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与书的迷宫(1 / 1)

——关于翁贝托·埃科的《玫瑰的名字》[1]

博尔赫斯之后,轻率谈论书籍所构建的迷宫很容易被视为滥调。要想在这方面不陷入博尔赫斯的阴影,需要比较大的才能。1980年,翁贝托·埃科完成了《玫瑰的名字》。他虚构了一座迷宫式图书馆,有复杂的路径、无数珍本古籍、神秘的镜子,还有难解的文字密码机关……而围绕它们发生的,是充满偶然性的离奇死亡事件,以及曲折难料的探案过程。最后这一切都在那场意外的大火中化为乌有。由此我们似乎可以把它看作埃科对前辈博尔赫斯的某种回应。最明显的一点,是埃科塑造的那个狂热执着地守护着图书馆的盲修士豪尔赫,他博学多闻、当过很多年的图书馆馆长。显然,这个形象只能来自博尔赫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在后来的《〈玫瑰的名字〉注》里,埃科不无得意而又有点恶作剧地写道:“所有人都会问为什么要用豪尔赫这个名字引人联想到博尔赫斯,为什么博尔赫斯又这样存心不良。我不知道!我需要一个看守图书馆的盲人(这在我看来是一个很好的叙述想法),而图书馆加上盲人,只能产生博尔赫斯……”当然,豪尔赫并不就是博尔赫斯。但不管怎么说,有了盲修士豪尔赫这个形象与图书馆迷宫,这部以14世纪意大利某座山中修道院为背景的小说也就有了自己的发条,埃科只是悄悄地把它上紧了。

埃科最初的念头,是要毒死一位修士。在《玫瑰的名字》里,被毒死的修士已不只一个。而耐人寻味的,是最后盲修士豪尔赫的死法——吞吃了那本被他涂了毒的珍贵古籍,在自己意外引发的图书馆大火中死去。这位坚信“敌基督”即将降临、有着强烈的时间紧迫感和宗教责任感、垂老衰弱的豪尔赫,竟是那个古老神秘的修道院的实际掌控者。他坚定地执行着对犯错者的严厉惩罚,最终却成为一个彻底的毁灭者,让图书馆终极性地做了一次“真理和谬误的见证”。这听起来有点儿像个寓言,当然埃科意不在此。在他的小说结构设计中,豪尔赫是用来对应那位负责破案的威廉修士的,他们一暗一明,一个要掩藏,一个要揭示,在彼此不断地角力并靠近的过程中,以不易为人所察觉的张力撑起了整个叙事空间。在很大程度上,他们都是埃科手中的“算子”。

“是建造起来的世界告诉我们故事该如何进展。”埃科想要强调的是,作者不能将设计好的必然性的过程强加给叙事和人物。尽管博学精明、有着惊人洞察力和逻辑推理能力,但威廉修士在那些非逻辑性案件中一筹莫展。他的冷静富有魅力,却无法破开迷雾。他的对手不只是躲在暗中的豪尔赫,还有“偶然”。要是你还有耐心并敏感,就会逐渐地感觉到,那种让威廉在关键时刻捕捉到稍纵即逝的偶然因素、借一线之光照亮全局的力量,才是其智慧所在。

在整个叙事的过程中,埃科准确地借助人物性格与命运的关系,不断释放着偶然性的能量。偶然性因素多次让威廉修士陷入逻辑的困境,但最终也给了他关键启发——阿德索随口说到可以暗指字母位置的文字游戏让他恍然大悟,解开了图书馆中的文字密码,揭开了全部的谜底。而后来在图书馆引发的那场毁灭性的大火,也仍旧是个偶然,给整部小说留下了一个充满虚无感的结局,就像一场过于真切的梦。

埃科是对中世纪历史有深入研究的学者,对于小说艺术也有着深刻的认识。他很清楚,这样厚度的小说要保持良好的节奏感和密度感、消除单调沉闷的可能,就要有多条明暗的线索交互作用。威廉修士师徒与修道院之间的关系,圣方济各会与教皇代表的关系;豪尔赫与修道院的关系,几位死掉的修士之间的关系;小兄弟会与教廷的关系;还有图书馆以及那本神秘古籍与整个修道院、那些人物之间,甚至基督教本身的关系……它们构成了丰富的叙事之网。为了强化虚构性、某种游戏性。埃科在前言中近乎刻意地提到,阿德索修士手稿的几经转手,最后又古怪地丢失,剩下的只有他自己的译稿,一切都无从考证。换句话说,这里的一切都是虚构的,但他让它们存在了。这既不是历史现实,也不是日常现实,而是小说的现实。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发现……写小说,是宇宙学的事,就像《创世记》里讲的故事一样。”面对小说的现实存在,任何跳出小说以外进行指涉的企图都会误入歧途。

