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伪经考辨》(1 / 1)

日本庄原和撰《新学伪经考辨》一册,稿本,日本京都立命馆大学西园寺文库藏,该校松本英纪助教授发现,京都大学名誉教授岛田虔次先生复印见赠。

庄原和是日本著名汉学家重野成斋的学生,“能读古书”。1894年,大槻如电听到康有为刊有《新学伪经考》一书,因于七月(甲午六月)托鹿岛网曳差人去上海购得一帙,“得而翻之,服其见出人意表也”[1]。后将《新学伪经考》交给重野成斋。次年,重野的学生庄原和“作考辨”[2]。1898年(明治三十一年),大槻为作《序言》。这时,政变已作,康有为流亡海外,庄原和也已逝去,大槻将此稿交康有为亲自阅读,康有为在书稿卷首题诗三首,云:

去国曾怀赵江汉,说经谁识吴草庐。海东好事能著辨,合与洪朱并案书。(湖北洪给事良品、浙江朱侍御一新辨此皆有书)

虎视异同从古难,古文真伪自来争。天遗老夫犹未死,又来东国识经生。

风靡鸾吪经几劫,春兰秋菊自芳馨。徂徕新井后来秀,多谢殷勤问管宁。

康有为长素甫读《新学伪经考辨》,呈陆实、大槻二子,惜庄原生逝矣,不及面与说经。戊戌岁孔子生二千四百四十九年十月[3]。

二十年后大槻“西游”,“重阅此书”,在书后志以跋语:

数年前沽却多年所收典籍,盖身后之计矣。今兹戊午,西游访富冈君,重阅此书,有他年逢知己之想,亦复添一奇因哉!七十四翁大槻修知。

照此说来,《新学伪经考》出书以后,庄原和写有论辩,康有为得睹其稿。可知《新学伪经考》书出,也曾引起了日本学者的注视。

《新学伪经考辨》(下简称《考辨》),分《辨秦焚六经未尝亡缺》《辨河间、鲁共得古文出刘歆伪托》《辨刘歆窜改〈史记〉》《辨刘歆造〈汉书〉》《辨刘歆伪作经传》《辨刘歆作伪字》诸章,其中《辨刘歆伪经传》几及全书之半,将《易》《尚书》《毛诗》《礼经》《礼记》《周官》《乐记》《左氏传》《论语》《孝经》《尔雅》分别论辩。

《考辨》认为,“六经残缺之说,出于《史记》《汉书》,《史记》决不出歆窜入,《汉书》亦非歆所作”;康有为说是刘歆“假校书之权”,把六经“归之秦焚”,是“诬也”。认为“博士所藏,烬于楚人一炬,而天下无复是本,是亡经之罪”,可以归之秦始皇、李斯,而不应归之刘歆。认为萧何所收是“图籍文书,而不是《诗》《书》六经”。“诸经有口授者”,但不能“以此为六经不缺之证”。

《考辨》认为,河间献王和鲁恭王所得古文经传,载于《汉书》,司马迁“未详得其事,以故略而不载”,这是“无足怪”的。《汉书》所载“未尝矛盾”,“二本同出于鲁,其同源可知”。至于篇数不同,也是“无以怪”的。辩驳康有为所说河间献王、鲁恭王所传古文是“刘歆伪说”的论断。

《考辨》认为,康有为所说刘歆窜改《史记》、伪造《汉书》,是不足信的。司马迁“于《春秋》宗《公羊》,故其采《左氏》唯取事实,不取经义”。《史记·儒林传》主要“叙经术”,《十二诸侯年表》主要“叙史事”,“故不载于彼而载于此”,不能“疑为窜入”。《汉书》是班固续班彪所作,积二十余年而成,“若但取刘歆伪造”,为何要“如此之岁月”?

