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武帝(前141-前87年在位)(1 / 1)

武帝在位长达半个多世纪,从初即位时生母王太后(前126年六月卒)、祖母窦太后(前135年五月卒)尚在世,武帝无法摆脱两人的阴影,到后来乾纲独揽,再到中期以后转而热衷求仙,几番变化。他所信任的臣下既有养育的乳母,幼年的玩伴,初期尊任的母舅,亦有多年接触而信任的能臣,因言获信的谋臣,因内宠而上位的妻党,还有长期内侍而委任的股肱等多种,来源最为丰富。

武帝即位初,其舅

(田)蚡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士吏趋势利者皆去(窦)婴而归蚡。蚡日益横。六年,……上(武帝)以蚡为丞相,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蚡。(史107/2843、汉52/2379-2380)

田蚡(?—前131年)乃武帝母舅,受信任并非始于任丞相,而是武帝一即位便身价陡增,随即就有人开始利用这一层关系图谋仕进,韩安国是见于记载的一位,其传云:

武帝即位,武安侯田蚡为太尉,亲贵用事。(韩)安国以五百金遗蚡,蚡言安国太后,上素闻安国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汉52/2398、史108/2860)

田蚡任太尉不过一年,此事应发生在建元元年(前140年)[4],亦见田蚡对太后,太后对武帝影响之大。田蚡做了丞相后,深受武帝信任,成为臣下追逐的对象,不仅私欲膨胀,广受贿赂,“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他甚至能“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史家有“权移主上”之叹。武帝不堪权力旁落,虽曾就个别事例严词呵斥,却也无法动摇田蚡的位置,实际暴露出武帝的无奈与无力。田蚡自建元六年(前135年)拜丞相,四年后死在任上。因武帝生母王太后五年后才去世,实难扭转两人间主弱臣强的格局。[5]田蚡死前不久,与窦婴廷论是非,在场诸臣畏葸不前,罕有敢为窦婴进言者,足见其威势至死未衰。[6]这是拥有贵势者的处境。

田蚡之后,武帝身边一度得宠的臣下不少,但卷入政局较深者不多,主要有卫青(?—前106年)、霍去病(?—前117年)与张汤(?—前115年)。

卫、霍均因外戚与军功而封侯,两人与武帝关系亦有升降变化,卫青因姊卫子夫得幸而先获宠,子夫元朔元年(前128年)立为皇后,霍去病则是后来居上,但早卒。两人因对匈奴战功卓著而封侯,分任大司马大将军与骠骑将军,大规模伐胡战事结束后的日常统治中,除去议立武帝三子为诸侯王一事上见到霍去病的身影外,两人几乎湮没无闻。文献中亦未提及两人如何利用权势。这亦属正常。两人出身低贱,不曾受过多少教育,“能书会计颇知律令”上恐非长项,对于正在逐渐抬头的儒家学说,更是所知有限,加上武帝身边新宠不断,为后十年左右后,卫子夫“色衰”渐受冷落,宫中及朝野亦不会不觉察这一变化[7],卫青自己更清楚其处境,虽然后来娶了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司马迁生活的年代与卫青颇有重叠,他称“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111/2939),必有实据[8]。卫青最后十余年,文献中几为空白。凡此种种,表明他在朝堂上实已销声匿迹[9]。

当时一度势倾内外的仅张汤一人。他得势的时间主要在廷尉与御史大夫任上,自元朔三年(前126年)至元鼎二年(前115年)冬十一月自杀为止,前后逾十一年。张汤因“治陈皇后巫蛊狱,深竟党与,上以为能,迁太中大夫”,于元朔三年任廷尉,在职五年,他断案决狱善揣摩武帝心思行事,“繇是益尊任,迁御史大夫”,时在元狩二年(前121年)三月[10]。至少自此起,武帝与张汤之间形成了“信—任型君臣关系”。此后至自杀前,史称:

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旰,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天下事皆决汤。……汤尝病,上自至舍视,其隆贵如此。[11]