“我想要一个封闭的地方,一个集中营式的世界。”要想在如此漫长的叙事过程中保持足够的弹性与紧凑感,就得在时间与空间上给出相应的限制。这样就既有空间聚焦感又有矛盾冲突的集中性,还能使人物的内心世界在压力中发生爆裂,强化事件冲突的力度。“为了使它更封闭,我需要在地点的同一性之外,加上时间的同一性(既然行动的同一性是不确定的)。”于是故事被限制在七天里。“七”在基督教里是个特殊数字:上帝创造世界是七天,给威廉探案带来“重要启发”的《启示录》里,“七”频繁出现:七群会众,七个金灯台,上帝有七股灵,七个天使先后吹响了毁灭大地万物的七声号……在修道院先后死掉了七个人。这样的时空限制与死亡的每天降临构成的强烈不安与压抑,时刻都在膨胀,让人觉得一切随时都有爆裂的可能。

被埃科称为“一个什么都不理解的人”,“直到晚年,也不能完全理解,以致他最后选择了向神圣虚无的逃遁”的叙述者阿德索,从叙事的功能上讲,他既是个人物,也是埃科的一个面具。在埃科与阿德索之间,在80岁的阿德索叙述自己18岁时的经历之间,存在着多声部变幻。而威廉修士则很像是埃科的另一副面具。埃科区别于侦探小说家之处在于,他笔下的威廉修士并不是个无所不能的人,他能揭开真相多少有些靠运气,而他也深知自己并不是最后的赢家。但他有思想者的特质,面对“获而一无所获”的灾难性结局,他的思想仍能迸射出耀眼的火花:

“敌基督可以由虔诚本身萌生,由对上帝和真理过度的热爱产生,就如同异教产生于圣人,妖魔产生于先知一样。对预言者和那些打算为真理而死的人要有所畏惧,阿德索因为他们往往让许多人跟他们一样去死,而且还常常死在他们前头,有时甚至代替他们去死。……唯一的真理就是学会摆脱对真理不理智的狂热。……事情按照各自的规律进展,并不产生于任何方案……其实我该明白,宇宙本无秩序。……我们的头脑所想象的秩序像是一张网,或是一架梯子,那是为了获得某种东西而制造的。但是,上去后就得把梯子扔掉,因为人们发现,尽管梯子是有用的,但是没有意义。”

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世界。它是真实的吗?当然。想想那最后的那大火吧,它把一切都毁了,可是又让你觉得前面的一切都无比真实。你合上书,这就是一个刚刚关闭的世界,但它存在。将来某一天,你再次打开它,它仍是个充满欲望与死亡的崭新世界。驱动那些线索运转起来的能量,就来自那些人物的强烈欲望。求知的,本能的,权力的……这些欲望有时并行,有时交错,在充满偶然的矛盾变数中,他们将各自的命运推向极致。

对于狂热的求知欲来说,无论上帝还是魔鬼,都能在书籍中保存令人震惊的力量。为延续知识和思想而存在的书籍,也能构成令人迷失自我甚至走向疯狂的迷宫。而年轻的见习修士阿德索在第四天晚上与那个乡村姑娘的意外遭遇中所爆发的**,则揭示了生命与爱欲、宗教精神在突然而又朦胧的震惊中混为一体,就像迷雾中迸发出的一缕霞光,成了整个小说结构中最鲜明的穹顶图景。欲望作为人的最基本的能量,它是邪恶的,也是圣洁的,是存在与延续的根源,是创造的力量,也是毁灭的力量……从这个意义说,或许“玫瑰的名字”,就是欲望与死亡,它会像玫瑰一样,可以美丽绽放,也会黯然凋落、没入尘埃。

[1] 本文所使用《玫瑰的名字》中的文字均出自[意]翁贝托·埃科:《玫瑰的名字》,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所使用《〈玫瑰的名字〉注》中的文字均出自[意]翁贝托·埃科:《〈玫瑰的名字〉注》,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