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3月11日,在京都大学乐友会馆讲《近代经学的特点》,到会者较9日为多,近藤邦康教授午间自名古屋赶来,和歌山大学、关西大学、三重大学、立命馆大学、大阪大学亦有人参加。会议由京都大学文学部、人文科学研究所共同举办,狭间直树司会,小林善文司译,出席者:
续表
报告主要指出,经学是中国封建文化的主体,鸦片战争以后,情况变了,经学的传统地位没有变,内容变了,经学的形式没有变。它的主要特点是:
第一,封建统治阶级利用经学锢蔽思想,反映了封建势力的顽固性;进步的思想家也搬弄经学倡言变革,反映了资产阶级的软弱性。
第二,根据经书立论,拘守经义的情况有所改变;根据社会需要,借用儒经的倾向逐益明显。它和封建时代的经学有别,反映了时代的特点。
第三,思想体系中的阶级性和继承性,在近代经学中也很显著。具有以“经学”为形式而展开的思想斗争和政治斗争。
报告连同翻译近一小时,三时十分起解答问题。
岛田虔次:近代经学发展变化,章学诚“六经皆史”说,与经学新的变化有何关系?龚自珍继承今文,为何也讲“六经皆史”。
答:这个问题很有意义。章学诚“六经皆史”说,与经学新的变化是有关系的。其所以有关系,因为章氏“六经皆史”中有“经世”含义。其《答陈鉴亭》书即对学术界占统治地位的汉学、高踞堂庙的宋学加以批判。他的“六经皆史”说,既予龚自珍以影响,章太炎亦受其影响。
龚自珍之所以袭“六经皆史”说,我以为龚原学古文,后受今文影响,我在《龚自珍与经今文》一文中曾经探讨他和庄存与、刘逢禄的关系。大概龚氏才深于学,学无常择,见章学诚“六经皆史”说中有“经世”内容,从而援之以言改革,固不必视“六经皆史”为“古文”而谓与今文毫无关系。龚逝于1841年,如晚死,其受西方影响或更明显。
坂出祥伸:其一,近代经学中的曾国藩,言“礼治”,是否指扬州学派凌廷堪等?其二,对康有为的评价,认为以经学为形式的斗争是思想斗争、政治斗争。但他提出“伪经”,提出经书疑义,推翻经学权威,对后人有影响,似乎主要在学术上。
答: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推翻经书权威,对近代疑古辨伪之风确具影响,对经书疑义也有见地。但不能单纯视为这是学术斗争。如只从学术上着眼,那么,他的考证很多不可为据,如言《周礼》等为刘歆伪造等,这是不可能的。今可再举二例:
一是康有为言维新改制,必言孔子,诋伪经,而封建势力之诋击康氏,也必斥其“托古改制”。
二是章太炎治古文,而维新运动时采用今文《齐诗》说,也因同情康、梁的“革政”,如果只从学术上着眼,即不得其解。
至于曾国藩言“礼治”,不必单言扬州学派。因为:一则礼为封建统治支柱,是封建纲常名教的凭借;二则汉学颇多在《礼》学中有建树者,如江永《礼书纲目》、秦蕙田《五礼通考》。
河田悌一:岛田教授谈到章学诚对龚自珍有影响,钱穆以为戴震对他也有影响。戴震究竟对龚自珍政治思想影响如何?
答:龚自珍即使没有专门文章歌颂戴震,但从龚氏文章中对当权者的批判,对“台阶论”的诋击来看,应与戴震之批判理学有关,不能说《孟子字义疏证》对龚氏没有影响。
狭间直树:曾国藩言“礼治”,与鸦片战争以前是否有不同含义?
答:有,这也是时代使然。举例言之,曾国藩主张学西学、西艺、西文,又以“礼”为本,这些,就为鸦片战前所未曾言及。
日原利国:报告中近代经学的第二特点,说它与封建时代经学有别。我对此有不同意见,请能详细介绍,我再提自己的看法。
答:举例来说,清代复兴的今文经学,庄存与、刘逢禄即据经书立论,刘逢禄之言越南贡物,诏书之改“外夷”为“外藩”,言嘉庆死后之丧制,都是围着经书转的。而近代则不然,维新运动时康、梁言今文,辛亥革命前章太炎言古文,就根据社会需要,借用儒经。
日原利国:那么,清末比较进步的思想家如何援用经学?
答:如维新运动初期,康有为以《公羊》“三统”“三世”与《礼运》“大同”“小康”相糅,他是援今文以议政,用今文“变”的哲学以言改革的。章太炎的倡言古文,也是揭扬民族主义,想从古书,古事、古迹中激起民族感情,为反清革命服务。
日原利国:大体说来,汤先生刚才所说是正确的,不过小的方面,还有不同意见。相对地说,进步思想家以儒家思想表达,而经书中有很多种类,它的成书年代不同、背景不同,在每一时代,每一思想家把自己需要的部分从经书中取出,表达自己的主张。因此,每有进步思想家从经书中找出符合自己思想部分,随意表达。日本也有儒书解说,他有自己的思想立场,而后找取符合自己的部分。我认为经学是自动地扩大的,经学本身有此性质,所以二千年来有它自己的寿命。
答:经书在不同时代有不同见解、不同内容,所以研究经学,要根据时间、地点、条件,实事求是地分析。
小野和子:同意日原教授意见,儒家每一时代自己革新。中国儒家通过考证学环节,对近代经学有何影响?
答:考证学对近代经学也是有影响的。但顾炎武最初所提是“博学于文,行己有耻”,乾嘉时对“行己有耻”忽视了,章太炎才重新提起。因而,不能单从考证着眼,还得从政治与学术联系起来判别。
狭间直树:时间已经不早,今天解答得很具体。
日原利国:我还要求发言,今天汤先生所讲,内容丰富,很是感激。刚才我做了很不礼貌的事,如今我又要说很有礼貌的话。1963年,侯外庐先生来京都访问,侯先生讲的“新”,那时讲很有意义。此后二十年,我从爱知大学到大阪大学再到京都大学,虽听过中国先生讲学,但不多。过去几位先生相当多的讲学,是一种唯物主义形式论,或对大学生那样讲的,这样讲可能有理由,日本也理解。
不过,今天和前天汤先生讲的,使我重新认识到中国有伟大的学者。听到先生讲课后,知道先生头脑很灵活,记忆力特别强,逻辑明确,人格更好,使我很爱先生,真是“鸿儒硕学”,中国的确有像先生这样有很大学识的“鸿儒硕学”的。听到伟大先生的讲学,很是感谢,希望今后再来访问。
彭(伊原)泽周:二十一年前,侯外庐先生来,我也参加,今天听到的很实际,表示感谢!
讲毕,在乐友会馆摄影留念,并行酒宴。由岛田虔次教授致祝词,谓:“从两次报告中,知道汤先生学识之渊博,可称为‘鸿儒硕学’。昨天,我和汤先生讨论桐城派,汤先生说桐城派讲阳刚、阴柔,‘阳刚者,气势浩瀚,磅礴以出之;阴柔者,气势婉弱,吞吐以出之’,过去我就没有听过。使我知道,我们研究汉学,一定要和中国朋友交往,汤先生来京都,使我们得益不浅。谨为汤先生的来访和健康干杯。”我也即席致谢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