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报》封禁前后,章太炎和孙中山发生矛盾,此后,又和陶成章重组光复会,闹派别纠纷,做了一些对革命不利的事。但是否可说章太炎已经背离同盟会宗旨,不主张革命了呢?也不能这么说。
章太炎和孙中山的矛盾形成,发端于1907年,是为了《民报》的经费和续刊问题引起的。孙中山离日前,得到日本政府和股票商铃木久五郎馈金一万五千元,他以二千元留为《民报》维持费,余款悉充军费,遭到章太炎的反对。当时孙中山发动武装起义,筹办军饷,需款孔殷,而《民报》经费确也困难。萍乡之役以后,“《民报》已不能输入内地,销数减半,印刷、房饭之费,不足自资”。章太炎所谓“入社则饔飧已绝,人迹不存,……持此残局,朝活文章,暮营悬费,复须酬对外宾,支柱警察,心力告瘁,寝食都忘”[17],似属实情。黄侃说:章太炎这时“寓庐至数月不举火,日以百钱市麦饼自度,衣被三年不浣,困阨如此,而德操弥厉”[18],也非虚语。吴玉章回忆:“《民报》正遭遇到极大的困难。由于经费不继,章太炎等人几乎有断炊之虞。他派陶成章到南洋去募捐,也无结果,因南洋华侨与兴中会关系较深,而与光复会素少联系。因此章太炎骂孙中山先生不支持他办《民报》。其实孙中山先生这时到处搞武装起义都遭失败,也很困难。章的埋怨徒然暴露了同盟会内部派系之间的裂痕。看到这种情形,我觉得孙中山先生既无过错,而章太炎也可以原谅。”[19]这样的评价是公允的。在孙中山离日后、《民报》封禁前,章、孙矛盾已经存在了,章太炎的埋怨,暴露了内部派系之间的裂痕,但还可原谅。
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还在主编《民报》,坚持出版,继续文字宣传,展开反清革命,“寝食都忘”“持此残局”,并没有向清政府妥协,也没有向帝国主义乞怜。特别是《民报》封禁时,章太炎责让日本内务大臣平田东助,揭露日、清勾结的阴谋,表示“不受权术笼络”,不变“革命宗旨”,“若以威吓利诱之故,而以《民报》之革命宗旨与满洲政府所赠利益交换,本编辑人兼发行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20]。他还亲莅警厅,慷慨陈词,不怕坐牢,高呼“革命无罪”[21]。这种精神,也很难能。
然而,孙中山离开日本以后,“东京同盟会颇萧散”,真如“群龙无首”,刘揆一又“望浅,众意不属”。《民报》封禁,汪精卫续办,章太炎斥之为“伪《民报》”,作《伪民报检举状》,责备孙中山“背本忘约,见危不振”,甚至说是什么“怀挟巨资”“干没可知”,公开发表在《日华新报》上,并为新加坡保皇报《南洋总汇报》所转载,影响很坏。章太炎门户之见很深,没有顾全大局,这是他在辛亥革命前夕很大的错误。但在分析错误的形成和发展上,尚需考虑下述两点:
第一,续办《民报》的是汪精卫,章、孙矛盾的加深,和汪精卫的挑拨有关。1909年,陶成章自南洋回到东京,在《致铁仙、若愚书》中说:“东京总会名存实亡,号召不尽,全由一二小人诞妄无耻,每事失信,以至于此耳。弟初到之时,即与克强公商议,不料已先入精卫之言(先已有信云),而精卫亦即随之而至,以术饵克强,遂不由公议,而以《民报》授之,以精卫为编辑人,由秀光社秘密出版,托名巴黎发行。东京同人概未与闻,为易本羲兄所知,告之章太炎先生,太炎大怒,于是有传单之发。克强既不肯发布公启,弟往向之索回,不肯归还。太炎传单出后,克强屡使人恐吓之,谓有人欲称足下以破坏团体故也。”[22]《致亦逵、柱中书》也说:“克公之言,弟未敢妄议其是非,唯精卫之欺妄,弟已亲受之矣。”[23]指出汪精卫在黄兴处的挑拨、“欺妄”。黄兴在《致孙中山书》中也谈到续办《民报》“与精卫等商量”[24];在《为陶成章等诬谤孙中山事致巴黎〈新世纪〉书》又谓,“请精卫君来东任其编辑”,“前已由精卫君将情形函达贵社”[25]。知汪精卫“以术饵克强”,挑拨孙、章,增加裂痕;《民报》交给汪精卫续办,复“不由公议”,章太炎事前也不知悉,引起不满。汪精卫是在章、孙矛盾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的。
