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与焦虑中的漫游者(1 / 1)

——关于彼德·汉德克的小说集《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

跟彼德·汉德克的盛名相比,其作品在中国出版的过度延迟显得特别“诡异”。这个现象似乎只能理解为某种突发的禁止与莫名的遗忘交替作用的结果。而无论是禁止还是遗忘,其实跟其作品本身并没什么关系。想想他能在20世纪90年代为前南斯拉夫打抱不平,还在2006年参加了米洛舍维奇(被海牙国际法庭判战争罪的前南总统)的葬礼,成为与整个欧洲主流态度为敌的众矢之的,那么他和他的作品在任何地方触动禁忌就都不足为奇了。

作为“这个所谓的世界”的执着另类,他始终是个质问者。虽说他的作品中文版姗姗来迟,面对它们又确实需要同时面对很大的时间差,但要是我们有足够的耐心以它们为参照,来考量当下那些毫无艺术追求的写作现象,来重新审视我们这个正经历着持续巨变的社会,以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在破碎、庸俗风潮泛滥成灾的现实,就不难发现它们超越时代的价值与意义。

跟20世纪所有在写作艺术上卓有贡献的大师们一样,彼德·汉德克的作品从本质上说是为所有时代的“少数人”而存在的。换句话说,它们是挑读者的。就像那些海拔五六千米以上的高峰,尽管闻名于世,但对于普通游客来说却并非旅游之地,要想攀登上去,仅有一时的好奇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足够的勇气、耐心和持续反思的动力。如果这样说还显得过于空泛,那么我们可以更具体些——阅读汉德克的作品要面临的主要“障碍”,就是你无法抱着读故事的心理或一般看小说的感觉去进入它们的世界。因为汉德克要做的,从来都不是反映现实,也不是以人们习惯的方式揭示有序世界里的悲喜剧或历史洪流中的个体遭遇之类的事;甚至也很难借助文学史里提供的那些关于现代小说、实验小说的概念进入它们,因为它们让你面对的,不只是关乎新观念或文体革新的范例,更重要的还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正在发生的关乎解体与无序的世界。要越过“障碍”,就需要读者能放下那些预设的观念,丢开对任何“地图”的依赖,要像小说中的人物那样,置身于陌生无序的世界里,去慢慢体会关于个体破碎的残酷处境。客观地讲,这个阅读过程会是异常艰难的,但是一旦进入其中,读者就会逐渐体验到极为复杂而又深刻的震撼。

这个小说集里收的是汉德克的早期作品,尤其是《推销员》和《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这两个小长篇,都是其早期代表作。它们虽然貌似形式各异,甚至在运动方向上是截然相反的,但在生成机制上是一致的,是有着亲缘关系的。在很大程度上,后者很可能就是从前者中另一个凶杀案衍生出来的。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它们的两个主人公(无名推销员和前著名足球守门员布洛赫)尽管身份、处境、遭遇都不大一样,却有着极为相似的气质或说精神上的同质性。以至于我们可以认为他们其实是一个人的两个阶段。他们的共同特征,就是那种漫无目的的游**状态。像解体的世界里脱落下来的两个碎片,他们以各自的方式随波逐流——推销员在体验环境解体中的自我解体状态,而布洛赫则像试图在自我解体之后寻找重构的微弱线索与可能。如果说推销员面对突然显现的现实处境采取的是放任自流式的沉湎,那么布洛赫这位莫名失业的人所采取的,则是毫无目的的自我放逐。他们在某种意义上似乎都丧失了或放弃了日常逻辑思维的能力和需要。推销员在体验的,是自我破碎后漫无止境的坠落过程,除了体验本身他似乎毫无所求;布洛赫则是落入黑暗的无序境地之后,下意识伸出手来试图抓住点什么,但那动作本身又是那么的迟疑和微弱。跟推销员不同,他为自己预设了放逐的终点,因为他毫无动机地杀了人,那个无辜的电影院女售票员……他像要做一个终极测试,看看自己在制造了死亡之后是不是还有对生的需求。对于他们来说,这个无序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确定无疑的,不再有任何线索可以遵循,也无法提供任何稳定的能让他们产生存在感的支点和存在的目的,更不用说意义了。

如果说在过度的大规模工业化和商业化潮流背景下,社会早已呈现不断裂变和解体失序的征兆,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个体的人的普遍解体和碎片化就是无可避免的后果。或许也正是在这样的语境里,我们才有可能会意识到,为什么福柯所说的“人死了”是继尼采说出“上帝死了”之后的又一个重大事件。当然汉德克并不是要做哲学思考,也不是要通过对什么人性的分析为“人死了”的现实提供解决方案,或许倒是对某种类似于将海德格尔说的“常人”抛入未知以求得新的存在可能的小说实践。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甚至可以把汉德克的这两篇“漫游”小说直接归入德国浪漫派漫游小说(比如,蒂克的《弗兰茨·施坦恩巴尔德的漫游》、诺瓦利斯的《海恩里希·冯·奥夫特丁根》等)的谱系,或至少可以把它们视为对那些遥远先辈们的现代呼应。

