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大同学校,于1898年3月开馆,是资产阶级改良派在日本设立的学校,康有为弟子徐勤为总教习。“中学、西文、东文三者并进”。政变发生后,继续办理,并延日本前文部大臣犬养毅为校长。梁启超又在华侨郑席儒、曾卓轩的资助下,创高等大同学校于东京。大同学校学生曾创志学会,在课卷中对中国政治改革也多议论。今旧址已毁,档案亦无,今从《知新报》《清议报》有关消息中,将学记、课卷、讲义、叙例等资料辑出,《东京高等大同学校功课》也一并录附。
横滨大同学校近闻
日本横滨所创中国大同学校,定于中历二月初旬启馆,所聘中文教习三水徐勤君勉、南海陈如泽荫农、顺德陈汝成默庵、番禺汤为刚觉顿,西文教习顺德周镜澄鉴湖,东文教习井上太郎,日本当道如近卫公、大隈伯、副岛种臣、谷干城各大臣等,亦极留心此事,并赠学校教科书十数种。他日学堂所学有成,欲习专门之学者,咸愿代荐入东京各学校肄业(每年经费,不过百金左右)。中国从来志士欲游学外洋者苦无津涯,今有大同学校为之东道,并可作日本学校之先容,其途至捷,其费至简,终南之径,莫过此矣。今方设立经济特科,亟录之以告天下之有志者。
《知新报》第四十七册“京外近事”,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
三月初一日
日本横滨中国大同学校学记
三水徐勤撰
一曰立志。圣教可以存,国体可以立,仇耻可以雪,身家可以保,其基于立志哉!传曰:“官先事,士先志。”程子曰:“立志如下种子。”朱子曰:“将天下第一等事让与人做,便是无志。”立志之义,盖重矣哉!自海禁既开,六十余年,我民出洋者以千万计,然皆中年以后,米盐交迫,急于治生,匪暇他及,即或生长异地,自童而壮,海外习气,涵濡已深,汉家之仪,忘之久矣,求其志趣远大,规模宏深,内可为家国之用,外不为异类所轻者,盖亦寡焉。今者创海外未有之举,复古人讲学之风,立此宏愿,共矢血诚,守荀卿卑湿重迟之戒,除象山荆棘汙泽之弊,追子舆士事尚志之言,继宣圣十五志学之旨,庶几昌我教宗,踵王仁之旧迹,还功汉室,作变政之元勋,悠悠我心,古今一揆,是诚在我,非他人任也。
一曰读书。语曰:“知今而不知古,谓之盲瞽;知古而不知今,谓之陆沈。”中国行省之大,南洋诸岛,华工之众,岂乏好学深思之士哉!然读书之法,未得其当,守旧之党,则尊古而抑今,开新之党,则崇今而弃古,品此二类,故古今殊途,中外异致,变法数十年,民数冠大地,而卒以才难闻于天下。考日本维新之始,遣少年未学者,留学外国,终以徒染恶习,靡收其益,中国出洋学生以数百计,坐是之故,亦不闻有通才异能,为国家收其用者。今与二三子扫除诸弊,正厥要归:读宋明诸书,为立身之基础;读周秦诸子,考圣人之口说;至于历朝掌故之书,泰西政教之学,亦互相参考,以观正变;义理经世,略有端倪,然后归本于孔子,证之以六经,决其得失,定其行违。斯体用兼备,中外合并,他日孔教之昌,中国之强,其或有赖乎?
一曰合群。欧洲以议院而强,美洲以合众而治,非、澳群岛诸生番,以离散而见灭,盖合则勃兴也如此,不合则败亡也若彼,合群之效,已可睹矣。《易》曰:“学以聚之。”荀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为其能群也。”孔子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今中国危于累卵,强敌迫于虎视,俄逼京邑,德涎齐鲁,英图川粤,日营闽浙,法窃滇桂,瓜分之局,即在须臾,《麦秀》之歌,怜于同病。然上下皆瘁,莫克振救,蹈庸众驽散之悲,沦鳏寡孤独之惨,呜呼!岂不痛哉!岂不痛哉!自顷湘省有南学会之设,桂省有圣学会之举,彬彬济济,士气丕厉,天下喁喁,翘想风采,然以齐洲之大,民类之繁,仅此区区,其亦九牛之一毛,泰山之拳石耳。今与诸君子导海外之先声,励华工之愤耻,创学校以成其才,开学报以启其智,立商会以合其众,数年之间,人才辈出,小之可免异类压抑之苦,大之可拯中土危亡之局,凡我神明之胄,远游之民,其无同心乎?英以一公司而墟五印之地,一商会而挠我加税之议,他日大势已成,群志联聚,方之于斯,何多让耶?
一曰尊教。中国二千年来,知有君统,不知有师统,盖无教也久矣。然风流波**,深入人心,义理制度,匪有差忒,君尊于上,教行于下,读书之种,科举之业,尚未绝也。若夫海外之民,远离故土,目不睹孔子之书,耳未闻孔子之名,习非成是,罔而弗察,日所尊奉而膜拜者,不流于异教,则惑于**祀。其甚者,归心彼族,弃我神州,谓孔子之教,足以弱人家国。呜呼!人心若此,视教若此,乌不得为人愚也。今夫西人之于教也,定以一尊,用以纪年,安息之日,举国祷颂,即经商之地,蛮野之岛,亦咸立教堂,以资诱化,我民工商外域,遍于五洲,曾不闻有倡祀孔子、尊崇教旨之事者。西人以无教目我,良不诬也。犹太亡国数百年,能自行其教,而富甲诸国,希腊最小之国,笃守其文学,而自立欧东,况我先圣之教,义理之精者乎?今宜立孔子之像,复七日来复之义,作尊圣之歌,行拜谒之礼,使朝夕讽诵,咸沾教泽。传曰:“声名洋溢夫中国,施及蛮貊,凡有血气,莫不尊亲。”其在此一举矣乎?
