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公羊的节日》
20世纪的拉丁美洲,除了涌现过一批“爆炸文学”的优秀作家如马尔克斯、卡彭铁尔、富恩特斯、略萨等人以外,还出过一批臭名昭著的军事独裁者,如庇隆、杜瓦利埃、皮诺切特、特鲁希略等。这两类人似乎构成了20世纪拉美文化的两个极端。那些独裁者如此频繁地出现在拉美国家里,本身就是个很耐人寻味的现象。很多著名拉美作家都曾涉猎过这个题材。眼下这本《公羊的节日》,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搁笔二十年后重新出手之作,他把目光对准了多米尼加的那位著名独裁者特鲁希略。
这部小说是从一个名字——乌拉尼娅开始的。她是特鲁希略“大元帅”手下重臣和忠诚的追随者阿古斯丁·卡布拉尔的女儿。小说里的时间从她重返多米尼加那一刻开始,也从那时倒转。随后我们就进入了那个特鲁希略时代的最后阶段。乌拉尼娅已不再是三十五年前的那个漂亮少女了,她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恨那么厌恶她那位已是个废人的父亲了。但是她的怒火从未熄灭过,正如她内心深处的痛从未消解过。三十五年前,她侥幸地逃离了即将发生剧烈动**的多米尼加,现在她则试图在面目全非的祖国首都找到可以让灵魂恢复安宁的可能。她见到了那些生活在灾难后残余困境中的亲戚们,告诉了他们自己出走的真相,在小说的最后一章里,她说出了那个令她痛苦终生的事件:失宠的父亲在绝望中将女儿拱手献给了元首特鲁希略,而关键时刻忽然**的特鲁希略恼羞成怒地用手指强奸了处女乌拉尼娅。当然最后她似乎在亲情中找到了那种安顿灵魂的可能,在她决心一定要给那位在临别时紧紧地拥抱她的外甥女玛丽亚内拉写回信的时候。
小说的另一条线索,是刺杀特鲁希略事件,从特鲁希略“被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惊醒”开始。这是他人生的最后时段。他在回忆自己那因为章法而成功的人生时,还不得不面对**、小便失禁等尴尬情况。它们比他早一步感受到了死亡的力量。尽管他向来就有惊人的恢复体力的能力,可这次他知道自己不大可能恢复那代表男人的东西的活力了。随后出现的,就是那几位军官正在异常焦虑地等待着伏击特鲁希略的场景,这是整个小说里的时间中最为漫长的时段。萨尔瓦多、阿玛迪多、安东尼奥·英贝特、加西亚·盖莱罗……他们艰难地等待着特鲁希略的那辆雪弗莱专车的出现。间接参与这次刺杀活动的远不止他们几个,还有美国大使馆、中情局、多米尼加的高层领导,包括国防部长和一些掌握重兵的将军们。刺杀成功了。与整个期待过程相比,这个发生在小说中间部分的事件显得太过容易。随之而来的后果,就是死亡的不断降临。参与刺杀行动的人多数都成了牺牲品,他们被同谋的高层人士出卖了。死得最惨的是那位在刺杀成功后忽然犹豫不决的国防部长罗曼将军,他没有按计划让军队接管政府,错过了掌控局面的最佳时机,成了阶下囚,最后被特鲁希略分子们残忍地折磨了很久,被割了睾丸,自己吃下,然后再被处死。
最为出人意料的是,这次事件的最大受益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被特鲁希略称为“垃圾”的傀儡总统兼诗人——华金·巴拉格尔,事实证明,他才是整个特鲁希略时代最聪明的城府最深的政治家。在经过短暂的流亡生活之后,这位特鲁希略阵营中的骨干分子,这位曾令特鲁希略惊讶不已的没有任何恶习、没有罗曼史也没有丑闻的怪人,成为多米尼加民选总统,并在联合国发表了多米尼加民主时代开始的宣言,他总共当了七任总统,活到96岁。他在后人眼中在某种意义上仍旧是一个独裁者,其标志性名言是“宪法不过是一纸空文”。
对拉美人民来说,独裁者时代似乎早已一去不复返。像特鲁希略这样的独裁者曾干过的那些令人发指的恶行,以及诸多个人崇拜的丑陋行径,好像已变成了传说。在多米尼加经济不景气时,人们甚至开始怀念没有外债和福利不错的特鲁希略时代。只关注眼前现实利益的人们似乎总是有着无底线的健忘与天真。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独裁的时代总归是由独裁者与其盲从人民共同创造出来的。或许正是这样一种古怪得有些自相矛盾的现象,促使略萨拿起笔来,用小说去重新构建出特鲁希略独裁时代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历史情境。当然略萨并非只是想让人们通过重温那段历史反省那种造就独裁现象的环境温床,他更关注的还是人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中的遭遇与被逐渐扭曲的那种悲剧性。
略萨对这种题材的把控能力是惊人的。从小说的整体气质上讲,这部《公羊的节日》既能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巴尔扎克的力量感,也能让人感觉到福克纳的复杂多变的味道。略萨的小说观念与手段都是非常现代的,在这部厚重的小说中,他既没有被历史的情节所拘束,也没有过度沉湎于那种现代小说文体的探索,从始至终,他都高度清醒地掌控着小说的进程,无论是在结构布局上还是节奏把握上,都展现出炉火纯青的功力与技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芜杂之笔,整部小说在一种不断闪回推进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足够强度的张力。
《公羊的节日》在结构上像个洋葱头,切开它就会发现,从外到内是一层层包裹着的,也是一层层展开的,而时间又是按不同线索被有意错位布置的,顺叙中多有倒叙,倒叙中仍藏着倒叙,为此略萨大量运用了类似于电影中的闪回的手法,让不同时段里的场景与事件非常自然地重叠交错在同一个叙事空间里,产生了非常特别的纷繁错综的效果。或许是为了突现历史现场感以及结构的严密性,在这部小说中作者给人的感觉是全知全能的,但与19世纪的那种全知全能式的方式最明显的不同之处在于,略萨的全知全能更像是一个无形无影的幽灵,它徘徊在那个特鲁希略时代的很多瞬间里,体验着观察着种种事件,以及人的内心世界,有时候会突然浮现在人物的意识流动过程中,冷静地揭示出被人物自己的潜意识有意隐藏的那些想法与意念。而这种幽灵的叙述感觉又给整部小说带来某种神秘意味,它与其说像来自作者的声音,不如说更像是冥冥中某种对人世沧桑变化洞若观火的神明。在它的衬托下,最有悲剧意味的,就是不同性格的人物在那样一个特别的历史情境中始终都无法摆脱的命运,无论是独裁者、将军、部长们,还是个人英雄主义者们,以及那些与他们密切相关的人们,最终都与其所身处的时代一起破碎了,化作了历史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