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亚当斯:另一种生活(1 / 1)

——关于海明威的《尼克·亚当斯故事集》[1]

在海明威的人物谱系里,尼克·亚当斯始终是其至爱。他的每部小说集里都有尼克故事,而且都是压卷之作。他生前很可能一直都在希望能为尼克完成一本归宿之书(这从他遗稿里的那些尼克故事中可以看出端倪),最低限度的想法,也该是在一本书里让人们看到尼克的所有故事吧,但最终也没能实现。直到1972年,纽约的斯克利布纳父子公司把以尼克·亚当斯为主角的24个短篇小说编成《尼克·亚当斯故事集》,这件事才算有了个了断。而这已是海明威饮弹自尽11年后的事了。

编入《尼克·亚当斯故事集》的八篇遗作,其实透露出两种可能:一是继续之前的尼克系列故事,最后结集成书;二是把尼克故事写成长篇。前一种不难实现,也符合当年D.H.劳伦斯在评论海明威的《在我们的时代里》时敏锐地指出的“断片式长篇小说”的概念。只是对于海明威来说,后一种可能应该更有吸引力,或许会像《最后一片净土》那样,以一种细致缓慢的笔触展现尼克世界里诸多微妙的戏剧性场景,但要由此生成一部长篇,最后可能会是一部普鲁斯特式的巨制……以他晚年的身体状况,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想简单地做和心有余而力不足,使他在有生之年都无法将尼克安顿在一部书里。

尼克应该活在一本书里。这些闪闪发光的故事,只有放在一起才会有更强烈的效果。它们除了有着鲜明的海明威式风格——简练、冷峻、精于景物描写和微妙对话之外,还要多出几分含蓄、温情和莫名的忧郁。尼克的经历与海明威的非常相似,但他的故事却并不是海明威的,是那种心灵的共通性给了海明威写作的自由,也让尼克获得了恒久的生命力。

尼克也喜欢自由和冒险,但跟海明威相比他要内向得多,与外界有种内在隔阂,是个在残酷尘世深入体验过程中身心俱伤,希望通过重返故乡的山林、溪流,疗治伤痛、恢复内心宁静的人。海明威的人生轨迹是外展式的,而尼克的则是内收式的。海明威从家乡橡树园一路跑到了遥远的巴黎,在那里成为作家,然后不断变换生活的空间和聚焦点,扩大着生活半径。而尼克无论走到哪里,心里都始终牵系故乡,并将之视为灵魂所系的清净之地。从这个意义上讲,海明威塑造的尼克以及存放于尼克心里的故乡,更像是他用来对应喧嚣现实世界的另一端,尼克是那里的守护者,过着海明威想象的另一种生活……而作者自己则像个钟摆,在两个世界之间摆动不已。

写战后尼克返乡的《大双心河》,让很多人费解。但海明威很看重它,“这个故事写战争归来,但其中没有战争二字”。实际上,它跟后来的《老人与海》在方法上有很直接的关系。尼克跟老圣地亚哥所面对的都是一个没有他人的世界。尼克独自穿山越岭,沿溪钓鱼,没有内心独白,没有浮想联翩,没有悲痛也没有喜悦……就像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空心人,战争经历、所有内心感受统统被省略了。而在《老人与海》里,老圣地亚哥的整个人生差不多都被省略了,他独自出海打鱼,在苍茫的大海上,在“获而无所获”的过程中完成他的最后一搏。对照之后就会知道,《老人与海》的手法其实就是基于《大双心河》发展出来的,只是运用得更为成熟、更富有变化。当然从境界上说,《老人与海》明显要阔大深沉得多,它将《大双心河》里的精神疗伤主题提升到了在“失败的胜利”中获得身心解脱和接受悲剧命运之后的精神传递的层面。

除了迷惘、厌倦、眷恋和孤独等话题,这本故事集里的几篇经典之作都以死亡为主题。尤其是《在印第安人营地》和《杀手》,在两个方向上将死亡话题推向了极致。在《杀手》里,让尼克崩溃的,并不是两个职业杀手的可怕言行,而是那个被追杀了四年的人竟然躺在家里等死,因为无处可逃。而在《印第安人营地》里,尼克以少年特有的懵懂心理在短时间里见证了生与死两个事件。没有人会想到产妇难产的痛苦会让她男人割喉自尽。一生一死,不过转眼之间,但造成的强烈冲击却足以令人失语。人生序幕尚未拉开的尼克,该如何面对生与死的现实问题呢?

“死,难吗,爸爸?”

“不,我想是很容易的吧,尼克。要看情况。”

他们在船上坐了下来,尼克在船艄,他父亲划桨。太阳正从山背后升起来。一条鲈鱼跃出水面,激起一个水圈。尼克伸手在水里,朝前溜去。清早冷飕飕的,手倒觉得很温暖。

大清早在湖上,坐在船艄让他父亲划着船,他蛮有把握地相信自己永远不会死。

读完这个结尾,联想到海明威和他父亲的相同死法(都用猎枪自尽,海明威用的猎枪是父亲送他的成年生日礼物),会有种诡异而复杂的感觉。活着是好的,但当人不想再忍受痛苦时,死或许是更好的选项,是彻底的解脱,或许还是另一种开始。无论生者还是死者,其实始终都是同在一个世界里的。正如我们在《两代父子》中看到的,在尼克那个懂事的儿子眼中,世界仍旧是完整的、延续的,而不是破碎的,哪怕只是因为精神和亲情上的某些因素的关联,死者与生者的关系也永远不会间断。

《尼克·亚当斯故事集》有种内在的明净和单纯,风格朴素、行文简练而富有弹性。通读它们,很容易纠正人们对海明威式短篇小说风格的片面理解——写对话的高手,因为海明威式的对话手法之独到和灵活,源自他对小说整体结构的深刻认识,尤其是在小说的气氛营造、节奏控制、层次分布和沉默方面的敏锐嗅觉和精深造诣。看不到这些,也就无法理解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在艺术上达到了何等纯粹的高度。而且,也只有基于这样的认识,面对他的“冰山理论”,才不会落入空泛的俗套。

[1] 本文所使用《尼克·亚当斯故事集》中的文字均出自[美]海明威:《尼克·亚当斯故事集》,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