一曰保国。西人之于国也,其国之正朔服色、语言文字,虽身居异地,经数十百年,犹不小变易者。至若兵役之劳,则荷戈乐从,捐输之事,则踊跃报效,爱国之诚,如出一辙,国势之强,良由于此。今敌国之欺侮甚矣,国体之耻辱极矣,索我巨款,夺我险要,挠我陟黜之权,削我自主之势,目之为蒙古鞑靼之种(中国种类出于黄帝,西人以为与蒙古同,谬也。余别有《中国种类考》),屏之为三等蛮野之国。呜呼!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血气之伦,具存忠愤,能无痛心疾首,以报大仇者乎?何图含垢忍尤,逍遥域外,漠然置之,不肯念乱,有党同伐异之事,意钱嗜烟之癖,下干厉禁,上辱国体,其无术亦至矣。昔日奉还我辽东,立纪念会,使举国臣民,无忘国耻,我宜师其意,共念时艰,哀我王室,兢生爱力。《易》不云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诗》不云乎:“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又曰:“殆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其兹为保国之义哉!其兹为保国之义哉!
学校于来复日(即西人礼拜之日),尊祀孔子,行团拜礼,歌《尊教》《保国》等诗,事毕放假。
学校诸生,暂分二等:一等习中西东文,兼习算学;二等专习中文,兼习天文、地理各图。
学校上午习中文,写字、画图等事附焉;下午习东西文,算学、体操等事附焉。
学校一、二等两班,每班所读之书,俱归一律,以昭画一。
每日讲书一次,俱照诸生现在所读之书讲起,以便解悟。
学校各诸生,定八点钟进学,至十二点钟放学;一点钟进学,四点半钟放学。过期迟到者,议簿罚示惩,如读夜学者,夜间七点钟进学,九点钟放学,修金另议。
来复五日(即西人礼拜五日),于经、史、子、集中之切要者择讲。
来复六日(即西人礼拜六日),上午总复所读中东西各书,下午课经、史、子、理学、西学各题,或有年少未解文字者,则课以练句、作对等艺。
每年于三月、六月、九月、十二月四时大考一次,厚加奖赏,以别优劣。
孔子生卒日及春秋佳节,行礼歌诗,事毕放假。
凡诸生有病,及要事不能进学者,当预先告假。
学校中,不得吸烟、喧哗等事,违者议罚。
《知新报》第五十二册,光绪二十四年闺三月二十一日
旅横滨大同学校创办章程
本学校专为教育旅横滨华人子弟及中国有志游学之士而设。
由值理中公举总理一人、协理一人、书记一人、理财一人、核数一人,以司各事,并四时出截结一次,每年出征信录一本,以昭信实。
司事值理,每年由閤埠公举一次,另由旧值理中择推数人协理一年,以资熟手。
值理每月集议一次,商办学堂事宜,各司事必要齐集,而值理须有六人到议,方能定夺所议之事。
所有银两存贮银行,必须总理盖印、管账人画押,方能提支。
议聘中土通达时务中文教习四人、西文教习一人,东京大学校高等大学士东西文教习一人。中土、日本各教习先请一年,倘学生众多,然后加聘。
教习供膳及服役人等,概归学校支理。
各学生年中节仪、贽仪等项一律豁免。
学校内楼下为学堂,楼上正座为议事厅,横厅为教习及来游学者住所。
所有台凳、书籍、笔墨,均由本学校购置各生童取用,书籍、笔墨当照原价缴回。
本学校现在创办之始,诚恐经费不敷,故定拟每年专习中文者修金十五元;专习东文或专习西文者,中西文兼习或东西文兼习者均廿五元。将来集款既厚,然后逐渐递减,如照额多送者听。
束修每年拟分四时上期缴收,交管银人收贮,如逾期不交,当将该生童止学,以儆效尤。
生童顽梗,致犯馆规者,任由教习摈逐,已交修金不得过问。
中土欲来游学者,食宿每月收回费用银七元,修金及各小费在外。
《知新报》第五十二册“京外近事”,光绪二十四年闰三月二十一日
驻横滨总领事准大同学校立案给匾批词
横滨创办大同学校,今年二月中旬告成,阖埠商人于三月入禀钦差领事立案,已蒙批允。顷录之以布海内。
监生邝华康、光禄寺署正郑观光等禀批:
前据该生等禀呈创立大同学校告成,请为查明原委,立案给匾,以安人心等情前来,正拟据情详请钦宪察核,适奉宪谕,饬为查明具复等因,奉此。当即转谕中华会馆董事查复之后,随据该董事等,复称该生等创设学校,原为教导旅滨商民子弟起见,本属善举,尚无别情。本总领事复查无异,足见该生等好义急公,殊堪嘉尚。惟事属初创,一切尚未大定,除据再查明禀复存案外,应俟办有成效之时,再请钦宪赏给匾额,以示鼓励。旋奉批示,如禀办理等因,奉此。合行抄录原批,仰即一并遵照可也。
《知新报》第六十二册“京外近事”,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初一日
横滨大同学校颂圣诗