第二,续办的《民报》,托名“法国巴黎濮侣街四号为总发行所”,实则仍在日本秘密印刷,托名地点即《新世纪》发行所。《新世纪》为吴敬恒主编,吴又向为章太炎所鄙视,《复吴敬恒书》《再复吴敬恒书》就是揭露吴敬恒向敌人“献策”的。吴敬恒借《民报》封禁对章大肆攻击,章也益为不满。
《民报》续办前后,《新世纪》对章太炎的抨击是多方面的,例如,1909年6月出版的《新世纪》一○二、一○三号,对章氏《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连续批判。10月16日出版的《新世纪》一一四号“本社广告”,谓《民报》第二十五期起,“将以本社为主要之发行所”,“其人皆由我国大撰述家所论述,其价值久著海内,无烦缕告”。注云:“此非指国粹而言,文章当随时进化,同为天演界中之一端,岂有专求于昔人之古训词格,可尽文章之能事者,故好古之陋儒,拘墟于经典而为文,无异侈言商周之明堂、太室,用以研究新世界之建筑术也。”注中“国粹”云云,系讥章氏。12月18日出版的《新世纪》一一六号“本社广告”:“《民报》第二十五号已竟告成,由汪君精卫一手所编辑,汉民、民意诸君皆有述作,章太炎氏因未经参与,忽发简欢之牢骚,妄肆诋諆,骂为伪《民报》。东方党人皆不直章君之所为,群起攻斥,因此一段故事,续刊之《民报》一时愈为党界所欢迎”。“《民报》续刊,汪精卫君作总编辑,而章太炎君不悦。……实为新奇之竞争”。吴敬恒利用《民报》续刊和孙、章矛盾,从中挑煽,以发私愤,章太炎对此自然不能容忍。
章太炎攻击孙中山,当然不好;汪精卫、吴敬恒的挑煽,也因章太炎本身有弱点,有隙可乘。孙中山所说:“陶(成章)之志犹在巨款不得,乃行反噬;而章之欲则不过在数千不得,乃以罪人。陶乃以同盟会为中国,而章则以《民报》社为中国,以《民报》之编辑为彼一人万世一系之帝统,故供应不周,则为莫大之罪。《民报》复刊,不以彼为编辑,则为伪《民报》。”[26]还只视为内部纠纷。即续刊的《民报》,在第二十六号所载“本社谨白”,分析章太炎所以发布《伪民报检举状》的原因,也说是“好信谗言”,以“章君夙反对《新世纪》报……今兹闻《新世纪》诸君兼任《民报》发行、印刷之事,故断然反对”,没有说章太炎已经走向革命的反面。
问题是《新世纪》刊登了章太炎写给刘师培、何震的信,说是章太炎和端方有关系,“万金出卖一革命,至为便宜”;1910年,章太炎又和陶成章重组光复会,造成分裂。这两件大事,却是剖析章太炎在辛亥革命前夕政治态度的大事,不可不论。
关于章太炎写给刘师培、何震的信,未曾看到原件照片,不能断定其中有无篡改,但从信中内容来看,所说“欲出家”、赴印度缺款等等,与章太炎行事相合。至于何震的注则不可靠,因为何震绝不会接到章信即行加注,而必定是投敌自首后所加,夸增缘饰,自所必然。这五封信的真伪和章太炎与端方的关系,杨天石等同志已有专文剖析[27],这里不拟赘述。只是就信中所谓“欲出家”、赴印度和向清吏借款事,是否可以判定章太炎已经背叛革命?我认为也是不能,理由如下。
第一,五封信写于1907年11月至1908年1月间,而在此以后,章太炎仍在《民报》撰文。《民报》第十九号,刊于1908年2月25日,自此至第二十四号,章氏都有文章。试举两文为例,《排满平议》刊于6月10日出版的第二十一号,文曰:“吾侪所执守者,非排一切政府,非排一切满人,所欲排者,为满人在汉之政府。而今之政府,为满洲所窃据,人所共知,不烦别为标目,故简略言之,则曰排满云尔。”“今之所排,既在满洲政府,虽诛夷汉吏,亦以其为满洲政府所用而诛夷之,非泛以其为吏而诛夷之,是故诛夷汉吏,亦不出排满之域也”。指出“今之所排”在“满洲政府”。《革命军约法问答》刊于7月10日出版的第二十二号,文曰:“言种族革命,则满人为巨敌,而欧美少轻;以异族之攘吾政府者,在彼不在此也;若就政治社会计之,则西人之祸吾族,其烈千百倍于满洲。”事实证明,章太炎没有忘怀革命。
