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发现与对死亡的着魔(1 / 1)

——关于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和《燃烧的原野》

如果没有认真读过胡安·鲁尔福的作品,就很难理解为什么马尔克斯会在回忆鲁尔福时会这样写道:“我能够背诵(《佩德罗·巴拉莫》)全书,且能倒背,不出大错,并且我还能说出每个故事在我读的那本书的哪一页上,没有一个人物的任何特点我不熟悉。”[1]

那是1962年,在写作上“进了一条死胡同”的马尔克斯,终于在墨西哥找到了自己的解放者。当时还鲜为人知的胡安·鲁尔福的两本薄薄的小说,给已出了几本书的马尔克斯所带来的震撼,比他当年初读卡夫卡时还要强烈。胡安·鲁尔福让他开了窍,面对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土地与人、记忆与想象,终于明白自己作为一个拉美作家完全可以更自由地写作。胡安·鲁尔福就如同一位神秘的先知的引领者,给了他一把开启枷锁的朴素而神奇的钥匙。

就像碎片状态的《旧约》故事,在胡安·鲁尔福的笔下,那些最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与其命运、他们的声音与呼吸,带着最本质的味道,如同云雾般弥散漂浮在墨西哥那冷漠的天地之间。那些人仿佛被禁锢在地狱门外,除了绝望的困苦生活、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以及茫然的挣扎之外,他们的生活中就再也没有别的主题。要么麻木地面对贫困苦难,要么堕落下去,甚至自相残杀,不管他们抓住什么东西,都不会带来拯救的希望,最终所有的一切只会被他们带入地狱。如果说在《燃烧的原野》里,还只是在呈现死亡的阴影始终在追随着他们留下的苦难轨迹,那么在《佩德罗·巴拉莫》里,这一切终于抵达了极致状态——死亡瓦解了绝望与苦难的世界,但是鬼魂们却留在了荒凉的村庄里,继续着他们的孤寂生活。

时间之线在《佩德罗·巴拉莫》的世界里彻底消解了。那些人物,那些鬼魂,就像透明体,就像影子般的存在,他们没有面孔,只有声息和不完整的零乱记忆……不管你以什么方式去追寻他们,都不会有多少连贯有逻辑的线索,因为他们早已不在时间里了。原本串于其上的那些生者与死者,那些既像实有又似梦幻的故事片段再也没有任何羁绊,获得了仿佛可以永恒的自由,无论是过去的,现在的,还是未来的,都变得可以随意来去、随时遭遇、彼此交融了。

在一个被生者抛弃的死去的村庄里,人世与地狱的界限消失了,死者的灵魂们过着另外一种生活,再也没有苦难的折磨,没有死亡的频繁降临,就如同永生一般。或许也正因如此,《佩德罗·巴拉莫》才会像马尔克斯所说的那样,“是一部不折不扣的诗”,或者说是在纯粹的意义上抵达了诗的境界。它所带来的启示,已远远超出了写作技艺的层面。而对于胡安·鲁尔福而言,它也确实就是一个很难再超越的极致之作。当我们像马尔克斯那样为这部杰作赞叹不已的时候,难免会这样想:写出了这样的作品,哪怕之后他永远都不再写了,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马尔克斯的朋友,一位墨西哥作家曾在仔细研究后试着把《佩德罗·帕拉莫》按照正常时间顺序重新组合段落,却发现这样一来,整个小说就变得平淡无奇了。这个尝试确实是耐人寻味的。怎么可能会有摆脱了时间而发生的故事呢?但马尔克斯一定会明白,正因为消解了时间,那些与生命相关的记忆与想象才会在空间里获得恒久的自由,它们可以随时随地浮现和隐没,可以有形,也可以无形,只是声音、气息,或只有沉默。尽管在阅读的过程中你仍旧能够感觉到那些鬼魂的能量其实也在逐渐消解着,但这又有什么呢,谁又知道能量的终点在哪里?他们始终都会在那里。

对于胡安·鲁尔福来说,他在《回忆与怀念》[2]一文中提到:“生命的问题是时间。我认为,生命并非是按照时间顺序前进的过程,我们的生活是分为片断的。有些时刻,有些日子,是空白。生活不是奇妙的,但它充满了奇妙的事情。生活不是完整的,而是化分为片断;它充满了事件,但不是一个事件。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中。有时过若干年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当进行描述的时候,仅仅叙述事实;当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时,就保持沉默,就像生活中那样。只需保留着某些时代,一种永恒的时间,一种永恒的现在。《佩德罗·帕拉莫》就是一部充满沉默的小说,只有那些事实得到了叙述。我竭力不要离题,不讲哲理,所以才有那些悬空的头绪和空白,读者可以去填补,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解释。我很希望有许多种解释。没有任何观点的人倒是我自己。”这段话,可以视为关于小说写作的“圣经”式段落。

如果说在《佩德罗·巴拉莫》里,胡安·鲁尔福用鬼魂与死去的村庄一起构建起一个超限度的叙事空间,那么在小说集《燃烧的原野》里,他所做的一切则可以看作为此而做的准备。那19篇小说,多数都是以与死亡有关的事件为题材的,那些被无尽的苦难慢慢或突然吞噬的普通人,基本上都在承受着各自的末日时段,描述那些触目惊心进程的每个字似乎都透露着死亡的寒意。

除了《求他们别杀我》和《地震的那天》偏弱一些之外,其他各篇都近乎完美。胡安·鲁尔福以其特有的朴素方式直接抵达了罕有的艺术高度。他把沉默的力量运用到了极致,并借此使得对话这样一种古老的手段在完成叙事空间的重构过程中发挥令人吃惊的效力。他说:“我想直截了当地讲,一针见血地讲。”他仿佛从第一个字开始就站在了世界最深处,与那些人物的灵魂待在了一起,绝不附加给他们任何多余的东西,共同直面充满了苦难与死亡的世界。面对这样的作品,你甚至会觉得根本不需要再去谈论具体的技巧或者语言问题,作为读者你要做的,只有默默地倾听。

“我只是想摆脱一种巨大的忧虑。因为写作是一件真正痛苦的事情。”多年以后,胡安·鲁尔福在回忆《佩德罗·帕拉莫》时这样写道。这种“巨大的忧虑”源自他对荒凉的发现,在那个名叫图斯卡库埃斯科的村子,或是别的村子里(那样的村落其实在中国也有很多,人们都到外地到城市里打工去了,只留下老人和孩子以及荒凉的土地);也源自他的“对死亡的着魔”。

从4岁到12岁,他经历了一连串的死亡事件:祖父去世了,父亲被人谋杀了,然后不久妈妈也死了,还有两位叔叔也被匪帮杀害,另一位叔叔则溺水身亡……也就是在这样浓重的死亡阴影所覆盖的孤独绝望状态里,他开始了写作,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荒凉原野里游**的灵魂。终其一生,他只留下这么两部小说。当它们产生广泛影响的时候,他这个作者却已消隐在人们的视野之外,就像传说中的秘密先知所做的那样,留在了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已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并因此而不朽。马尔克斯说的没错,虽然“他的作品不过三百页,但是它几乎和我们所知道的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瀚,我相信也会一样经久不衰”。

[1]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两百处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创作》,158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

[2] 本文所使用《回忆与怀念》中的文字均出自林贤治:《文化随笔:精神游牧者的世界》,广州,花城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