横滨中国大同学校自二月开馆,来学生徒共有百五十人,其师徒于来复日歌诗习礼,颂扬孔圣。今得其《尊圣诗》九章,录之以告天下,其《保国诗》改日再录[25]。
呜呼鲜民兮,惟生多艰。遘世屯危兮,区域分争。岁役兵车,膏涂陵津。惟天降鉴,哀我下民。以师代君,诞于尼山。(师代统一成)
尼山葎崒,猗彼鲁东。灵麟吐书,亶纵睿聪。智周万物,道与天通。脱然世表,岂不雍容。乃心肫肫,实哀氓蒙。誓言拯之,共其吉凶。(尼山圣二成)
乃顾四国,驾言周游。其事揭揭,其马秋秋。眷彼狡童,不即我谋。污尘滥天,岂不思休。哀我生民,怀我东周。(四国游三成)
两河旧都,天下之中。朝多都美,其野荔丰。猗欤三代,未至大同。三驾至止,谁知予衷。依我磬声,南北西东。(卫击磬四成)
我岁晏兮,我车偈兮。天命攸滔,不为君兮。归欤归欤,吾党多狂简兮。四方攸从,朋三千兮。徒属六万,儒侁侁兮。瞻彼坛杏,条附弥天兮。(创儒教五成)
惟彼麟兮,昌王道兮。王道之明,游我薮圃兮。今非其时,来何故兮。天命有德,征苍素兮。吁嗟麟兮,伤美人之迟暮兮。人知春秋之改制兮,不知尧舜之得路兮。(麟绝笔七成)
惟儒教,师仲尼。大弟子,凡八支。根条昌敷,附萼离披。匪彼贵势,惟行道之知。国立博士,人诵书诗。凡彼九流,亦我附枝。厥道闳衍,为天下师。(传儒教八成)
炎汉兴,用孔制。春秋学,以经世。绝异端,一统治。三雍汤汤,缝掖万方。帝者执经,夷裔衣裳。凡二千年,幪我三纲。俎豆萃萃,仁治日彰,曰夫子之文章。(受孔治九成)
《知新报》第六十三册“京外近事”,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十一日
大同学校开校记
横滨学校之议,倡之已数年,自丁酉、戊戌之间,始渐就绪,取《礼运》之义,名曰“大同”,聘三水徐君君勉为总教习,中学、西文、东文三者并进,规模颇立,成效略著。今岁校中董事同人更拟推广,因敦请日本众议院议员前文部大臣犬养毅君为校长。犬养君者雄才博学,而最关心于东亚之局,以联络中国为宗旨者也。受同人之敦请,欣然允诺。于本月初七日开校。前首相大隈重信伯爵闻此盛举,亦大喜,深愿提倡。同人请于开校日亲临教示一切,伯爵亦欣诺。乃于初七日午前十点钟与犬养君同由东京至横滨,同行者有专门学校讲师高冈早苗君、法律学大家望月小太郎君、东亚同文会干事中西正树君、专门学校舍长柏原文太郎君及平山周君、宫崎寅藏君等,凡十五人,以十一点钟抵学校。于是全横滨绅商之有力有名誉者数百人,咸集校中,中华会馆董事及学校董事数人,迎于铁道之驿,学生百六十余人迎于门外,教习及其余绅商等迎于阶下,既至校相见毕,犬养君率诸教习及学生谒孔子像,次大隈伯率同来诸君咸谒孔子像,皆依西人觐见君主之礼,在圣像前三鞠躬致敬尽礼,举座肃然改容。谒圣既毕,请校长犬养君登讲堂讲学,以日本语演说学校宗旨及扶翼中国之法。
犬养君所演说,其词甚长,下次专篇印之。
演说毕,林伯泉君以华语译述之,举座拍手欢赞。开校仪式既告竣,乃移座于中华会馆,请大隈伯爵演说,全埠绅商环立于堂上,学生环立于堂门内外,集者如堵墙,咸默然而听。大隈伯爵演说曰:
今日横滨诸缙绅及有力诸君,请余所最亲爱之良友犬养君为大同学校校长,余亦受诸君之邀请,得预兹盛会,何幸如之。尤可喜者,因此得瞻谒孔子圣像,高山景仰,愈增钦慕。犹记四十年前余在乡校修学,其时校中规模,亦与此略同,校中亦奉祀孔子。余当时年仅十余岁,日夕瞻礼,距今已数十寒暑矣。今复谒圣,颇增感想。余历游欧美,遍观各国,察其盛衰之故,见其国民勤奋勇进者无不强,其国民偷安守旧者无不弱。因念我东方,支那、日本两国当三十年前,风气未开,专守旧学,因此日渐积弱,致远落西人之后。我日本同人知其根由,急速变通,故文明亦以颇进。夫我两邦同被孔子之教,孔子之教有体有用,以三纲五常为体,以利用厚生为用,其义本属周备。但降及后世,失其本意,于利用厚生之学缺而不讲,非孔子之意也。
今日之要,惟当勤奋勇进,共厉于实学,如地理学、植物学、动物学、矿物学、政治学、经济学(即理财学)等,一一习之,务施实用,以增进国民之智慧,助国家之文明,追孔子之本旨,是余所厚望也。至于商务上亦愿两邦情好日密,民间之交通日盛,共泯猜嫌,共扶大局,余今日睹大同学校之规模,及诸缙绅相待之盛意,实为欢喜欣幸。尤望诸缙绅及有力诸君,更合力扩充斯举,学生诸君益益勉励实学,以扶持东方危局,余不胜企望。
演说毕,中西正树君以华语译述之,举座拍掌赞叹,欢声如雷。次,望月小太郎君以英语演说国民应尽之职及国家进于文明之理,学校英文教习苏君以华语译述之(其演说语,下期续印),举座拍手。演毕,乃入宴席,席设于中华会馆之客厅,设华馔而陈西式。席间除主席八十余人外,所请之客,横滨地方官及有声望者十余人,又梁君启超及学校教师等凡十余人,宾主杂遝,谈宴殊畅。饮次,主席邝君余初以日本语演说开校大意,并谓大隈伯、犬养君惠临之盛情。次,大隈伯演说谢同人厚意,并言两邦联络交通商务之法。次,横滨地方议会议长大谷嘉兵卫君演说。次,梁君启超演说。次,学校总教习徐君勤起演说(演说辞不详录)。
