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马克斯·弗里施的《彬,北京之行》[1]
当你合上这本薄薄的书,可能会发觉,它就像一场刚散去的雾,或是刚被醒来淹没的梦。假如你有着丰富的做梦经验,又喜欢浮想联翩,下意识或以你需要的方式重构梦境,那么马克斯·弗里施这本出版于1945年的小书《彬,北京之行》,就是写给你的,任何时候你重新打开它,都有可能像进入一个新的梦。
弗里施深谙梦的机制和秘密,知道如何以此衍生出貌似梦的写作艺术,以那种随机触发的方式构建全新的叙事空间,突破时间的禁锢……像书中人说的那样:“时间按钟点记录我们的经历,是不对的。时间是理智用以整理归类的一种骗术,一种强加于人的图景,根本就没有与之相符的心灵上的实际。谁要是知道,梦境互为根源,相成相生,该有多好!”(马克斯·弗里施:《彬,北京之行》,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年,42页)只有这样的艺术才能把不可逆转停顿的时间线索破解成散点,化作可以四处随风丛生组合的景物……在那个世界里,你可以是任何事物,随时出现或消失在任何地方,拥有不同的经历。
面对沉重复杂的现实世界,这不过是一种内向的逃离。“我”从沉默的河沙里淘出稀少的黄金颗粒,把它们像花粉一样与俗世尘埃混合在一起发生化学反应,制成通灵的药剂,开启被日常时刻里封闭多时的感官与想象的能量,带着隐秘而绝望的诗意和极度的孤独,去探求个体重新存在的可能。就像小说里那个与“我”若即若离且时隐时现的精神伴侣式的人物“彬”(Bin,在德语中,bin是动词sein(存在)的单数第一人称现在时的变化形式)一样,这种“存在感”以及对它的渴望,都是暧昧而脆弱的。
所谓的“北京之行”,其实也就是努力重获“存在感”的非同寻常的逃离之旅。从一开始,“我”就在用充满游离感的梦幻般场景不动声色地剔除记忆里的现实痕迹;同时,现实又以同样的不动声色不断改头换面重新渗透进来,让无望的气息悄然弥漫。因此,“我”在中途就已然意识到,无论如何自己都是无法抵达“北京”的,尽管在某些瞬间似乎已靠近了。作为一个仍然身陷战场的士兵,“我”虽能通过想象遁入梦境般的异度空间,却终究不能真正逃脱。因此在这部明显有些诗化的小说里,“我”尽管拥有了列子御风般的想象与叙事的某种自由,却始终无法真正摆脱紧紧尾随其后的阴影般的悲剧意味。
1945年的欧洲已进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尾声。面对充满死亡与废墟的近乎崩溃的世界,或许那古老的万里长城附近的帝都“北京”这样遥远的地方,才适合指引催生这样的幻想与逃离之旅吧?我们甚至能从《彬,北京之行》里嗅到卡夫卡那篇没写完的小说《万里长城建造时》的某种气息,在猜想弗里施也会想象长城对北方残忍野蛮人的阻挡的同时,我们顺便重温一下卡夫卡小说里那段意味深长的话:“人的本质说到底是轻率的,天性像尘埃,受不了束缚;如果他自己束缚起来,不久便会疯狂地猛烈挣脱束缚,把长城、锁链以及自身都扯得粉碎。”[2]想想那时人们对战争的恐惧厌倦和半个世纪里的两次世界大战,这话确实令人绝望。
“在多年等待之后,我们面临一个切身的问题:我们在这个地方究竟有何希冀?”
答案当然是没有。小说中的“我”,正是在一切被“扯得粉碎”的大背景下开始“北京之行”的。“我”与精灵般的彬在无序时空里展开的冥想般的旅程更像个剥离的过程。“我”被“一种思念之情指引”(“是一种对新的人的三月间的怀念”),开始在春天里漫游,浮想逝去的生命里的那些特殊场景,努力把自己从残酷的战争阴影中慢慢剥离。“我”的要求确实不多,甚至只能算是最低要求,去遥远的北京并非为了实现什么伟大梦想,仅仅是为了把那卷象征毫无意义的日常事务的图纸找个地方放下,然后“有活干,有饭吃,有钱赚”。
而“北京之行”的意义是让记忆中深藏的事物重现……有梦一般的青少年时代,有曾经的爱情,有愿跟“我”远走的理想恋人中国姑娘玛雅,有各种被重新提纯的近乎虚幻的风景……而“我”漫游在脱离了时间的大地上,像在前行,也像在倒退,在寻求希望的过程中绝望地思考死亡……而当“我”知道,那个胖脸王爷竟认识并欣赏一个“不怕丑、不怕脏的”,喜欢“在所有的酒馆里吹嘘他的风流韵事”的叫“伊西多·虚纳瓦德尔”的欧洲人时,“我”对北京的“金色想象”出人意料地被彻底打破了。很快的,与死亡相关的故事一一降临:那个性情怪异的避世画家的,那个准备好自杀的孤独者的,还有那个受穿着雨衣出现在剧场里的死神惊吓,意外地让父亲成了自己替死鬼的故事……而“我”知道,自己也将替儿子而死。
最后,当艰难地逃离死神追逐的“我”从战场上重返家园,把刚醒来的孩子抱在膝上,觉得他才最像“带领我们上北京”的彬时,也把最后的一点微弱希望,寄托在这孩子身上。而“我”呢,除了继续那种习惯成自然的“一切都充满矛盾和荒谬……滑稽可笑”的“蚂蚁般的生活”之外,似乎再也没有其他可能了。“心灵与一架铲雪机相似,它推着一大堆没有满足的生活朝前走,这一堆东西不断增长,越滚越大,越推越费劲,推得心灵疲惫了、老了,其结果是一生已经过去,可是我们仍不遗余力,求得长生不死。我们发明出一种又一种方法……”“我们不知道谁夺走了我们的时间。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的奴隶。”
[1] 本文所使用《彬,北京之行》中的文字均出自[瑞士]马克斯·弗里施:《彬,北京之行》,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
[2] [奥]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1卷,334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