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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起义胜利,章太炎提出了“革命军起,革命党消”的错误口号,反对“以一党组织政府”[35],并和一些立宪党人在一起,组织中华民国联合会,这些言行有他的阶级根源和思想根源。那么,是否章太炎在辛亥革命前夕,早和立宪党人沆瀣一气了呢?也不是的。

武昌起义前夕,章太炎写了《诛政党》,发表在槟榔屿《光华日报》上,以为“朋党之兴,必在季世”,“天下之至猥贱,莫如政客”。中国政党“非妄则夸”,并“校第品藻”,“发愤笔而诛之”,恰恰“诛”的是立宪党人。由于这篇文章,《章氏丛书》刊落,流传绝少,未曾为人注意,有必要引录说明。

章太炎认为当世党人“观其言行,相其文质”,略得七类:

第二类是“不争于朝,而争于市”。“既好货殖”,“家既不訾,乃求比封君而抗礼王侯,束帛之币,以赂贵臣,则膺显秩而备顾问,复大结朋党,将隐操政权以便其私”。指的是地主、官僚和民族资产阶级上层的一些立宪分子。1908年6月间,广东士绅代表入京呈递国会请愿书,康有为的“中华帝国宪政会”也联合华侨中的立宪分子,以海外二百余埠华侨的名义上书要求开国会,实行立宪。康、梁等更谋贿赂肃亲王,拉拢良弼等满洲贵族为自己使用,“束帛之币,以赂贵臣”指此。章太炎斥为“选举徒有空名,民生日即艰苦,王室倾而政出富民”。

第三类是“心醉利禄,一变而谈保皇,宗国幅裂,民生多艰,置夏民而为引弓者谋生计,陈义纵高,权衡已丧,将以媚大长,则尤无耻矣。不辇金于朝贵而要藩镇,与一二党徒,激扬名声,以动听闻,大命一至,若恐弗及”。“高谈佛理,竞在欺世”,“至于告密藩镇,大者钩党,杀多士,贼烈女,以快其私”。指的是蒋智由。蒋曾学过佛典,“杀多士,贼烈女”,指“秋瑾案”告密事[38]。蒋智由和梁启超等组织推动立宪运动的政闻社,章氏曾与之斗争。本文斥之为“热中利禄,无由得进,大结党徒,闻政主上”。

第四类是“少游学于欧洲,见其车马宫室衣裳之好,甚于汉土,遂至鄙夷宗邦,等视戎夏”。“上者学文桐城,粗通小学,能译欧西先哲之书,而节凑未离帖括,其理虽至浅薄,务为华妙之辞以欺人,近且倡言功利,哗世取宠,徒说者信之,号为博通中外之大儒。”指的是严复。严复翻译甄克思(E.Jenks)《社会通诠》(A History of Politics ),比附其说,谓“中国社会,宗法而兼军国者也”,断言民族主义不足以救中国,实质上是反对革命,为清政府辩护,立宪党人又予渲染,章太炎曾撰《社会通诠商兑》以驳之。本文又说,“下者以六籍之文为诬,而信大秦之教,既奉天生〔主〕圣母矣”,“而乃连结身犯重案之人,以成良莠不齐之党”。指的是马良。马良任政闻社总务员,发表《就任演说》等鼓吹立宪之作,章氏曾撰《驳神我宪政说》《马良请速开国会》等文批驳。本文指斥这一类是,“一则服事豪帅以致科第,且得议郎;一则专树朋徒以耀声誉,而求富贵。进无补于国计,退无迹于简编”。

第五类是“习闻苟偷法政者之言,以为国会可以致富强而便驰骋,于是以请开国会之名,号召党徒”。“既游京师”,“行必厚赆”,“而乃凭依权豪,附托显贵”,遂使“识者掩口,海内嗟叹”。指的是政闻社法部主事陈景仁请速开国会,马良复致宪政编查馆“宣布期限,以三年召集国会”,以及梁启超派他的密友徐佛苏去北京活动。1910年春,徐佛苏在北京参加了请愿代表团,和当时的请愿代表汤化龙、孙洪伊、林长民等发生联系,开展“国会请愿运动”。章太炎指斥这一类是以“请开国会”为“起富之道”,“是可谓党人之黠者,非真为国家”,“何无耻至于斯也”。

第六类是“既入资政之院,品核公卿,裁量宰辅,讥刺内宠,讪谤朝政,一言才出,直声闻于天下,贵臣动容,黎庶色喜”。“执政病其害己,稍羁縻之,亦帖然以就范围”,等到“爵秩既赐,谤声随衰,贵游一言,则稽首以拜大命,王公一怒,则征营不知死所。甚乃承受意旨,膏唇拭舌,甘祸生民,以效忠政府”。以致“开院一稔,四海困穷,而政府之暴滋甚”。指的是资政员和各省咨议局员。章氏斥为“非权贵适足以要权贵,谤政府适所以求政府”。

第七类是“昵迩豪帅,**贵臣,伺候奔走,不惶起处”。“近年朝野竞谈立宪,新党亦稍稍复出”,“观其建铁路于乡里,至言好货者必称其名,贪饕可以想见”。至于“夺齐民之业,借强国之债,逢迎当涂,以得大郡者,其罪更浮于为师傅者矣”。指的是江浙的张謇、汤寿潜以及争粤汉、京汉铁路权利的湘、川、闽、粤士绅,章太炎斥之为“有党若此,速中国之亡而已”。