演说既终,酬酢已遍,座中日本人起而祝福曰:大清国大皇帝陛下万岁,合座和之曰万岁。座中华人起祝曰:大日本天皇陛下万岁,合座和之曰万岁。次,日本人起祝曰:大同学校万岁,合座和之曰万岁。次,华人起祝曰:大隈伯爵万岁,犬养君万岁,合座和之曰万岁。欢呼之声,如巨雷起于大壑,尽欢而散。
是日也,横滨专门学校校友会亦设宴于横滨之千岁楼,以宴大隈伯、犬养君等,复邀请大同学校同人赴会,应其招者为梁君启超、徐君勤,中华会馆董事孔君云生、谭君玉阶,学校值董邝君余初、林君北泉、郑君席儒、曾君星舫等凡十余人。大隈伯在千岁楼席上演说,称道大同学校及横滨华人之好义通达,举座欢呼。其专门学校诸人亦请梁君演说,梁君演黄种可强,中国之文明可进之理。千岁楼座中演说者,时名流凡十余人,皆称道大同学校云。
初八日午前,梁君复集诸生讲学。午后,绅商复集于学校,请梁君演说,其千岁楼及初八日演说之语,下次续印之。
《清议报》第十册“横滨近事”,光绪二十五年二月二十一日出版
大同志学会序
任公
岁二月,横滨大同学校生徒,创一志学会,将以尊其所闻,学其所志,集寰宇之知识,拯宗国之危阽,甚盛甚盛。以余有一日之长也,使长其会而为之序。序曰:
先哲有言,有志焉而不至者矣,未有不志而能至焉者也。故志也者,群学之起点,而万事之原动力也。顾吾尝闻陆子静之言曰:“今人如何便解有志,须先有智识始得。”又曰:“孔子十五而志于学,怪底千余年无一人有志者,教他志个甚么,必先有智识而后有志愿。”(俱见《传习录》)吾尝服膺其言,窃以为志也者学之基础,而智也者又志之基础也。彼家人妇子,终日营营逐逐,所志不出于筐箧,因干糇而可以兴讼,争一钱而可以陨命,何也?其所知限于一身也。市井之夫,所知限于一家,故志不出锱珠焉。衿缨之子,所知限于一乡一邑,故志不出金紫焉。若是者,谓其无志乎?不能也。凡人未有无志者也,而志之大小,恒因其智之大小以为差。吾得进以一言曰:有知焉而不志者矣,未有不知而能志焉者也。故必知食之可以饱,然后求食之志生焉;知学之可贵,然后求学之志生焉。必知有京师,然后适京师之志立焉;知有天下,然后救天下之志立焉。所知愈扩充,则所志愈浩广,所知愈真确,则所志愈坚定,其度数之大小高下,如寒暑表然。水银之升降,一因夫空气之涨缩,分豪不能假借,虽欲强为饰之,而亦必不能久也。今诸子有贤父兄之教,得通人以为之师,故斐然嘐然,有以异于流俗人矣。吾叩其所志,则皆曰以古人自期,以天下为己任,斯岂非孔子所谓狂者进取乎?吾固不敢谓诸子之有是言无是志也。
虽然,苟知之不真确,操之不熟,摩之不熟,诚恐今日之斐然嘐然,有不足恃者。不见夫电乎,烨然而飞,可以怵目;不见夫水乎,搏而跃之,可以过颡。虽然,不移时而其状全变矣。故吾今者于立志之外,欲有两言焉:一曰求所以扩充其志者,一曰求所以实副其志者。厥道云何?曰学而已矣,非学无以增智,非智无以定志。譬诸志在医病,则不可不治方术备药笼;志在救火,则不可不集大众修水具。苟不致力于此,而空言以号于世曰:吾欲医病,吾欲救火。未见其能至也。今国家之病,殆入膏肓,而内忧外患之急,其烈更甚于燎原之火也。将欲医之,将欲救之,千条万绪,千辛万苦,非广之以阅历,恐一试而茫无适从,非行之以至诚,恐半途而废然以返,诸子其念之哉。王文成之学旨曰:知行合一。苟知之则未有不行者,若其不行,仍是未知而已。故诸子亦勉求扩充其所知,真确其所知斯可矣。孟子曰:“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孔子曰:“匹夫不可夺志。”不可夺者,志之谓也;先立乎其大者,知之谓也。诸子其念之哉!
《清议报》第十三册“各埠近事”,光绪二十五年三月二十一日
大同学校课卷
问:
泰西、日本行封建之制数千年,至今始渐更革,能言其故欤?
冯懋龙对:
封建之制,势之所必然者也。无论何国,土司之后,必有封建,即如美国,今之所谓新世界者也。然初未拒英之时,分为十三州,各不拘管,十三州即十三国矣。至于欧洲百年前亦如是,日本三十年前亦如之。后更革之,战争之祸,从此渐息,然后可以尽力于民事,于是民乃安,国可强。故一统之胜于封建者,一定之理,此奥斯马加、普鲁士、美利坚、日本之强,所由来也。我中国废封建之制,已二千年之久,实卓绝万国者也,惜乎独夫民贼,往往钳制其民,上下壅塞,此中国之祸机,所以危亡如是矣。可悲也夫!
总批:
我中国自孔子作《春秋》,首明大一统、讥世卿二义。裁抑贵族之权,化多君为一君,此义大明,深入人心,故中国变之甚易。泰西、日本无孔子之教,故进步迟也。
问:
柳子厚谓封建非圣人之意也,势也。其所谓势者,何指?