第二,章太炎确曾想到印度出家,没有旅费,向清吏借款,是一大污渍。即便如此,也尚未投敌。陶成章在《致柱中、若愚书》说:“太炎作和尚之意实有,至侦探,断断无之。彼居东京,每日讲学,所出入者止学堂,何有官场特派员,昭昭在人耳目,诬妄太炎先生无益也。”即后来发现的刘师培自白书也只说:“倘明公(指端方)赦其既往之愆,开以自新之路,助以薄款,按月支给,则国学得一保存之人,而革命党亦失一绩学工文之士。以彼苦身励行,重于言诺,往印以后,决不至于有负于明公。”[28]没有讲章太炎“得款”后投到端方门下。况且,章太炎即使到了印度,也断不会到印度去帮助清朝,只是使“革命党中亦失一绩学工文之士”。章太炎思想上一度“消极遁世”,行动上却未公开投敌。
至于重组光复会,是否意味章太炎“背叛同盟”呢?我认为关键还要看光复会当时的主要斗争锋芒是什么,是清政府还是同盟会?当光复会加入同盟会后,光复会中徐锡麟“志在光复而鄙逸仙为人”,陶成章“亦不熹逸仙”,李燮和“亡命爪哇”,陶、李深结,“遂与逸仙分势”,裂痕日深,终致重组光复会,和同盟会在南洋争夺势力。但他们还是“鼓吹革命”[29]。陶成章在光复会成立后写给谭人凤的信谓,“必不汲汲扩张,以教育为进取,察学生之有志者联络之,如是而已。又一面经营商业云”和“办暗杀事宜,以振动华侨”,对孙中山的“地方起兵”则示不满,陶成章还主张“将太炎公改为教育会会长方为合宜,盖彼之能力在此不在彼,若久用违其长,又难持久矣”[30]。在革命策略上,不满于孙中山的侧重华南武装斗争;在南洋活动上,“不受同盟会本部节制”。“使同盟分势”当然不好,但光复会反的还是清政府,还是以反清“光复”相号召,它没有暌离“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的同盟誓言。
章太炎、陶成章对孙中山、黄兴发动攻击,闹到重组会党,是不惬人望的。但在实际行动中,他们还是展开反清斗争;不久,他们对这一段纠纷公案,也认为“不必攻击”。陶成章稍后提出:“孙文以后不必攻击,弟意亦然。而弟之意,即意见不同,宗旨不合者,辩正可也,不辩正亦可也,再不可如前者之《中兴报》,日从事于谩骂,不成日报体裁。即个人私德有缺陷者,亦不可多加攻击。盖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多所取怨,于所办之目的宗旨上,毫无所裨益。”[31]把光复会和孙中山同盟会的争论,只看作“意见不同,宗旨不合”,视为内部问题。后来,同盟会在筹划广州黄花岗之役时,光复会即曾“合力筹款”[32]。武昌起义后,章太炎致书孙中山:“同盟之好,未之敢忘。”[33]又追述光复会历史:“二党宗旨,初无大异,特民权、民生之说殊耳。最后同盟会行及岭表,外暨南洋;光复会亦继续前迹,以南部为根基,推东京为主干。仆以下材,同人谓是故旧,举为会长,遥作依归,素不习南州风俗,惟知自守礼教而已。”[34]他和孙中山之间,还只能说是内部派别纠纷。我们不能张目于个人的攻击,把章、孙矛盾扩大化;不能把同盟会内部的冲突看作章太炎已经“背叛同盟”;也不能把资产阶级革命派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说是章太炎那时已经不革命甚至反对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