章太炎认为这七类,虽则“操术各异,而兢名死利,则同为民蠹,又一丘之貉也”。事实上,这七类都是立宪派,跟随革命形势的发展,立宪派的立宪请愿活动也就越益频繁。章太炎在立宪声浪喧嚣一时之际,在海外华侨聚集、立宪保皇分子一度盘踞之所,发表了《诛政党》,把他们的面貌一一揭露。他没有和立宪分子沆瀣一气,而是和他们展开了斗争。

这时,武装起义时机成熟,清朝统治面临崩溃,章太炎指斥立宪派,却不谈武装革命,说什么“赫然振作,以恢九服”之后,各政党“内审齐民之情,外察宇内之势,调和斟酌,以成政事而利国家,不亦休乎?”反映了他政治上的彷徨和对群众斗争的不信赖。以致武昌起义胜利,章氏返国后,就和立宪分子一起搞他本来“诛”过的政党活动。但章太炎在辛亥革命前夕,还是反击立宪的,《诛政党》也不失为一篇抨击立宪分子的革命文献。

1907年至1908年,同盟会在华南沿海和沿边地区发动了六次武装起义,光复会也在浙江、安徽发动两次起义。连续不断的武装起义,大为振奋人心,促进了全国革命形势的发展。但起义的失败,使同盟会的力量受到挫折,革命党人内部的分歧和涣散也明显加深。等到1910年广州起义失败后,同盟会一些领导人中间还出现过悲观失望的情绪,“举目前途,众有忧色,询及将来计划,莫不唏嘘太息,相视无言”[39]。一些革命党人丧失信心,不愿从事艰苦工作,企图组织暗杀团体,进行个人恐怖活动;有的还散布不满孙中山的言论,另组团体。这是当时整个阶级斗争形势反映的一个侧面,也暴露了中国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他们的革命机构也只是一个组织涣散、纪律松弛的政治联盟。章太炎在这一时期,和同盟会闹矛盾,重组光复会,政治论文显见减少,革命意志较以前衰退,他还做了一些对革命事业不利的事。对此,必须正确指出,恰当批判。

然而,也应该看到,辛亥革命前夕,章太炎反清革命的大方向还是没有变。他与同盟会之间的争论,也只能说是革命派内部的派别纠纷。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不能求全责备,而应充分占有材料,根据当时的历史条件和实际情况,予以实事求是的分析。

原载《辛亥革史丛刊》第2辑,中华书局1980年版

[1] 许寿裳:《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制言》第二十五期。

[2] 《朱希祖日记》,稿本,北京图书馆藏。

[3] 见《太炎文录》初编《文录》卷二。

[4] 章太炎:《与孙仲容书》,见浙江图书馆:《追悼章太炎先生特刊》,《制言》第三十期,有手迹摄片。

[5] 两书均收入《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二。

[6] 《太炎集》,章太炎于1908年手订,抄本,系年编录,北京图书馆藏。

[7] 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稿本,上海图书馆藏。

[8] 《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宣统二年庚戌,四十三岁”。

[9] 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

[10] 《朱希祖日记》,“1908年9月12日”。

[11] 许寿裳:《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

[12] 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且介亭杂文末编》。

[13] 黄侃:《太炎先生行事记》,原载《神州丛报》一卷一期,后载《制言》第三十一期。

[14] 魏兰:《陶焕卿先生行述》,油印稿,陶本生先生旧藏。

[15] 冯自由:《清肃王与革命党之关系》,《革命逸史》第五集。

[16] 章太炎:《与邓实书》,《太炎文录》卷二。

[17] 章太炎:《伪民报检举状》。

[18] 黄侃:《太炎先生行事记》。

[19] 吴玉章:《辛亥革命》第92页。

[20] 章太炎:《为民报封禁事移让日本内务大臣平田东助书》二,见巴黎《新世纪》第79号,1908年12月26日出版。

[21] 张庸:《章太炎先生答问》,见汤志钧:《章太炎政论选集》第258页。

[22] 手迹,原件无月日,湖南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藏。

[23] 手迹,原件无月日,湖南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藏。

[24] 黄兴:《为陶成章诬谤事致孙中山书》,《黄克强先生全集》第116-117页,1973年10月增订本。

[25] 黄兴:《为陶成章诬谤事致孙中山书》,《黄克强先生全集》第118页。

[26] 孙中山:《致吴稚晖书》,见胡汉民:《总理全集》第四集《遗墨》第66-67页。

[27] 《南开大学学报》1978年第6期。

[28] 《建国月刊》十二卷第四期。

[29] 魏兰:《陶焕卿先生行状》。

[30] 陶成章:《致石哥书》,1910年,无月日,手迹。石哥即谭石屏,谭人凤。

[31] 陶成章:《致福哥书》,1910年11月5日,手迹。

[32] 冯自由:《华侨革命史》第95页。

[33] 章太炎:《复孙中山书》,1912年1月,《大中华》二卷十二期。

[34] 章太炎:《致临时大总统书》,《大共和日报》1912年1月28日。

[35] 《章炳麟之消弭党见》,天津《大公报》1911年12月12日。

[36] 槟榔屿《光华日报》1911年10月26、28、31日,撰述则在武昌起义前。

[37] 《国会请愿同志会意见书》,《国风报》第一年第九期,宣统二年四月初一日出版。

[38] 章太炎:《复蒋智由书》,《章太炎政论选集》第448-452页。

[39] 孙中山:《建国方略》,《孙中山选集》上卷第1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