冯懋龙对:
封建,实非圣人之意也。柳子厚谓封建者,势也。其说最通。三代之行封建,其时尚未大治,《国语》《左传》亦有言之。当周未东迁之前,即已不胜其乱,至春秋之时,则棼如乱丝,此封建之不利于国也明矣。其所谓势者,盖三代以前,乃土司之世,土司一变,当先至于封建。若欲使其一变而为大一统,犹使据乱一变而至于太平也,能乎?且当时各存自利自私之心,上下莫不如是,故天子之得天下也,必封其子弟亲戚为藩侯,令其世袭,以藩王室。其制虽不合公理,然周之能延于八百载者,实赖之,是封建为据乱之最文明者。故泰西百年前,仍有此制,近今而后始更变也。
冯斯栾对:
夫封建既知不可,而三代以前行之者何也?曰:当时皆土司之世,圣人因据乱而导之,故变土司而为封建者,势也。后之变封建而为郡县者,亦势也。明乎当日之势,而后知圣人制作之是。明乎后日之势,而后知后人之变之无不是也;明乎子厚谓“封建非圣人之意也,势也”之论,当知郡县亦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郑云汉对:
封建本非圣人之意,而郡县亦非圣人之意也。自三代以前,皆据乱之世,三代以后,渐进于升平。其据乱之世也,皆封建之世,圣人不得不随时宜而置之。及稍化于文明,则改之以为郡县,此非圣人之本心,亦因乎其势之使然也。
总批:
人类之初起,聚族而居,隔以一水,障以一山,即不能相通,划为一国,故当时邦国最多,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是也,是为家族之国体。既而强凌虐,众暴寡,互相吞噬,有力者胜,是为酋长之国体,于时国渐少矣。更进而诸国之中,最有力者,执牛耳为诸国之长,诸国从而朝之,纳贡献焉,是谓之霸者,亦美其名则谓之王者。霸者、王者之意,未尝不欲尽灭诸国,而力有所不能,于是其不能灭者,则听其自存,其自己灭者则以分封其功臣及子弟,是为封建之世。古之所谓王者,其权力之大,非能如后世之君主也,特各国朝觐之,推为盟主而已。故古人每以朝诸侯、有天下二语并称,能朝诸侯即谓之有天下,诸侯不朝,即谓之失天下。当殷之兴,夏固未亡也,不过诸侯不朝夏而朝殷耳。当周之兴,殷未尝亡也,不过诸侯不朝殷而朝周耳。夏之后杞也,殷之后宋也,至春秋时而尚存,不得谓夏、殷之亡国也。而古国所以不亡之故,实由王者霸者之力,不能灭之耳,此柳子厚所谓势也。凡地球上历古及今,封建之国,莫不皆然,此势者实天下之公势也。
孟子谓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当时周犹未亡,孟子何以谓之失天下?盖在封建之世,以能朝诸侯者为有天下,诸侯不朝即谓之失天下也。故周自平王东迁以后,即已失天下久矣,代周而兴者,则齐桓也、晋文也。齐桓、晋文,当时分封列国甚多,无以异于周初也。晋人主盟中夏百余年,诸侯皆朝之,河阳之役,周王亦朝焉,此实有天下也。《春秋》立义以告万世,黜之为霸,以儆民贼耳。吾此论甚奇,汝辈不信,可更加诘难。
《清议报》第二十四册,光绪二十五年七月十一日
记政治学会开会事
皇上万寿节之明日,梁卓如君与其同志开政治学会演说,假座于横滨大同学校。盖梁君之意,以中国虽经政变,而新法他日在所必行,暇时将其后来当行之问题,合各同志,悉心研究,权其先后缓急之宜,熟其利害得失之故。既已了然明白,一旦维新复政,然后措置裕如,有条不紊,其章程已刊于《知新报》中,所以告支那之热心爱国者也。是时大同学校夏季大考,诸生进级,欲示之以讨论时事,互相诘难,为增进学识、练习言语之益,爰集同志,举行演说,以为之式。是夕,设议长、副议长、监督议员,来宾集者数十人,公拟问题二则:一问中国初变法,议院可即开否?一问中国练兵,海陆二军,何者为急?七时,摇钟就席,议长欧云樵君宣言立会大会与第一问题,令诸君辩驳,诸君特假为各执一义,以尽其是非之极致。
梁卓如君首演中国必先开议院,乃可变法。郑席儒君、梁子刚君、张惠霖君、罗伯雅君、李敬通君、梁君力君、劳伯燮君起而驳之,谓中国民智未开,遽开议院,徒增乱耳。旁听席林紫垣君介绍于议员,就议坛演说议院宜速开之义。欧云樵君续演议院可开,其意与梁卓如君略同。钟卓京君复起而阐之。议毕,议长遍问议员赞成、反对,统计赞成(以为可开)者十余人,反对者(以为不可开者)三十余人。梁卓如君乃请曰:议院不可开,地方议会可速开否,以此为问题可乎?议长以问议员,皆曰可。于是议员有谓吾中国本有地方自治之制,议会可速开者;有谓乡绅专擅无智慧,无才干,乡村如散沙,不合群,意见迭出,不能开者;有谓宜缓开者。各尽其说,务极理要,而钟鸣十一下矣。
诸君以夜已中,俟下期再议第二问题,于是摇钟而散。越日,大同学校诸教习开演说会,邀《清议报》及留学同门诸君,其仪如前。
《清议报》第二十七册,光绪二十五年八月十一日
东京大同高等学校功课
蔡孟博
古今之大患,莫甚于以己之才力心思,不敢卓立绝出而驾乎人之上,相率因循,以仰人之鼻息,承人之耳目,自窒其脑筋,束其手足,此贱丈夫之所为,甘于为人之奴隶者也。以为千万人之所是,吾独从而非之;千万人之所非,吾独从而是之;千万人之所闭,吾独从而开之,宁不为人窃笑乎?此终古所以无进化之理也。虽然,盖未知是非无定之理耳。夫儒崇乐,墨非之,墨救人,杨守身。古之所非,今以为是,此数百年以为是,后数百年必有以为非者。且以有形之草木鸟兽,尚无一定之象,况无色相、无涯涘之公理乎?夫千万人之所非者是之,是者非之,闭者开之,梦之所不及者吾言之,冒险也。一人冒险,而遂开千古文明之境界,日本之藤寅是也,进化之大原因也。原因甚微,结果剧大,可不勉哉!
批:
英国大儒弥勒约翰曰:侵人自由之权,为第一大罪,自放弃其自由之权者,罪亦如之。
言自由之学者,必以思想自由为第一义,若人人皆以古人之是非为是非,则天下无复思想矣。
庄子曰: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故大人者能以造因为事者也。
蔡孟博
分民之阶级,与破除阶级之见者,优劣判若天渊。然无阶级中,复有无穷阶级存焉。下等社会之人,不能有上等社会之权,即授之以权,则亦不能保守其权,即为无权,此天演之阶级也。人为每为天演力所抵制者此也。欲胜天演之力,非平世界之智慧不可,平之之道,其大发其原动力乎?进化之关键,舍此无由,则天演之力,转而为铸文明之具也。天演与人力所以互相胜负也欤!
