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史料的鉴别和整理(1 / 1)

我在1984年3月7日抵京都,住京都大学职员会馆三○二室。9日下午二时,在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讲《史料的鉴别和整理》。

早在1983年12月和1984年1月,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狭间直树、森时彦两位先生专程来东京相邀,并希望我讲和经学有关的问题,岛田虔次教授等均期待前往。

今日报告由狭间直树教授主持,森时彦翻译,到会者有:

报告内容,主要是:

第一,对资料应“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因为:一是古籍中有伪书,近代资料亦有伪作,举严复“手札”为例;二是有些手稿、手札,经过鉴定,确是真迹,而内容则需推敲,举《翁文恭公日记》为例;三是有人抓住一点资料大加发挥,也应辨明线索;四是阶级偏见。又言资料不能堆砌,而需采掇最为原始者,并谈到实事求是与烦琐考据的界限。

第二,资料整理,应根据史料情况,考虑传统影响;应根据历史实际,反映时代特征。

讲至三时三十分,开始提问解答。

狭间直树:陶成章去世后,他的家属曾否收集、整理他的遗著。

答:陶氏家属曾提供家中现藏和所知线索,陶夫人名孙晓云,藏陶氏在上海广慈医院最后遗墨一纸。幼子陶珍,也注意收集,但家中除早年闱墨尚存数篇外,所存不多。浙江图书馆和绍兴市文物保管委员会还有一些函札、闱墨。我曾编《陶成章集》,已完成,交中华书局。

岛田虔次:冈山木堂纪念馆藏有与康有为、梁启超的笔谈和信札,坂出祥伸教授曾做研究。

彭泽周:国会图书馆可能也有收藏。

岛田虔次:《梁任公年谱长编》,对学术界颇起作用,不知今后有无重编计划?

答:《梁任公年谱长编》有油印本,台湾排印出版,如今上海重印此书,增加图片。今已决定重编《梁启超全集》,已进行,估计字数约一千二百万,较《饮冰室合集》增加四分之一以上。

彭泽周:康有为《大同书》自称1884年成书,您说手稿是1901年到1902年所撰。我曾见到美国所藏抄稿数卷,为两人所抄,缺七、八两部,经过康同璧修订,也说是1884年所写,究竟写于何年?

答:我曾在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看到《大同书》手稿,有力地证实它确撰于1901年到1902年间。因为:其一,《大同书》中以“太平世”(大同)的社会组织形式是全世界设立一个统一的整体,最高的中央统治机构叫作“公政府”;他以为要达到这个“理想”,需要通过“弭兵会”来解决,并举荷兰海牙和平会议为例,而此会1899年5月18日由沙俄尼古拉二世倡议召开,则《大同书》自应撰于1899年以后。其二,《大同书》中述及不缠足会,还讲“戊戌曾奏请禁缠足”,自应撰于戊戌以后。其三,手稿中有不少游历欧美后的见闻记录,提到印度或印度史事的记载尤多,如“吾昔入加拿大总议院”“而观欧美之俗”,正是康有为在政变后游历、定居所记。其四,手稿与康有为在1901年至1902年所撰《孟子微》《论语注》同一笔迹,同一纸张,应撰于同时。

小野和子:《大同书》手稿是否有1902年以后事迹的记载?

答:有,这是后来增补,不在原稿正文中。

彭泽周:我在上海,见到华东师范大学吴泽教授,他曾劝我将现藏美国的《大同书》抄稿整理出版。

后藤延子:从严复手迹的真伪问题,怎样鉴别伪书的来源?

答:情况较多。严复致庄蕴宽手札,字迹极像,内容不易伪造,但信纸却是后来的。这就可能是古董商照原信(真件)模仿,以便分售两处从中渔利,然而他没有考虑笺庄开设年代,从而暴露伪迹。唯在原件已佚的情况下,对这种“假中有真”的资料,还应注视。

中国古籍浩繁,伪书不一。有表示能得孔子真传的,如西晋王肃与郑玄学派论争而伪造《孔丛子》《孔子家语》;有表示所言最有来源最可信的,如清代毛祥麟《三略汇编》,言小刀会尚有亲历,言鸦片战争来自传闻,言太平天国则多掇拾,所以它虽是稿本,而内容也有重要不重要,有些“来源”也不是“最可信”;也有回忆往事,追述有误,且有掩饰或夸张者,如《黄帝魂》中若干篇文,并非章士钊所写,而《疏皇帝魂》却说是他写的。总之,资料贵在鉴别取舍。

狭间直树:竹内实教授说过,梅屋庄吉曾经几次受到警察警告,就是因为他伪造孙中山的书信。

讨论至五时半结束。京都大学组织工作很好,大阪、信州大学等均有人莅会,森正夫教授由名古屋赶来,北山康夫已七十高龄,由奈良前来。讨论毕,至附近店肆酒聚,到有狭间直树、彭泽周、小野和子、森时彦、森纪子、后藤延子、小林善文、日原利国、北山康夫,另京都大学青年二人,已不能忆其姓氏。席间,北山康夫教授邀赴奈良,谓愿任向导,情意拳拳,恳切周挚。