《考辨》对康有为所云“刘歆伪作经传”之说,予以考辨。认为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之时,“莽未有逆谋”,王莽“居摄篡位之谋”,也“非歆出”,所以刘歆伪造经传“助莽佐篡”是“不足信”的。接着,逐经论列:认为康有为以为《易》“《说卦》为京、焦学者伪托”,是“不善读书”;《尚书》则引段玉裁、王鸣盛诸说,认为“孔安国传授流派,极为明晰”;《毛诗》则郑玄“已知之”,它的传授年代,也能“略符”;《礼经》则高堂生所传,只是《士礼》,“言《士礼》备于十七篇则可,言孔子所传之《礼》备于十七篇则不可”;《礼记》“亦出壁中,而传布最早”,“大小戴各删取其书,宣、元以后已行于世,康不得诬为歆作”;《周官》“则在成帝时,众儒已排”,这时刘向方校理秘书,“歆安得伪作欺父”;《乐记》也不是刘歆伪造;《左氏传》“本主事实”,“非《左氏》书全无书法”,康有为说刘歆“改《国语》为《左氏传》”,“不免矛盾”;康有为以《论语》中“《足恭》一章为窜入”,是“妄言”;对《孝经》《尔雅》也有考辨。

《考辨》认为,康有为以为“歆为伪经,更为伪字”,是“妄言骇人”。

可见《考辨》对《新学伪经考》是做了比较广泛的“订其所误,祛其疑而说之”的。

《新学伪经考》是在近代中国民族危机严重之时,是在康有为第一次上书清帝未曾上达之后、公车上书发动之前撰述和刊印的。它攻击新学、指斥伪经,是为了推翻古文经学的“述而不作”,打击封建顽固派的“恪守祖训”,从而拔除变法维新的绊脚石。因而它不是一部单纯的学术著作,不是单纯的辨伪专著,而是披着经学外衣,作为“托古改制”、变法维新的理论著作。

如果胶柱于学术来衡量《新学伪经考》,那么,书中确有武断之处,就康有为攻击最力的《左传》《周礼》而言,说什么“《王莽传》所谓‘发得《周礼》以明因监’,故与莽所更法立制略同,盖刘歆所伪撰也。歆欲附成莽业而为此书,其伪群经乃以证《周官》者”。但王莽的封地四等,即不同于《周礼》,而大致与《王制》相仿,它不是与王莽的“更法立制”完全相同的。况且《周礼》一书,《大戴礼记》曾经引用过,司马迁、匡衡也曾引用过,无论如何不是西汉末刘歆所“伪造”的。近人对《周礼》的制作时代的研究,虽至今尚有分歧,但一般都是认为它是战国时期的作品,不是西汉末的作品。《左传》的出现虽然较晚,古代也无确切的记载,但其中史料却源自春秋时期的各国史书,它的体裁既和《国语》不同,即就文字风格看来,也决非汉代的文体,也不是如康有为所述,是刘歆从《国语》窜改而成的。《考辨》对《新学伪经考》“订其所误,祛其疑而说之”,有些考辨,尽管文字简略,还是中肯的。

然而,《新学伪经考》不是单纯学术著作,它出书以后屡遭毁板,也不是因为它对经书的考辨,而是因为它侵犯了封建统治秩序,破坏了旧传统。1894年,就有提出毁禁的折片,说“六经如日月经天”,汉儒、宋儒既有功于经,清政府又“重道尊经”,垂为功令,康有为“力翻成案”,是“圣贤之蟊贼,古今之巨蠹”,是为了他“非圣无法,惑世诬民”,而请毁禁[4]。此后,王先谦、叶德辉指斥《新学伪经考》为野说、邪说、诐词,也是为了保卫“圣教”,为了防止“煽惑”人心,违忤“圣教”。他们是为了维护封建秩序,而对《新学伪经考》的“狂悖骇俗”,深恶痛绝,于是不择手段,肆予破坏。

《考辨》还是囿于学术范围对《新学伪经考》提出责难,对它“逆乎常纬”的政治意义及其当时予传统冲击的意义,却未能触及。

《新学伪经考》出书以后,加以阐扬诠释之书有谭济骞《伪经考答问》,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在湖南时务学堂的讲学和答问中,也屡次称引康说。对《新学伪经考》提出异议的有洪良品、朱一新等。至于封建顽固派则集矢攻击,可见它在国内影响之大。如今看到《考辨》,说明它在日本也有影响,康有为读其稿后,还在题诗中以之与洪、朱相比,说是“日本乃亦有人为之,洵佳语也”,那它也可说是中日文化交往的一段掌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