当然,汉德克笔下的人物所进行的漫游,更像是在无边的黑暗中进行的,而且在那些看不出头绪的场景与细节里,也实在感觉不到有什么日常意义上的有趣的东西,那所谓的黑暗也并不是物理现象,而是漫无边际的焦虑状态。他们在行动,可是没有目的,没有动机,没有动力,也没有停下来的理由……仿佛世界本身以及任何一个角落都是一台永动机式的装置,而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在身不由己地永动下去。

在汉德克的观念里,“世界不是存在于语言之外,而是存在于语言本身;只有通过语言才能粉碎由语言所建构起来的、似乎固定不变的世界图像。”[1]好吧,我们可以认为语言能让虚构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失去界限,它们不断地交汇融合,不断碰撞解体,然后在某个瞬间里透露出重新聚合为新世界的种种可能。作为它们之间的模糊地带的我们,到底应该如何去区分呢?在汉德克笔下展开的,是个恍惚而又充满疏离感的世界,它的空间与时间常常是错位的,无法同步的,其中的人物是难以交流的,始终都不知该如何描述眼中的世界……在他们的躯壳与内心之间,存在着一个液态的游离层,迟钝而又动**。他的文字光滑坚硬而又容易让人沮丧,又总是能轻易黏住你,当你试图从中捕捉到什么的时候,就会发现最后得到的只能是各种各样的错觉。

以《推销员》为例——因为它对于读者来说有着令人惊讶的阅读难度,它的结构方式也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巴赫的那种充满数学感的管风琴乐曲,每一章都是两部分,前面的部分是对人们熟悉的谋杀故事的技术性解析,大部分章节的标题是以无序或秩序,或二者关系为主的。在解析的过程中,作者开始悄悄引入一些具体的联想,关于人物的特征,“他的行为举止像一个推销员。也许他就是一个推销员。”[2]随后,这个推销员真的就出场了。但采用的视角是“后来者看到”。谁是“后来者”?是跟踪推销员的人,还是作为读者的我们?可是不管是谁,都将迅速地陷入碎片般的场景所生成的洪流。那些无序的场景碎片不断地汇合到一起,漫无方向地四处奔流,就像来自五六台摄影机拍下的无数胶片,以每一帧图像为单位重新随机剪辑在一起。想想看,当它们流动起来,你怎能看到连续的图景呢?

没错,一切都是那样的连续不断,可是每个瞬间之间似乎又都没有关联性。推销员不是忽然闯入者,而是偶然陷入者,你无法知道他到底是主动认同现实的无序性,还是被动地接受了这种无序状态。当你缺乏耐心时,会觉得无法进入其中,而当你有了足够的耐心时,又会忽然意识到自己仿佛就是那个推销员,他疲惫,迟钝,意识与身体游离,会在做出某个举动之后过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动作,他在看,但是散漫得毫无逻辑……对于他来说,所有的场景就像是无尽的沙粒一样不断地随机陈列堆积着,他看不到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即使是谋杀事件本身置于其中也丝毫没有突兀的感觉。他好奇,或者说只不过试着恢复好奇的能力,但这又是不大可能的,只是他不在乎而已。那么他到底想要什么呢?存在。或至少也是跟那些日常存在产生某种关系。他甚至会幻想着自己被误认为犯罪嫌疑人,因为他对一切都显露出过度好奇的样子,然后被他们残酷地审讯,几乎致死。而在另一场谋杀案的现场,他又见证了凶手显形的过程。除了那两个人的死,有什么是确定无疑的吗?没有。推销员看到的一切、幻想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是无序的,也是无法理顺的。

《推销员》的每一章都仿佛隐藏着一个激流中的强力漩涡,当你还徘徊在每一章的前面部分对于谋杀故事模式的平稳而又理性的解析时,后面突现的那些摇摆在有序与无序之间的场景、细节,会突然让你陷入其中,随即被淹没,而这样的一种瞬间失重般的坠落体验会让你觉得自己就像那个推销员一样,在场可是又无法存在,因为无论是环境还是个体本身,解体的过程一旦被启动就无法终止。在汉德克的笔下,所有的细节与瞬间仿佛都是随机触发生成的,它们弥漫着,像暮色降临后的大雾,让阅读者这个后来者迷失其中,并在执着寻找可能的线索过程中慢慢地变成了那个推销员,一个沉湎在自我解体状态里的漫游者,在不知不觉中承受了整个解体中的纷乱世界。

现实的确实可信性并不是因为它是现实,而是因为身处其中的人们习惯了置身其中形成的某种处境,并因此而产生了可循环不已的习惯语境,从而把对现实产生怀疑的可能性降至最低限度。汉德克在这篇小说里所展现的,除了对于那些日常习惯思维和语境的双重颠覆,还有对普通人的现实残酷处境及个体解体状态的深刻揭示。

以此为基点,我们再去对照一下利用《推销员》基因创造的变体产物——《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这篇风格手法都明显不同的小说,或许就不难产生这样的判断:对于任何人来说,要想实现“存在”都是异常艰难的,就算有足够的勇气将自己抛入未知深渊,可能也只不过是碰巧抓住了虚无境地里的那个近乎永恒的焦虑。

[1] [奥]伯恩哈德:《维林根斯坦的侄子》,总序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2] [奥]彼德·汉德克:《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