策中以言辞打动君主,获得君宠,乃是最为切实可行的途径。主父偃、严助、东方朔以及朱买臣,乃至董仲舒都可谓这方面的成功者,虽然后来各自的经历不同,有些甚至被处死,但亦激励了更多儒生利用这种办法寻求引起皇帝的注目。

文帝以后,皇帝不时下诏求贤良等,此外儒生亦可随时上书,两者构成接近皇帝的可能捷径,后者亦有学者归为一种仕进的方式:自衒鬻[27]。武帝初即位,“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结果“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数,其不足采者辄报闻罢”,东方朔便是在这次活动中通过“文辞不逊,高自称誉”,吸引武帝眼球,虽然没有见面,却已是“上伟之,令待诏公车”,很久之后,朔又采取计谋,吸引武帝注意,得以逐步亲近(汉65/2841-43)。朱买臣亦是希望以此种方式引起武帝的垂青,不过,没有东方朔那么顺利,他从会稽吴县到长安,“诣阙上书”,结果“书久不报”,只好“待诏公车”,以至粮用匮乏,最后还是找到了已得武帝信任的同乡严助,经他推荐,见到了武帝,“说《春秋》,言《楚词》,帝甚说之”,拜为中大夫,步入仕途(汉64上/2791-2792)。朱买臣虽经曲折,终获成功,受武帝重用。《汉书》卷六四所录各位传主,以及元帝时的贾捐之、哀帝时的息夫躬,均是循此而成功者,不赘述。最成功的当属武帝朝的末任丞相田千秋,因“上急变讼太子冤”,打动了武帝,从高庙的寝郎直接拜为大鸿胪,数月后升任丞相,封侯,以致班固在本传中且挖苦且艳羡地说“千秋无它材能术学,又无伐阅功劳,特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曾有也”,甚至还借匈奴单于之口讽刺武帝所为(汉66/2883-2884),亦见此事传播之广、印象之深。[28]

实际上,更多的则是努力过却失败者,那些聚集在公车的“待诏”绝大部分就属此类。正如学者所指出的,“待诏虽为预备官员,但宦途无限,一旦得到皇帝宠信,便可大用”[29],的确,朱买臣家贫而好读书,其妻不堪贫困而离去,他后随上计吏到长安,最终辗转见到武帝,受到赏识,获职,后拜为会稽太守,不仅长安郡邸中的众人大感意外,他衣锦还乡亦使弃他而去的前妻自杀而死(汉64上/2791-2793),充满戏剧性的结局通过各种渠道扩散开去,不知耸动了多少时人。众人正是怀揣着这种希望以及自己对国家的各种设想,从各地汇聚到长安的阙下与公车署等[30],向皇帝上书献计,冀获人主青睐,虽然成功的机会极少[31],只要不时有一二位侥幸成功,便会持续吸引后来者乐此而不疲。

这些不过是传世文献中有迹可寻的几种方式。通向君宠之路不止这些,时人还会想方设法创造新的机会与可能。诸途不外乎个人的外貌、才艺与能力,再加机遇,充满了偶然与戏剧性,正因此,才魅力无穷,让无数男女为之倾心奋斗,也构成了历史中貌似变化难测,实则不离其宗的矛盾画面。

无论面见皇帝还是通过文字,如何博得君宠,无论男女,文献最常见提法是依靠“媚”或“媚道”取幸,史家眼中这是一个充满贬义的描述:

(籍孺、闳孺)非有材能,但以婉媚贵幸。(史125/3191、汉93/3721)

(邓通)无他伎能,不能有所荐达,独自谨身以媚上而已。(史125/3192、汉93/3723)

(卫青)以和柔自媚于上,然于天下未有称也。(汉55/2488)

(董贤)性柔和便辟,善为媚以自固。(汉93/3733)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亦用此来描述为武帝效劳:

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汉62/2729)

东汉初年明德马皇后看得透辟,说得一针见血:“凡言事者皆欲媚朕以要福耳。”(后汉10/411)前朝如此,后宫中更是如此。那些失宠、无子的女性为了争宠,不惜采取被斥为“邪术”的厌魅方术——媚道。武帝即位之初的十多年中,陈皇后“擅宠骄贵”,后因卫子夫新宠,后来居上而失宠,于是“又挟妇人媚道”,应该是种巫术,结果被发现,由张汤彻底追查,皇后被废,前后株连了三百多人(汉97上/3948)。成帝许皇后失宠后,其姊等为媚道祝诅后宫有身者王美人及王凤等,事发觉,其姊诛死,许后被废。揭发此事的据说就是赵飞燕,一同被告的还有班倢伃(汉97下/3982、3984),此事背后自然有诸女争宠的背景,媚道则成为攻击对手的利器。如学者所言,案例中使用媚道的,多是失宠或无子的妇人[32],但并不能排除得宠者亦使用此术的可能,毕竟马王堆西汉贵族墓出土的医方《杂禁方》中记载了很多**与技术,以求相互吸引,其中既有男用的,更多的则是女用的[33]。史家将“媚”字用到男性宠臣与皇帝之间,或取自媚道男女兼用,以及通过某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秘术赢得君宠之意[34],当然,是带有极大的贬义。

图一四 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医书简《杂禁方》

值得注意的是,西汉末年儒生桓谭说:“夫士以才智要君,女以媚道求主”(后汉28上/956),无论“要君”还是“求主”,对象与目的实无不同,只是男性士人与女性采取的方式与手段不同。他的话充满性别歧视,自不待言,但将两者并置,则暗示了其间的相似。对于男性宠臣与佞幸,史家亦称为“媚”,或“幸”与“宠”,与针对女性的词汇相同。正如班固在《佞幸传》赞中所言:“柔曼之倾意,非独女德,盖亦有男色焉,……然进不繇道,位过其任,莫能有终,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者也”(93/3741),他在《外戚传》赞中亦说:“外戚后庭色宠者闻二十有余人,然其保位全家者,唯文、景、武帝太后及邛成后四人而已。至如史良娣、王悼后、许恭哀后身皆夭折不辜,而家依托旧恩,不敢纵恣,是以能全。其余大者夷灭,小者放流,乌呼!”在史家看来,无论性别,宠臣的表现都是一样需要鞭挞的,他们“鲜克有终”的下场亦证明了此点。这恰好为超越性别区分的观察提供了一个内在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