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被打败的人(1 / 1)

——关于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1952年9月1日那一期的美国《生活》周刊的封面人物,是厄内斯特·海明威。那期杂志全文刊发了他的新作《老人与海》。在那张封面照里,海明威的神情有些疲倦、略带轻蔑,就像刚从战场归来的上校,刚梳理好花白渐稀的头发,紧闭嘴唇,下巴明显内收,而冷眼略微上翻,像在反问:这回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老人与海》里,老渔夫圣地亚哥打败了那条大鱼,随后又被鲨鱼打败,“获而一无所获”。但它让海明威赢得了人生最后一场战役,击退了之前所有的质疑与嘲讽。老圣地亚哥的霉运持续了84天,但海明威晚年却被霉运纠缠了近8年,直到他完成《老人与海》之前就没顺过。在伦敦,他因车祸伤了头部,在意大利又意外枪伤了眼睛,比这些更糟糕的,是他有六七年没有出版任何新作,而1950年出版的《过河入林》又饱受批评,舆论普遍认为,海明威已然才尽。谁让他之前那么成功又那么自负?深陷漫长低潮期的他知道,自己必须进行一次彻底的反击,让“敌人们”重新见证他的勇气、力量。当然,这一次“上帝”站到了他这边。这本薄薄的《老人与海》,让他获得了至高的荣誉。

后来,在面对《巴黎评论》记者采访时,海明威声称《老人与海》本来可以长达一千多页,但他并没有这么去写,因为他要另辟蹊径。他要写的,不是一个像大海一样包罗万象的宏大复杂的故事,不是人一生的遭遇如何坎坷曲折,也不是要写什么普通意义上的情感关怀和理解信任,而是“一个人可以被消灭,却不能被打败”,是一个人独面世界的勇气和不屈服于命运的执着精神。当然,还有爱——老人与孩子之间的,对已故妻子的,老人对那条大鱼的,对变幻莫测的大海的,对睡梦中那些沙滩上的狮子的,甚至是对一只偶尔落到小船上的小鸟的……但它们都被海明威置于小说中的沉默与空白的地带了,它们始终都在。

《老人与海》以写失败开篇,以写失败结尾,似乎失败就是它的主题。但海明威的真实意图,其实是要写失败中的胜利。小说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与老头关系密切的“孩子”马诺林只出现在开篇和结尾。这样的安排是有意为之的。有研究者认为,那个“孩子”并非十几岁的少年,而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小说中,海明威之所以有意忽略马诺林的年纪,主要还是为了保持那种老人与孩子的对应气氛,以暗示“孩子”并非年龄意义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未成年“男人”的状态。

我们在开篇里看到,面对倒霉之极的老人,“孩子”听从父母之命,跟运气好的船出海捕鱼去了,因为他还不能自己做主,尽管心怀愧疚,但还是接受了“孩子”的角色,而且马上就有了现实回报,“头一星期就捕到了三条好鱼”。面对他敬爱的老头,他心里的那份敬爱之上又多出了很多同情甚至怜悯。有时他甚至也可能会像其他人那样,认为老头已不再是个强者,而是个需要有人照顾的垂暮老人。这意味着,在精神上,他还无法真正理解老圣地亚哥。

实际上,“孩子”面对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父母所代表的日常世界,是个必须“现实”的以成败论英雄的群体世界;而另一个,则是老圣地亚哥所代表的孤独但有男人气概的个体世界。“孩子”徘徊在两个世界之间,既依赖于前者,又向往后者。假设这次老人出海有他陪伴,那条大鱼还会得而复失么?也许就不会了。老人是这么想的,“孩子”自己最后也会这么想。所以结尾时,马诺林才会忍不住哭出来,那是一种强烈的内疚和自责。当然哭后他也就醒悟了,虽然老人又一次失败了,但他其实是又一次证明了自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所以他才决心以后要坚定地跟着老圣地亚哥。

另外在小说中,这个“孩子”大部分时间里是不在场的。在老人出海打鱼的那三天里,他究竟会想些什么,海明威没写。可是当老人在大海上艰难捕到大鱼,然后又痛苦地被鲨鱼群打败的整个过程慢慢呈现时,在某个瞬间里,读者可能会忽然想到那个“孩子”,甚至感觉到他的眼光与气息……在某种意义上,是读者代替了那个“孩子”在不知不觉中经历体验了老人在海上所经历的那一切,因此最后“孩子”的心理转变才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一个真正的男人的内心深处,总是会待着一个“男孩”的。这是他的另一个自我,代表着原初的生命力、好奇心和想象力,对应着不断经验化并老化的世界。当真正的衰老时刻来临,这个内在的“男孩”就会逐渐外化,男人会将自己的精神投射寄托到一个现实存在的“男孩”身上,作为他的“精神之子”继续存在下去。老圣地亚哥在极度绝望的状态下拼尽全力做人生最后一搏,除了自己,以及那个慢慢浮现的“上帝”,他没有任何观众……他在那个日常世界里一无所有,他只属于那个孤独自我的纯粹世界,他也没什么可报怨的,因为他早已接受命运所给予他的一切。

对于海明威而言,《老人与海》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搏。他创造了一个被彻底“打败”却因此获得精神“永生”的老圣地亚哥,创造了一条了不起的却终于被老人杀死的大鱼,创造了一个摆脱脆弱并决心去做一个真正男子汉的“孩子”,还有那些残酷无比的如噩运般不可阻挡的鲨鱼,以及最神秘的大海……他将自己的全部精神能量倾注其中,所以这里根本不需要“象征”,他只需要让这一切存在。这本书就是他的“大鱼”,也是他的“男孩”。他相信自己的精神将会通过这本绝唱之作长久存在下去,他已做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哪怕是1961年的7月2日,他不想被疾病打败,在家中选择饮弹自尽,对于他来说,或许这也相当于最后一次出海。这一次,他又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