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持续存在的礼仪型君臣关系,信—任型君臣关系则不断经历考验,亦需随时加以经营与维护,尤其是居于臣下的一方,毕竟,这不是一种平等的关系。一旦双方中一方死亡。关系就基本结束,“园郎故事”可以说就是针对皇帝临终前身边近臣与嗣君近臣间的强制性熔断/更新机制。除非皇帝临终遗诏托付或太后特诏,这种关系很难延续到嗣君与臣下。这种情形亦偶有所见,如武帝临终以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与田千秋辅政,便将他与诸人间的信任关系延伸到他们与年幼的昭帝之间。宣帝即位时,实际也不得不接受他与霍光间的信任关系格局。宣帝与元帝临终前实际都安排了辅政大臣,亦是将自己与个别大臣间的信任关系延伸到嗣君与大臣之间,来保证统治的顺利维系。不过,更多见的是嗣君带来的关系中止。
景帝即位后,邓通很快被免,“家居”,不久便被人告发而“下吏验问”,财产没收,最后的下场是“竟不得名一钱,寄死人家”。邓通落得此下场,可能与文帝在世时为文帝吸脓,而太子(景帝)吸时则面有难色,遭太子忌恨有关(汉93/3723-3724),是否果真如此,无从查考。成帝即位后,石显迅即从中书令的要职上迁为长信中太仆,秩中二千石,官秩提高不少,却脱离了控制皇帝文书往来的枢纽。对成帝而言,在维护其太子地位上,石显“颇有力”,主观上并无意惩处石显,但在大臣眼中,“势”与“职”紧密相关,调离要津无疑是失势的信号。当时中书令一职并未罢除,那是四年后的建始四年(前29年)春才出现的[15]。眼见石显不再任中书令,无法控制文书上传下达,原先畏葸阿附他的丞相匡衡与御史大夫张谭不久便开始“条奏(石)显旧恶”[16],结果石显本人与党羽一道被免官,徙归故郡,郁闷死于途中(汉93/3729-3330)。实际上,成帝的处理,相当克制,免官相当于对考课落第与严重职务犯罪的处罚[17],绝无置石显死地之意。确如时人感叹的“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18],墙倒众人推,被逼入死境。董贤早就成为众矢之的,哀帝一死,很快就被王莽收拾。
只有景帝所信任的周仁是个例外,武帝即位后“为先帝臣重之”,虽因“老病”不再担任郎中令,离开宫中,却得以“食二千石禄”善终,这在西汉前期实乃十分罕见的优待[19],应与他不求权势,不受赂遗的低调作风(汉19下/760-761、46/2203)直接有关。
皇帝在位期间以善终的宠臣,如田蚡、卫青、霍去病、霍光、韩增、梁丘贺、史丹等,很少能将自己与皇帝间的信任关系延续到子孙与皇帝之间,原因也是多方面的,有的是因宠臣后代不幸早夭,如霍去病之子霍嬗,“上(武帝)爱之,幸其壮而将之”,希望能继承父业,结果在从封泰山的元封元年(前110年)死,且无子而国除(汉55/2489,18/687)。金日磾的两个幼子“皆爱,为帝(武帝)弄儿,常在旁侧”,后因弄儿长大后在宫中“与宫人戏,日磾适见之,恶其**,遂杀弄儿”,所杀乃其长子(汉68/2960)。另外,则有其子孙失宠而谋反的,如霍光之子侄。更多的恐怕是宠臣的子侄即便通过“任子”或“为郎”入宫在皇帝侧近,没能在接触往来中赢得皇帝的另眼与宠信,可见长期相处未必就能形成信任。
西汉一代,仅金日磾与张安世两家,世代为从官,以忠孝著称,前后数朝皇帝任用其子孙。如《汉书·张安世传》所言:“自宣、元以来为侍中、中常侍、诸曹散骑、列校尉者凡十余人。功臣之世,唯有金氏、张氏,亲近宠贵,比于外戚。”(59/2657)从结果的角度,以家族为单位比较观察,不难得出班固的结论,具体而言,两家人数代赢得皇帝信任的因缘却并不相同,上文已有论及,但有一共同点,即均在皇帝身边任职或皇帝即位前与其往来密切。
曾经的皇帝信任之臣,一旦失去信任,不仅自己会下狱乃至身死,其亲属及故吏亦会受到牵连。宣帝时,权臣霍光死后便是如此:
乃徙光女婿度辽将军未央卫尉平陵侯范明友为光禄勋,次婿诸吏中郎将羽林监任胜出为安定太守。数月,复出光姊婿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为蜀郡太守,群孙婿中郎将王汉为武威太守。顷之,复徙光长女婿长乐卫尉邓广汉为少府。更以(霍)禹为大司马,冠小冠,亡印绶,罢其右将军屯兵官属,特使禹官名与光俱大司马者。又收范明友度辽将军印绶,但为光禄勋。及光中女婿赵平为散骑骑都尉光禄大夫将屯兵,又收平骑都尉印绶。诸领胡越骑、羽林及两宫卫将屯兵,悉易以所亲信许、史子弟代之。(汉68/2952-2953)
宣帝分次将霍氏在宫中的亲属清除出宫,逐步剥夺了其兵权,并用自己外家子弟替代。未央卫尉与长乐卫尉分别负责皇帝与太后居住的宫禁安全,中郎将与羽林监统领宿卫皇帝的郎官及武帝以后增设的羽林孤儿,给事中则是可以出入宫禁的加官。从官职上看,霍家诸婿当时均在宫中活动,很多人甚至统率皇帝贴身的护卫,难怪宣帝寝食难安,迅速解除其兵权,驱逐出宫。王商更是如此。《汉书·王商传》,成帝时,商被谮免相而死,“商子弟亲属为驸马都尉、侍中、中常侍、诸曹大夫郎吏者,皆出补吏,莫得留给事宿卫者”(82/3375),隐含其后的处理逻辑依然不出“家”中的血缘与姻亲,波及官府中的“故吏”与推荐的官员,恐怕也是注意到其间的亲密关系。
简言之,臣下与皇帝建立信—任型君臣关系,除了取决于时君外,君主死后,能否善终,受制于与储君和大臣关系的状态,同样深嵌关系网络中。只有小心翼翼、注意维持多方关系者方可保得全身而终,现实中真正做到的寥寥无几。双方中一方身亡,关系即结束,若皇帝先故去,为臣者几乎都是以悲剧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