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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和馆森鸿的“以文字订交”,还由于他们当时在政治思想上也有相近处。

章太炎是在戊戌政变以后认识馆森鸿的。戊戌变法曾图仿效日本明治维新,康有为在向光绪皇帝的上书中,多次引述“日本变政”,还专门写了《日本变政考》进呈“御览”。章太炎在甲午战后民族危机深重的刺激下,毅然走出书斋,参加强学会,编撰《时务报》,赞成变法,指出中国应该“发愤图自强”,“不能惟旧章之守”,主张“以革政挽革命”[19]。不久,“百日维新”夭折,章太炎避地台湾。他对“六君子”的惨遭杀戮深表愤慨,对慈禧为首的顽固派的专制骄横极为仇恨,“讨之犹可,况数其罪乎?”[20]对康有为等仍表同情。馆森鸿呢?他“阐明经义,表章人物”[21],对日本主张维新的人物,每为之立传,如开始注重“西洋学”,读“荷兰书”的青木敦书,通晓西学,明医术,晓天文、舆地,著《俄国志》,译《万国图说》《地球全图并图说》的桂川国瑞,专攻西方医学的杉田翼以至杉田信等,都为撰传。馆森鸿还专门写了《先正传》,认为维新时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吉田矩方、木户孝允等,“其所趋向虽有同异,要之前后辈出,从时势所变迁,备尝艰苦,或殉国泯身,以立大功于天下,向所谓王政维新之业成者,数君子之力为多,余心仪久之”。于是“搜访当时轶事遗闻,立传如干,命曰《先正传》”[22]。

章太炎以为馆森鸿“叙述中兴诸贤,尤酣恣沈痛”。馆森鸿也以章太炎“忧国势骫骳不披,与诸同人讲明天下之大计,以规时事”,而“一见如旧相识”。从而章太炎将其文稿给馆森看,当馆森鸿看到章氏的《上李鸿章书》[23]后,认为他“指画详明,议论精切,洵足以济时矣。独是其言不行,其身中道颠跛,亦无有力者为援手,其志可悲也”[24]。又读其《訄书》,十分“推服”,认为“议论驱迈,骨采雄丽,其论时务,最精最警,而往往证我维新事例,以讥切时政”,“即以文字论,亦卓尔不群”[25]。说是章太炎虽避居台湾,但他“倡天下之大义,风励一世,以图国家维新,事虽不成,兆朕己启。则今日所谓不幸不遇者,安知非他日润泽天下之资哉!”[26]

馆森鸿表彰日本明治维新人物,章太炎则曾赞助维新,政变后还一度同情康、梁,这时他们都主张通过改革,使国家富强。

这时,章太炎正在编次《訄书》,《訄书》原刊本第一篇是《尊荀》,强调法后王,以为“荀子所谓后王者,则素王是;所谓法后王者,则法《春秋》是”。“古也者,近古也,可因者也。……或益而宜,或损而宜,损益曰变,因之曰不变,仲尼、荀卿之于周法视此矣”。讲的是损益因革,讲的是变与不变,也就是说,讲的是在旧有基础上“或益而宜,或损而宜”。可知他这时还没有摆脱改良主义的思想影响。但章太炎较早孕有民族主义思想,和康门“诸子相遇,论及学派,辄如冰炭”[27],并“常持船山《黄书》相角”[28]。在《訄书》原刊本中指责满洲贵族“蚀蠹”重敛,而“不能折冲以庇黔首”[29],还用“大酋”等贬词来讥讽清朝皇帝。这些又非康、梁等资产阶级改良派所能企及。

就在这时,馆森鸿将日本照井全都遗书延请章氏撰序,照井氏“礼乐、汤武、封建诸论,矩则荀子”。章太炎以为他与王夫之“藩镇之议”“若合符节”,与黄宗羲《原君篇》“彼此神契”[30],专为撰序,说是“当明之季,有王夫之者,窜于衡山,而为《黄书》《噩梦》几矣。今全都又迈之”[31]。赞誉照井氏的“尊荀”,把他和王夫之“窜于衡山”联系起来,也正是由于照井氏的思想和章太炎有“彼此神契”处[32]。而照井氏的著作,恰恰又是馆森鸿介绍给章氏看的。

由上可知,章太炎和馆森鸿“相善”,并非偶然。

此后,章太炎投身革命,鼓吹排满。1906年6月,出狱东渡。次年1月,章太炎和宋教仁访问权藤成卿,谈到馆森鸿,今录其笔谈记录如下:

章:馆森鸿为人稳而轻利,于文无诗。昔居台湾,馆森常请余修改文字,屡欲为余弟子,拒之,而以兄弟相待。数年间迭寄文章,且余身陷囹圄时亦然。惟近半年音讯不通,务请探问寓所,如何?

权藤:余与馆森虽不识面,然知其名,系好学且与吾等同调者。据云其为儿玉将军挚友,将军已故,而将军弟儿玉文太郎乃余亲友,俟有闻,当告知。

章:若知其踪迹,不胜感谢。

知章太炎为“苏报案”入狱后,馆森“迭寄文章”;章氏再度来日本,又询及馆森踪迹,可见交谊甚深。

武昌起义胜利,章太炎由日返国,从政讲学,和馆森鸿音问久疏,但悬念之情,尚未或释。1931年,日本桥川时雄到上海谒见章氏,他又问起馆森鸿,说:“仙台有馆森鸿者,二十年前,颇从鄙人讲论,近亦几六十矣。闻在东京教育界中,不知其学能否进步也。”[33]怀故恋旧,不胜缱绻。

章太炎和馆森鸿的交谊,过去知而不详,本文的写成,出于岛田先生和水田先生的支持和帮助,谨深致谢意。

原载《历史论丛》第三辑,齐鲁书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