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康有为、梁启超的评价,广东会议时,大家对他们在戊戌维新时期的进步作用是肯定的。认为康有为是向“西方学习的先进的中国人”,梁启超在维新时期的宣传鼓动作用也功不可没。很多人认为过去对康、梁有不够实事求是之处,不能说戊戌政变后康、梁就“马上倒退”。康有为由“先进”到落后有一定过程,梁启超“流质善变”,有时“变坏”有时却又“变好”,即使在他主编《新民丛报》时期,政治上和革命派的机关报《民报》论战,而文化上介绍西方资本主义学说,作用很大。也有人对改良派划成左、中、右表示不同意的。近两年来,很多人对第一历史档案馆收藏的《杰士上书汇录》和康有为进呈的《日本变政考》《波兰分灭记》及《列国政要比较表》表示重视。有人据此对《戊戌奏稿》发生怀疑,认为《戊戌奏稿》有原则性的改动,“不能完全真实地反映康有为在戊戌变法时期的政治主张”。有人认为“百日维新中,康有为在条陈、奏折中都没有提开国会、行宪法,只提在宫中设制度局讨论新政的建议”,“还阻止谭嗣同、林旭开议院的主张”。有人认为不能就百日维新中康有为的奏稿说他没有实现自己的纲领,戊戌维新应从1888年算起,不能只看“诏定国是”后的一百天。我过去写过《戊戌奏稿辑目》[4]一文,认为康有为的《戊戌奏稿》“纵有改窜,内有实迹。纵有追忆,中含要素。固不可怀疑一切,悉予摒弃”。现在看来,这个问题还需进一步探索。《戊戌奏稿》只有二十折,又有目无文十三篇,和《凡例》所说“手撰奏稿,都六十三首”相差很远。如康有为代屠仁守、徐致靖、宋伯鲁、杨深秀、陈其璋,王鹏运所拟奏稿,《戊戌奏稿》就未收入。《杰士上书汇录》中也有七件未刊入。至于从《杰士上书汇录》和《戊戌奏稿》不同的五件来看,有的是日期不同,这是因为《杰士上书汇录》所存是军机处或其他部门的代递日期,所以较原定的为晚。至于内容的改动,还需认真考核,今后我准备就此再加钻研。
在广东会议上,我提交的论文是《重论康有为与今古文问题》。过去人们公认康有为利用今文经学,宣传维新变法,但对他早年“酷好《周礼》”,尊事周公,即对古文经学派所崇奉的书和人表示信从,却未为人注视。我从康有为《自编年谱》和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所说“有为早年酷好《周礼》,尝贯穴之著《政学通议》(‘政’应为‘教’),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旧说”得到启发,找到了康有为的未刊稿《教学通议》,联系他的早年著作,对他和经学中的今古文问题,重新提出讨论。
《教学通议》写于1886年,它的宗旨是“言教通治”“言古切今”。康有为认为周公是“言教通治”的典范,经书中的典章都是“周公经纶之迹”;周公“熔铸一时”“以时王为法”,从而“制度美密,纤悉无遗,天下受式,遏越前载”,是“言古切今”的。周公不是空洞说教,而是“有德有位,用以纲维天下”,“因时更化”,从而“大周之通礼会典一颁,天下奉行”(《从今篇》),“教学大备,官师咸修”。康有为讲《周礼》官守,崇周公权威,并从周公“有德有位”着眼,恰恰是古文经师的立论所在;他还以六经是“周公之制”,孔子只是“搜括文武周公之道”,“宪章祖述,缵承先王”(《亡经篇》),与古文经学家以孔子为“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相似。
康有为早年尊周公,崇《周礼》,是否他就是古文经学家呢?不是,这时他还“忧患百经未闻道”,还未形成完整的思想体系,他对汉、宋还未专主,也未偏废,想在各种学说中抉择汲取。只是想捧出周公的偶像,渴望有“以时王为法”“颁行天下”的政典,注目于“时王”,依托于周公,而其实际要求是“变”。是想从周公的“敷教言治”以“言古切今”,从六经的“经纶之言”以“言教通治”。