批:
自由权者,自得之者也,非人所能授我也,若人能以授我,则必非我之自由权也。
授之以权,亦不能保守,此最可痛之事,然亦必然之理。然则寻常人骂独夫民贼之夺我民权者,是冤词也。己苟不放弃其自由权,谁得而夺之,凡被人夺者,必其不能自保守也,于人乎何尤。
蔡孟博
演言谓,尚武人群以农工商供兵役,农工商人群以兵资保卫。上所言者,野蛮之世也;下所言者,近日欧美进化之世也。予以为进于化之极,必人人能伸自由之权,识自由之理,人人自为保卫,且无所侵争,则无所谓保卫,又何以兵力为哉!人心中有国界,故致有以兵平不平之事,他日合地球为一大群,欧、亚、美为腰腹,群岛为手足,天下豪俊为头目,公理为以太,又安有手与足之争,手足与腰腹之争哉!则无兵之世,可决而定也。
批:
自由之理大明,人人不相侵,自然无所用兵,且不惟兵无所用而已,即政府之职,亦不过以调停裁判其人民之偶有侵人自由者而劝正之,如斯而已,他事非所干涉也。政府犹然,而况于兵。
俄倡设弭兵会,人多以诡诈目之,谓不足信,盖亦未之思耳。王阳明曰:未能知说甚行,故知先于行,空谈先于实事,一定之理也。迂儒何足以知之!夫天下事每以空谈起点,而遂成其后,安知此时之欺诈,后日不得不转为至诚者。此时之出诸口,安知后日之不能见诸实事者。儒生议论,尚足以移动全球之大局,况昭昭然联为会者乎?即其不诚,亦文明之先声也,而张之洞乃作《非弭兵》议以非之,抑何忍心倍理,甘为野蛮据乱之人耶?
批:
虽然,此固是也。然合为一大群之后,则第二之原动力无从发生,恐又变成退化之局,如中国此二千年之世界,然斯亦不可不虑也。汝试深思之,答此难。
冯斯栾
积私成公,积我便成无我,合众私而成一大私,是公之极也,合众我而成一大我,是无我之至也。即私即公,即我即无我,舍我私之外,岂复有所谓无我与公哉。即至近而论,至私者莫如我自己一身,试由我一身而下推之,则此身是合四肢、五官、六十四种原质、一百有奇之骨节、八万四千之毛孔,而成一至私之我,然此可谓之我乎?试将五官、四肢、原质、毛孔一一析之,便又成十数万至私之我,而前此至私之我,反成为公众之大我,再由此数十万之我而析之,至千百万而更至于无量,亦复如是。试由我而上推之,至公众者莫如合全球之人而为一,而对他物则不能无我,即合此地球而与他星对,则又不能无我,由此推至于极,亦复如是。然则何公众而非私我,何私我而非公众哉!故大公无我与私,我之别不在于他而在积合,积合五官、四肢、原质、毛骨、血肉而成一身,则此身是他之大公无我也。积合地球之人物而成一身,则此身又是人物之大公无我也。由此而积合诸地、诸日、诸星,浑普天而成一身,则此身谓之大公无我可,谓之共众私我而成一大私我亦无不可。故其积合私我大者,是大公无我,积合私我小者,亦莫不是一小至公无我也。如是则人人物物,皆有至公无我,唯有小大之分而已。
批:
剖析极精,知此可与言理学。凡天下对待之名号,莫不由此例而成,大小长短、苦乐成败,一切皆然,不特公私人我而已。虽然,惟大智者能出于界外,惟大仁者能游于界中,知其无界,是为阿罗汉果,行其有界,是为菩萨行。汝等其深念此言哉!不然,则立于峰而踬于垤矣,吾甚危之。
杨玉伯
今日地球上之思想,其一无形之大赛会哉!有形之赛不足奇,无形之赛可畏也,人人以思想为事,而我独不然,则我殆矣,然已为人思之想之者,而我复从而思之想之,则人之思想常在吾前,吾之思想常落人后,无望有及人之日,安望有赛过于人之日哉!凡为学者不可不知也。学也者,效也,效人之所知所为也。效人之所知所为,而我不能知人之所不知,为人之所不为,亦何异于词章家之獭祭而剿说者哉!此非君子之所为也。人者,助我者也,人之思想,助我之具也,人助我而我专恃人之助,我非其我矣。人有助我之具,而我无独立之具,不惟无以对人,将何以自对。故人必有赛过他人之志,而后可以言学问,否则其本根不大,其枝叶必小也。脑筋者,思想之母也,善用脑筋者,其思想必与寻常人不同,非故为好异也,不过以人之长,补我之短,以我之过,辅我之所不及。我学之,我欲胜之矣;我下之,我欲上之矣。既欲胜之,又欲上之,则脑筋无刻不思想,即思想无刻不求新也。世界之文明,其以此无形之赛会为之起点哉!
批:
荀卿曰:“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柏拉图学于梭格拉底,而其学出梭格拉底范围之外,亚里士多德学于柏拉图,而其学出柏拉图之外,学者不可不知此义矣。
《清议报》第二十九册,光绪二十五年九月初一日
东京大同高等学校功课
秦伯
积圆颅方趾而成众生,积众生而成世界,世界之安危治乱,视乎文明人者之生与不生,然则文明人者,其大世界之大脑筋矣乎?夫脑筋莫不自爱其身,寒何以为衣,饥何以为食,风雨何以为上栋下宇,百体之安乐,在一脑之善自为之,百体靡有图报者,而脑之不倦自若,脑筋亦劳矣哉!吾闻之,孔席不暖,墨突不黔,孔墨者,岂不知图逸乐者欤?而以爱天下之大身而瘁其一身,其诸孟子之所谓大而化之之谓圣者乎?何居吾辈之不以脑筋自责也。今者百体病矣,然则当此时,脑筋可曰我非脑筋也乎哉!