1984年4月14日,在东京大学社会科学研究所讲《史料的搜集、鉴别和整理》,近藤邦康教授主持,坂元弘子女士翻译。到会者有:

报告就京都大学所讲,略事补苴,搜集主要讲:一是有的放矢,实事求是。即根据各自的专题,了解各地藏书的特点,利用现有成果,倾听当地介绍。指出不是资料以多取胜,即不等于数量多就一定质量好,应该紧扣主题,抓住中心,注意全面与重点的关系。二是识别稀有,注意一般。指出不掌握大量一般资料,不能识别稀有资料,对稀有资料的价值,也要有分析,鉴别、整理与京都所讲略同。

讲毕,近藤邦康谓:汤先生来此五月,我们获益良多,此次专门讲史料,希望先生们不要放弃机会,尽量提问。

小岛淑男:上海图书馆除南京路、徐家汇藏书楼外,是否还有其他图书馆?上海图书馆的图书目录、卡片整理怎样?藏书目录有无出版计划?

野泽丰:《赵凤昌藏札》内容如何?今藏何处?可否借阅?

高见泽磨:会审公廨材料,同治、光绪间档案,上海是否还有保存?

手代木有儿:《严复全集》整理情况如何?有何特点?

久保田文次:翁同龢日记有自我改窜处。辛亥前后资料有否改窜?以致与原文有明显出入者?用什么标准鉴定?当时改窜有无政治目的?

村田忠禧:武汉政府资料有无保存?

藤井升三:1921年至1924年美国纽约出版的《中国评论》,后来(1924年)是否在上海续刊?

大里浩秋:族谱、家谱,是否后人仍有保留?你们是否收集?是否准备整理目录?

小岛淑男:《辛亥革命回忆录》很有用,有的是否可靠?如何鉴别?

我根据上述提问,归纳数题,依次答之:

第一,上海图书馆为综合性图书馆,另有专门搜藏科技书籍的图书馆。人文科学方面,上海主要图书馆,除上海社会科学院图书馆外,高等学校有: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有吴兴刘氏嘉业堂旧藏《清史列传》抄本;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有原圣约翰大学部分藏书和严复、盛宣怀藏书;上海师范学院图书馆,有原南洋中学王培荪藏书。

上海图书馆的古籍(线装书)卡片较完整,平装编目则有问题。因为书多地少,搬整维艰,但相信今后必渐趋完善。如今他们除出版《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汇录》外,与全国各主要图书馆合作,正在编《全国善本书目》,听说经部、史部已将完成。

第二,《赵凤昌藏札》,共109册,现藏北京图书馆。其中第107、108、109册,另名“辛亥要件”,都是上海光复至南北议和期间的函电文稿,其他各册也有一些辛亥资料,我们曾选编在《辛亥革命在上海》一书中。

第三,上海公共租界会审公廨档案,听说还有保留,但纸张有的已破损,字迹也花体难辨,“五四”“五卅”部分我们曾翻译。《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月报》可以借阅。

第四,《严复全集》由南京大学历史系编辑,原负责人王栻教授已逝世。此书闻最近将由中华书局出版,它最有价值之处:一是严复在天津《直报》《国闻报》发表的论文,如《原强》《救亡决论》均与结集有异。只是《国闻报》论说不署名,而编者除严复外,尚有夏曾佑、王修植、杭辛斋,若干篇文尚须厘定,我向他们提出,凡存疑的可暂作附录,待读者自辨,以免轻率遽下结论。二是此书所收函札,如致陈宝琛、汪康年、张元济书等,大都没有发表过。

第五,辛亥历史之改窜,回忆录亦有之,如章士钊《疏黄帝魂》。章为当时身历之人,初在日本又入南京陆师,再入《苏报》,所言理应可信。但此文将《黄帝魂》的若干篇文不是他写的也说是他写的,这些文章,又是宣传革命的好文章,那么,回忆录也不可全信。

第六,19世纪中后期农民资料,农民自己写的资料缺如,但揭帖、规约是有的。至于地主阶级文人,记19世纪中期江浙农民情况者似不乏其人,如蒋敦复《啸古堂文集》、毛祥麟《对山书屋墨余录》、冯桂芬《显志堂稿》。又同治、光绪间档案,牵涉到太平天国史事的,江苏人民出版社已出有《吴煦档案选辑》。

第七,家谱、族谱,私人收藏已不多,但各图书馆有保藏,如上海图书馆即很丰富,只是还未整理编目。

解答毕,已五时半。佐伯有一教授邀往上野公园看樱花,同去者十二人,摄影留念。又在精养轩(“支那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原是在此举行,为日警方所阻)前,与佐伯合影。六时半,至广元の醉月店聚饮,九时始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