1888年,康有为趁入京应试的机会,第一次向光绪皇帝上书,请求变法。他也想望光绪皇帝能有周公那样的辅佐,能有成王那时的郅治。所以上书时,对在朝大臣多方奔走,寄予厚望。他曾上封事请光绪的师傅翁同龢代递,也上书给曾任军机大臣、时任工部尚书的潘祖荫,还请吏部尚书徐桐“感悟上意”“翻然图治”[5],又请都察院左都御史祁世长“抉士气而维国家”[6]。然而,这些活动,没有达到康有为的预期效果,处于高位者既没有周公那样“吐哺握发”的接待,康有为且饱受各种各样的讥讽。据说除翁同龢“以书中有馋言中于左右数语”,感到“语太讦直无益”,故不为代递,“意在保全”[7]。潘祖荫“垂接颜色,教以熟读律例”外[8],祁世长“雅不喜西法,门下士有愿为总者、司员者,公闻之辄蹙额,相见必力阻之”,看到康有为上书,自然“不纳”。以顽固著称的徐桐,更“以狂生见斥”[9],衮衮诸公,“龌龊保位”,欲求如周公其人,又何其难也。
第一次上书不达的教训是,大臣阻格,格不上达,不但无“吐哺握发”的周公,并且尸位素餐,壅塞隔闭。尽管翁同龢对康有为心目中有印象,但在后党的掣肘下,也乏实际权柄。上书不达的另一教训是,“虎豹狰狞守九关,帝阍沉沉叫不得”[10],且遭“朝士大攻”,视为“病狂”。他曾一度消沉,退治碑版,然而“治安一策知难上,只是江湖心未灰”[11],怎么办呢?这曾促使他有找寻新的理论依附的必要。
由于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性,封建顽固势力在政治上、学术上都占统治地位,要找寻新的思想武器,除“向西方学习”外,还需从中国传统的封建学说中去探寻。因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那些东西固然可以学习,但举朝上下,或者“视新法如仇”,深闭固拒;或者“奉之如帝天”,媚外辱国。要使大家认识“变”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在封建思想笼罩下,仍得到封建学说中去求索,使之“言古切今”“言教通治”。只有这样,才能“耸上者之听”,才能“鸣其友声”,才能实现他变法图强的政治目的。
本来,康有为幼年接受严格的封建教育,当时古文经学(汉学)风靡一时,程朱理学(宋学)高踞堂庙;他总感到考据家著书满家,究复何用?理学空疏,也无补时艰。一度“由阳明学以入佛学”,探讨儒佛之书,仍然“偶有遁逃聊学佛”“忧患百经未闻道”,陆王心学,佛教哲学,没有使他找到出路。上书不达前,他对“有德有位”的周公、“奉行天下”的《周礼》是崇奉的,而对烦琐经学却认为“学而无用”,为了避免缴绕,他把古文经学的烦琐,归之于许慎、郑玄,不拉扯到“经纶天下”的周公。他泛览百家,尚无归宿,这在他1888年写给黄绍箕的信中可以看到,信中说:“仆尝谓词章如酒能醉人,汉学如饾饤能饱人,宋学如饭能养人,佛学如药能医人。”“醉”“饱”“养”“医”,既似褒词,又含贬义,对这些不同学术流派都曾探讨,却未找到出路。
就在第一次上书不达,回到广州时,晤见了廖平,廖平是今文经学家,今文经学是讲微言大义,主张通经致用的。康有为鉴于外患日深而上书不达,又受了廖平的启示,觉察陆王心学虽“直捷明达,活泼有用”,但不及今文学的“灵活”;佛教哲学虽讲“慈悲普度”,但“与其布施于将来,不如布施于现在”。这样,他便想从今文经学中汲取可资运用的东西进而议政,在他的撰著中,也就有了前所未有的今文内容。
至于康有为为什么要“明今学之正”,今文经学中究竟有哪些可资运用的理论?我已另外申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