批:
百体不图报,而脑筋不倦,二语通极。孔子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夫学与诲非难,不厌不倦为难,必如何然后能不厌不倦,必也视办一切事为己所必当尽之职。不宁惟是而已,大人之任天下事也,视之如纵欲然,何也?彼其不忍人之心不可抑制,遇事之来,如有搔其痒者然,他人欲禁之且不可,而何有厌倦之有乎?不过细人以声色为纵欲之具,大人以救众生为纵欲之具,而己如脑筋之为百体谋,正此类也。
林介叔
老氏之言曰:“还淳返朴。”此中国误认进步之变化,为循环之变化之原因也。夫淳朴者,野蛮之别义也,更欲求返之还之,是自安于禽兽之道也。而天然之奴隶,取其不事人焉,易于混世,乃昌其虚无自然之说,而流毒于此数千年。此数千年国家之亡也,则曰自然而亡,国家之兴也,则曰自然而兴,究其实,则一家人暴哮于草昧之中,无所谓兴亡,无所谓变化,此一家之恶已极。彼之稍善者取而代之,甲一家之力已疲,乙之稍强者夺而守之,延至今,至于一物之微、一事之末,亦莫不曰有运数存焉。呜呼!几不知进步为何语,安望其明自由之理欤!
冯斯栾
师昨日言文明之自由,是有法律之自由,野蛮之自由,是无法律之自由。栾更谓野蛮之人不但无法律,而并无一毫之自由,虽纵情任性,随意放掠,似乎不得不谓之自由,然甚非也。夫既无法律矣,则将侵人之自由,如是则有一自由,必有一不自由,然此尚不得不谓其无一人之自由也。不知我可侵人,人亦可侵我,人我相侵,卒无一人得自由,是故欲人人自由者,非人人自有法律不可。
曾广勷
泰西一国累败而累兴,盖善变以应天也;中国一蹶不再兴,不变而逆天也。故顺天者兴,天非兴其一国也;逆天者亡,天非亡其一国也。一国不自变,人将顺天代变之,而一国亡矣;一国能应天,则其国虽万世存可也。孟子曰:“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其此之谓乎?
批:
天然之理,日趋于变者也。故不变者,任天而实逆天;善变者,制天而实顺天。
郑云汉
德国之国家主义,英国之公利主义,法国之自由主义,即太平内之三世也。德国即太平之据乱,英国即太平之升平,法国即太平之太平。当今之世,欧洲虽三世并行,然以予观之,今日正公利主义之世界,何则?国家主义,德国虽行之,日本亦效之,然皆有渐移于民间之势;自由主义,法国行之,而屡屡有内讧之忧。近有复倡专制之政体,可见德、法二国俱不能行也。国家主义自是以后将不能行,自由主义必待二十世纪后始能行也。
批:
源本经义,引证时势,极有心得。今日行之,而最有效者,实莫如英国政体。自由主义虽善矣,然以全世界之人智综合比较观之,尚未能行,虽强好此美名,而实际则多窒碍也,故英国派真今日最宜之政体也。
麦知觉
师昨言凡欧洲各国之人,皆有爱国之心,自立之质,故虽已亡之国,经数十年或数百年或数千年,而常思恢复云云,觉窃疑焉。夫阿尔兰有幽兰之烈女,而不能脱英之羁轭;西班牙有红莲之奇人,而不免各国之欺凌;波兰有骨数斗之勇烈,而卒为三国所吞并;埃及有亚剌非之豪雄,而为英法所钳制。凡此诸贤,壮烈之气,横于宇宙,积之数十年,积之千百年,极力振奋以图恢复,而厥功未遂,而血染霜锋,行志未成,而身逾荒岛。非无爱国之心也,非无拔萃之才也,而丧亡若是,岂埃、阿、波、西之气运已绝乎?抑更有复起而接踵者乎?
批:
问得极有心思,文笔亦甚整练,可称精进。埃、阿、波、西等国虽亡之既久,积弱已甚,而此辈豪杰,继踵不绝,此其所以可贵也,此乃彼中多少人物,几经讲求,养成此种独立不羁之气也,虽屡有挫败,然愈挫愈坚,愈败愈奋,其流风余韵,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焉。观其国之有此等人,吾知其必有独立之一日无疑矣。今虽屡挫,岂可以成败论英雄哉!