此段描述不无夸张,不中亦不远。班固《汉书·叙传》云:“张汤遂达,用事任职,媚兹一人,日旰忘食,既成宠禄,亦罗咎慝。”据颜师古注,“媚兹一人”出《诗·大雅·下武之篇》“媚兹一人,应侯慎德”,“一人,天子也。媚,爱也。此叙言张汤见爱于武帝。”(100/4256)确如学者所言,当时几乎每场重大的政治斗争,张汤都有参加,对于武帝时期的国策具有重要影响[12],而先后为丞相的李蔡与庄(严)青翟,的确史载作为不多。

这里值得多费些笔墨。据《史》《汉》本传,结合相关史料,看看张汤的发迹史。张汤出身官宦人家,自小就熟悉官场规矩,知道要结交权贵,先是倾身照顾狱中的田胜[13],田胜出狱,建元元年(前140年)武帝即位,因为武帝母舅而封侯,并帮助危难中的恩人张汤,结交贵人。田胜虽比不上其兄田蚡,做到太尉与丞相,但亦为帝舅,权势一样熏天。据《百官公卿表下》,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年),宁成迁任内史,年内便下狱。此间张汤给事内史,得宁成提携,调为茂陵尉,当在建元二年(前139年)[14]。建元六年(前135年)六月田蚡任丞相后,征汤为丞相史,丞相史为四百石,属平级调动[15],但职位重要很多,能从全国一千多名县尉中脱颖而出,田胜居间的作用应该不小,尽管史无明文。田蚡后向武帝推荐,张汤补御史,得入宫到武帝身边工作,从此与武帝发生众多交集,为他日后得到武帝赏识与发达创造了关键性的契机。元光五年(前130年),张汤因治陈皇后巫蛊狱,“深竟党与”,抓捕涉案者穷追不舍,得到武帝器重,逐渐升迁为比千石的太中大夫。田蚡已在一年前死去,不过,此时张汤已开始在武帝面前崭露头角,无需田蚡的援引了。

图一〇 西汉长安未央宫遗址平面图

随后,张汤与赵禹一道参与汉朝律令的增订,并结交赵禹,史称“兄事禹”,而其官职亦迁为廷尉,成为负责司法事务的重臣,秩中二千石。廷尉掌诏狱,并主郡国上报的疑案(奏谳),很多疑案需皇帝最终裁决,这为他接近武帝创造了条件。他亦充分利用这些机会,赢得了武帝的赏识,最终迁任御史大夫。

张汤的成功包含了很多自己抓住机会苦心经营的成分。微时倾心侍候身陷囹圄的田胜,应是有的放矢之举,看重的是田胜乃皇太子母舅,深知太子一旦即位,母舅地位非凡,关照困境中的田胜便是在为自己的未来投资。[16]这笔预投的感情资本回报丰厚,他当属田蚡推荐的众多官吏中的一位,靠着田氏兄弟终于攀上了武帝。补御史之前张汤所任各职,都难以和皇帝之间发生直接的文书或面对面的互动,御史则不然,御史大夫寺本在未央宫内,昭帝时方迁至宫外。迁出前,所有御史在皇帝身边工作,负责制定律令草案、保管律令与监督律令的执行[17],这倒也颇符合张汤自小熟知律令与办案程序的背景。

张汤不仅善于巧文弄法,亦时时揣摩武帝心思。择取办案官吏颇费脑筋,来迎合武帝;并利用各种办法在武帝面前提拔与维护属吏,官场往来中亦精于为自己造势。史称“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心内虽不合,然阳浮慕之”(史122/3138),这是他在廷尉任上的表现。且善待故人子弟为吏者及贫困的兄弟,同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虽然执法“不专平”,声望却很高,“丞相(公孙)弘数称其美”,加上处理大案得力,“益尊任”而升迁。当时的故事是,御史大夫有缺,则从九卿(中二千石)中选任[18],张汤声望高,且得丞相赞美,加上武帝的青睐,出任御史大夫一职没有遭到任何阻力[19]。

张汤在御史大夫任上的作为,史书与前人研究颇多,不必词费。关于他最后为何自杀而终,本传亦叙述颇详,这里想强调的是,他在获得武帝信任,丞相尸位,权倾一方后,恃宠傲物,对微时的上司同僚态度大变,由跪伏侍奉到倨傲无礼,对朱买臣、王朝与边通三人便如此,亦不把丞相庄青翟放在眼里,加上平时工作中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合力蒙骗武帝,认定张汤泄露宫中机密,表里不一,迫使其自杀。史书中未提及张汤门下聚集宾客,这或许与他身为御史大夫,任职宫中,事涉机密有关。但张汤仗势欺人的态势已然出现,这与其他有势者并无不同。

换个角度,看看那些匍匐在有势者周围的人,武帝时的酷吏王温舒是个例子。元鼎三年(前113年),温舒转任中尉,“二年免”。据本传,温舒虽属酷吏,却不似郅都“公廉,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行法不避贵戚”;或赵禹“为人廉裾,……公卿相造请,禹终不行报谢,务在绝知友宾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拒绝与官场同僚建立维持密切的关系;亦非像义纵、尹齐等人般“直法行治,不避贵戚”“斩伐不避贵势”(史122/3138、汉90/3648、3652、3653、3659),依法办案,不避权贵,而是曲法行事,因人而异:

温舒为人讇,善事有埶(势)者;即无埶(势)者,视之如奴。有埶(势)家,虽有奸如山,弗犯;无埶(势)者,贵戚必侵辱。……于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有势者为游声誉,称治。治数岁,其吏多以权富。[20]

在王温舒心目中,势与贵判然有别。“无势”《汉书》师古注曰“谓不居权要之职者”,可谓正解。权要的关键,不在于秩次多少与官位高下,而是与权力核心(通常是皇帝)关系的远近。武帝初年,“(窦)婴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只有灌夫一人亲近窦婴如故[21],正反映此间差异。正如王温舒所为,即便外戚显贵,身为千户侯,如果得不到皇帝(或太后)青睐,亦属无势之列,可凌辱摧折。温舒究竟阿事哪些有势者,语焉不详。此时田蚡已死,武帝身边仍有不少亲信(有势者),见于传世文献的尚有韩说、李延年、卫青、公孙贺、金日磾、霍光、所忠、江充等人(见书末附表二)。后温舒为官迭有变动,到元封六年(前105年)又以右辅都尉行中尉事,史称“如故操”(史122/3150、汉901/3658),即执法因势而异如故。司马迁说“自温舒等以恶为治,而郡守、都尉、诸侯二千石欲为治者,其治大抵尽放(仿)温舒”(史122/3151),从王温舒那里学到的,恐怕不止以恶治恶的手段,也包括如何取悦权贵吧。

司马迁叙述完武帝朝名臣汲黯与郑当时的生平,针对时人趋炎附势之风,感慨道:

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22]

廷尉翟公见《百官公卿表下》,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年)任职,五年后(前126年)由张汤继任。复为廷尉事,《史》《汉》未载。翟公为官与汲、郑同时。史迁借翟公之口,表达了对世态炎凉的愤慨。司马迁述翟公及汲、郑官职变化与宾客来去消长,武帝朝官场众生追名逐利之态跃然纸上。约与汲、郑、翟三人同时,卫青与霍去病的身价亦有升降,结果“举大将军故人门下多去事骠骑,辄得官爵,唯任安不肯”(史111/2938)。又如“主父方贵幸时,宾客以千数,及其族死,无一人收者,唯独洨孔车收葬之”[23]。均表明王温舒的处事原则颇有市场。

公平地讲,我们也不能仅仅责备那些宾客追逐势利。承战国遗风,当时选任官吏的方式亦推动了宾客们惯于在不同官员间周旋,寻找自己晋身门径。田仁与任安在卫青门下做舍人,因武帝“有诏募择卫将军舍人以为郎”,侥幸脱颖而出,后终成名臣,便是一例。[24]宾客身处时局中,不会不清楚,投靠那些亲近皇帝的臣下,自己将来附龙鳞而起的机会要多很多,随着官员地位身价的变化交替出现门庭若市与门可罗雀[25],并不意外。时人心目中,宾客多寡,是主人影响与身价的风向标。

武帝时还有不少宠臣,见附录二,不过,张汤之后,对政局产生影响仅江充一人,且为时甚短。因武帝逐渐不再进取,余下诸人基本都在武帝身边侍候。只有晚年江充恃宠清查巫蛊,致使太子起兵,引发巫蛊之祸,朝廷动**,前人研究已多[26],无需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