《清议报》第三十一册,光绪二十五年九月二十一日
拟东京大同高等学校讲义录叙例
齐州四万里之大,华民四百兆之众,必有人焉,眷念时艰,思自振厉,不远万里,裹粮以求有用之学者,本学校已于各报中登录招启,劝其来学,想支那留心时务之君子,欲擢足扶桑者,应不少也。
虽然,窃有虑焉。中邦士气,较前此发达多矣。勉强学问,虽不乏人,倘日远游,究难概论。何者?积贫之士,果腹尚艰,亲老之儿,宁违温清。又况支那人身单体弱,半怯风波,种种碍难,不堪毛举。本学校深知志士昔日之苦衷,辄为有心人长太息以惋惜之者也。乃者湘粤人士纷至沓来,本学校已于某月某日考试录入,延聘此邦教习六人,分别各学,每日在讲堂授业,生徒笔记,已盈箱箧。因念海内外同洲同种、吾胞吾与之族,当此创巨痛深之日。尤必无一人不以天下大事共任仔肩,一发千钧,宜如何发愤自励,惟恨不得万间广厦,聚十数省少年有志豁达之士,咸与斯会,力求实学,共成异材,为我亚洲他日兴起文明之起点,眷焉顾之,别无良策。再三筹画,窃谓本学校《讲义录》之刊,有不得不黾勉从事者,请畅论之:
世界文明,我亚洲本为起原之地,若波斯、若印度,开辟最先,而中土为尤著,此实支那握管操觚之士,所自宠异其种族者,良不诬也。夫欧罗巴洲一极小耳,中国人向唾之、骂之,以夷狄薄之,置之屑齿,数纪以来,始讶于白种人工农兵商之盛,始稍稍另眼相看。而泰西反视支那为三等野蛮之国,盖尝纵观四千年五洲万国之史,而益晓然于其故也。中国二千年来,昌平之教坠矣,人心学术,因之益陋。间尝论之,国中无不崇尚前人,推为绝学,而胶固于古今人不相及之俗见,绝不思辟一新理,创一新法,求所以凌驾古人者,由是以谬传谬,酿成今日甘居人下之世界。呜乎!不大可慨也欤!若欧洲则大异是,何以言之?西人之学逐渐更新,近百年来,日盛一日。西人谓东方诸国之不能进步,因天然之力量,远胜于欧洲。欧洲今日之文明,因天然之力量太少,而得之人力为多,所以能进步无已。平心思之,诚确论也。
若夫支那今日之人群,可谓绝无团聚矣,然支那三千年以来无史,支那之史,十七姓家谱耳,未尝推原人群发达之所自,故于群学尤大晦焉,此今日之急宜大昌明者也。溯自草昧之初,人与人不甚相爱也,而逼人者有禽兽,则不得不借众人之力,以与禽兽相抵制,而禽兽之焰始衰,由是人群兴焉,继而工作渐兴,学问日出,人与人交,其结弥固。顾上古之时,人与禽兽争,则患在禽兽,今日又人与人争之一大社会,而欲求其保种存国,则群之为义大矣哉!他日合地球为一大群,与五洲各国共享太平之福,此又可拭目俟之者也。
支那政治家溯自前古,以《尚书》为断,名法既兴,未观善政。若今所耳而目之支那,所谓历代帝王圣治者,皆不过牧羊政体耳。若《春秋》太平世之指,则三千年来所未曾梦见者也。泰西政学,虽属专门,然通国人民,皆知公理,故未有侵人之自主,亦未有自弃其自主者。支那则压力多矣。良由历代君主势必为此愚民之术,然后可长保其禄位,若今日则外寇日深,非合四百兆之人群同力合德,以与地球各国相争竞,则黄种之祸,其无底乎?
支那学案伙矣,自宋至明,其间尤盛,然空谈多而实学少,其可采者亦落落如晨星之可数,且施之今日,诚为缓图。泰西学案,罔非实学,借非深明其学派,则为学之途径,难终保其不迷。且西国名儒所持之论,无非欲自辟新理,突过前辈,较支那人守一先生之说,唯恐或失者,则又大殊焉。脑气至灵也,譬之井水,不取则塞,取之则源混无穷,地球今日种种人事之大进步者,无非此脑气为之也。若穷究乎泰西之学案,则脑气日灵矣。西人学术之精深,尤以论理为最。盖万事万物无一不自有其公理者,其人不知公理,则为野蛮之人,其国不知公理,则为野蛮之国,其国千人中有一不知公理之人,则其国仍不能为文明之国。抑论理学本与各学相辅,无各种学,则莫备其体,无论理学,则难致其用,故西人于此尤兢兢焉。
今之支那,与日本唇齿相依,兄弟之国也。东方大局,关系非轻,宜共保之,庶无陨越,是岂可秦越视之者哉!故欲相亲,与之以共患难,与之以保太平,则其言语文字,不可不知也。况日人之政治学术,虽未能并驾泰西,然支那以之兴邦,绰有余裕。若其地球近事,关系非轻,有侮予国者乎?可以激我奋发之志,有一新理出乎?又可以为一得之师。
本学校与诸生授受,大率不外乎此。其他各事,则附之科外,亦尝为诸生授焉。若西方各国之语言文字,则姑待之来年也。
溯夫中土讲学之原,其来尚已。仲尼创教于东山,孟氏传经于鄹邑,刘汉勃兴,经师蝟起,洎乎两宋,更至前明,讲学之风,尚犹未坠,其间或合或否,视乎其人,要之人群之导师,舍此别无良法。三百年来,因噎废食,乃借口于标榜之习,置之弗闻,人材寂寥,良可痛恨。本学校因查泰西各国,其讲义录之报章,日本各项学校,亦莫不有讲义之刻。考之前古则如彼,视之万国又如此,然则本学校得无意乎?析而论之,其利凡四:不出户庭,可以穷天下之要,无虞风波之险,读此讲义者,不啻身入蓬瀛,共辟大道之要,其利一也;不旷晨昏,不离妻子,但以一目之故,可以化乡里无数之野蛮,其利二也;一纸之费,为数无多,些少之赀,可收实效,无劳筹画,不费锱铢,其利三也;西人之书,支那译者尚少,未见其要,焉撮其精,此则不然,其利四也。坐此四利,收效万端,凡百诸子,无曰苟矣,其有不踊跃争读者乎?则吾斯之未肯信也。
上自埃及,下迄于今,环球各国,溯厥文明。文明进步,百度变更。愿我东方,保此太平。录《世界文明史》第一。
人群之初,不异飞走。灵魂渐开,欲望恐后。同力合作,于焉辐辏。方今五洲,其欲逐逐。录《人群发达史》第二。
日、英、法、德,政学三派,事实理想,包括无外。哀我亚洲,民生日殆。瞻彼阿非,闻者是戒。录《政治学》第三。
西人论理,日辟日精,细之万物,巨之八星。胎乎无始,入乎无形。一言蔽之,思想其神。录《论理》第五。
惟彼衣带,隔此蓬山,毋曰胡亲,北有贪狼。言之不通,文之不彰,我用愦愦,谓谋不臧。录《日本语言文字》第六。
其他讲义,足补吾憾。四海哲人,著作尤盛,广采穷搜,存诸删定。德无常师,勤学好问。录《日本各学校讲义》及《中外哲学》第七。
地球近事,中邦消息,俊杰识时,亦云其急。校中生徒,厥有心得,殿诸篇终,告我同德。录《中外近事》及《诸生札记》第八。
《清议报》第三十四册“本馆论说”,光绪二十六年正月初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