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日子里,凯斯特勒散发出一份对生活罕见的**,和面对未知的一份深深的欢乐。他看上去证实了尼采的洞察,即在男人和女人的内在都有个比爱与恨与恐惧更强烈的动机。那就是对某事物感兴趣——对一个知识体系,对一个疑难问题,对一个爱好,对明天的报纸。凯斯特勒极其感兴趣。

——乔治·斯坦纳

有个患者,在另一个人正要离开时走进我的办公室,问:“你什么时候休息?”我告诉他我在和他一起工作时休息。他觉得这个机敏的回答很好笑,不过这句话里除了幽默确实还有更多的真相。通过我对他深深的兴趣,我的工作会轻松而令人精神焕发,就像一个汽车电池在马达运转的同时也在充电。

这并不是说我在这儿是来玩儿的,对他来这儿想要解开的疑难问题不以为意。不过,随着对他跟我说的每件事情的流畅吸收,我的思维自如地在这些事情上做着标记——不需要太多技术调制——自然而然地转向他带来的那些和治疗有关的事。许多人不会这么轻易深深吸引到我,他们会把那些有意思的事情藏起来。无论患者采用何种掩盖方式,治疗师都要去看出这些事情,这也是治疗艺术的一部分。

除了放松关系和恢复精力,着迷还有更大的贡献。它是生产力的关键。竭尽全力做到最好是必要的,特别在探究和经营家族生意时,它会令注意力集中,它会助长独创性,它会认清事实,它会把战术组织起来,它产生出情感回报,甚至是它自己的回报,它将体验联合起来,它将一瞬间的体验轻松引入下一刻,好像小鸟一个音符接着一个音符在歌唱,好像动物一大步接着一大步在奔跑,或者好像一个新生儿天真地将目光从一个东西移到另一个东西上。着迷激发了如饥似渴地学习、不眠不休地工作、身心愉悦的**优雅得体的举动、科学系统的发现,以及小说的连串念头。

尽管有这些好处,但在人类本性的着迷与文化的优先选择之间存在着长期斗争,文化的优先选择在最好的情况下会使着迷处于被“有利地”引导的状态,而在最坏的情况下则会令它消失。从压抑与逃避之间的摆动中引出素材时,治疗师每天都要面对这些沉闷无聊的难题的结果,小说家也是。当别人可能只是选择性地表现得吸引人时,许多人往往最终会兴味索然。后者尽管通常很有意思,可能还是不太愿意和治疗师一起工作,因为兴趣往往会唤起一些被刻意回避的重要的记忆、感受、语言或者意图。因而,在一些特别担心的方面,有些本来很有魅力的人也会变得很愚钝。

当着迷被患者枯燥乏味的方式阻断或者兴趣被引导到错误的方向时,重新创造出兴趣便成为治疗师技巧的一部分。治疗师通过借力于敏锐地辨识出患者被忽略了的品质来对抗患者的保护色。特别令人惊讶的是,精准敏感指向清晰并且全神贯注的关注经常会使患者产生一种“着了魔”的感觉。这种施魔法般的关注或多或少会将患者从他平时的障碍里释放出来,给治疗师一个入口,仿佛催眠一般,进入到患者精神的私密区域。在这种敞开心扉的影响下,在下一章里会更充分描述,患者发出的暗示会转变成猎取信号,可以引导我们去发现角角落落里那些被忽略的片断。

我想起一个僵硬地坐着的患者,他腰杆笔直,对非正式的观察者来说,甚至对他自己来说都是平淡乏味的一个人。治疗的内行在其他可能性中间可能会看出来,刚硬的肌肉组织暗示着巨大的身体强度或耐力。这个人看起来强壮到足以把治疗师的桌子从窗口扔出去或者有耐力到足以挺过多年的流放。另一个患者可能只是令人泄气地说些他自己都不在乎的细枝末节。而治疗师的关注可能使他放松进入到大量的失望与羞辱的感受里。治疗师还可能在另一个患者脸上看到一块缺血的肿块,便想出一个办法促进更舒畅的血液流动,或者他可能看见生硬地与腿相连的臀部,便提示患者那双腿可能会做什么。他可能看见一个吝啬的举动,便会猜测这个人在为他自己省下什么;他可能看到一片松驰的下唇,便想象出白痴状态的感觉;他可能听到过度包装过的语言,便会去激将出粗俗的言行。

一位年轻工程师戴夫,是那些比他自己所了解的更加有意思的那些人中的一员。他很久以前已经放弃了做一个有意思的人,但是当他的妻子不再想要和他维持婚姻时,决定性的打击来了。当他来看我时他已经和她分居六个月了,并且与另一个女人住在了一起。然而他体验到整体上莫名的不安并且无法将他前妻赶出脑海。对她的痴迷毁了他所做的一切。

戴夫小时候,他的父母经常出差,把他留给管家。他的父母异乎寻常地以自我为中心而莫名其妙地忽略他。他们现在还是这样。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以自我为中心,他只是认为自己对别人来说很无趣。对我来说,看到另一面很容易。有一天,在讨论他的工程师工作的时候,他能够承认他对自己的工作非常感兴趣,甚至是着迷。他认为这只是他的私人兴趣,而对别人来说并未足够有趣到让他来跟他们谈论这些。当我问他,他们一般会对什么感兴趣时,他说:“消遣。”一点儿也不奇怪,他认为他自己的消遣活动不值一提,因而他也把它们都留在自己心里。他玩浮潜,那确实有些浪漫的意味,哪怕在我这个旱鸭子的思维里也是挺浪漫的。下面是我们接下来的对话:

戴夫:大部分时候我和一个伙伴去玩浮潜,他叫奥斯卡,他和我在同一层楼上班。我们最初沿着这条海岸潜水。我们喜欢在当令的时候去抓鲍鱼,还有龙虾,刚刚过季了。那真不错。你弄到很棒的海鲜的同时还享受了潜水。随便下潜到哪儿,不带任何目标,我从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

注意那些通常会一晃而过未被记下的许多关于兴趣的暗示。首先,他从暗指他与奥斯卡亲密和特殊的关系开始。然后他往下说他丰富的知识,几乎没什么人知道这么多。他说出了开心的词语:“真不错”“享受”“极大的乐趣”。他还从目的方面加入了自由,甚至一点儿冒险。他喜欢说这些,而我也喜欢听。不过他并非行家,一切就随着他的讲述那么完结了。我不打算让这种情况继续。为了让他练习他所缺乏的鉴赏力,我跟随着我的好奇心进一步问他。

我:你是用手,还是用网还是别的什么抓龙虾的?

由于我对浮潜知之甚少,我真的想要一个答案。他能感觉到我的兴趣而这将他向扩展细节打开,超越了什么值得说什么不值得说这些抽象的定义,继续往下说。我对细节明显的着迷对他而言就像润滑剂,为了抓住我的兴趣,甚至是引发我的惊叹,他的言语呈现出强烈的色彩:

戴夫:是啊,用手。你得用手抓住它们。我们从来没有潜过那么长时间:这是我们试图去抓龙虾的第一个冬天。我们起初试图白天抓,结果非常困难,因为它们躲在岩石下面,而且你搅动水的瞬间它们就又溜回去了。所以非常难抓到它们。但是如果你晚上去,它们全都出来了到处爬,如果你用光直接照向它们,它们会呆住不动。而且它们移动得比白天慢多了。我们尝试晚上去,那真是太棒了。

随着他说出一些生动的言语描述他所参与的较量和龙虾的表现,行动开始升级了。黑暗、闪光灯、溜走、躲藏、困难、爬、呆住——所有这些词都给这件事加上了注释。他的丰富知识与天真无邪也再一次显现出来,并且彼此形成了有趣的反差。

我:你必须到水下去抓它们吗?

戴夫:是的。我们通常在大约,最成功大约是在六十英尺深的地方抓到它们,不过情况各异。夜潜到头来成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体验。水里有很多磷光,连气泡都是绿色的。

我能够感受到他的兴奋在增加,他甚至把它说成是一个了不起的体验。并不是他以前从未感觉到这点,而是此刻他不必再掩盖它。在他的描述中,他不仅仅在做有趣的事,还在承认这件事,这有助于证实这件事。

我:晚上在水下你看得见吗?

我很惊讶你看得见。我很幼稚而他可以教我,角色的反转也很重要,因为他会接受他为我的知识做贡献。

戴夫:这取决于有多亮。有灯你就看得见。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没有灯你也能看得相当清楚。这真令人惊喜。而且在晚上,你还可以看到更多不同于白天看到的东西。那是个了不起的体验。

尽管我很幼稚,戴夫还是愿意教我。他也在继续承认对一个了不起的体验天生的着迷。

我:除了龙虾你还抓到什么鱼?(继续往下说,戴夫!)

戴夫: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有各种各样的鲈鱼、岩鱼,有时候还有大菱鲆或者大比目鱼。

我:你还抓了这些啊!

戴夫:我们有一支鱼叉。我自己并不是太喜欢。杀无脊椎动物比杀脊椎动物令我良心受的责备要少一些。鱼儿游来游去。我可以为了一顿饭那么做,我们确实抓了一些鱼。噢,是的,还拍了照。水下摄影,那也真的很好玩。特别是当你靠得很近去拍,小海葵之类的,等你打印出照片来就能看到,真的太美了。它们是那么迷眼,以至于你无法用肉眼把它挑出来。

戴夫在他对待脊椎动物和无脊椎动物的感情上做了个有趣的区分,然后还加了个意外惊喜介绍了他的摄影。新东西陆续而来,通过告诉我所有这些体验,他知道他在做什么,这一点很重要,否则他漠视的习惯可能会降低事件的冲击力。治疗师可能常常依赖一个体验本身去播种未来,不需要评论。任何人都很容易略过他的体验,对那些体验的有利暗示不加留意。对像戴夫这样特别容易受伤害的人来说,来自其他人对体验的看法常常很有帮助。因而,我后来告诉他,他令我有多么感动。他的反应显示他明白了我的话并且愿意让它渗透于心。

我:你看上去非常清新而充满活力,与之前比较,我正越来越了解你。我很高兴以这种方式了解你,还有我已经了解的你不仅仅是抽象的你还是有血有肉的你。我能看见水中的你,我能看见你穿着潜水服戴着氧气面罩,我还能看见你抓着一只龙虾。我能看见你和你的朋友一起,我也能看见你在用闪光灯。我能看见你的动作,你的能量。你的现实感更加充分,而我可以想象,超越你关于自己的所有抽象体验去体验你的现实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你是这个,你是那个,你是个男人,你是个工程师,你是个儿子——所有这些都是头衔,但它们不足以让我看到你的实质。你不认为你的现实非常丰富因而倾向于忽略它。

戴夫:是的。你这么说时我意识到了我是那样感受的,比如我应该跟你讲我的事。然而,我听别人说话时,那也是我愿意听到的。正如你所说的,去让它们充实起来。

这次治疗有个值得注意的余波。尽管在治疗中看上去没有任何东西与他的前妻和他对她的迷恋有一点点联系,戴夫却没有再和我谈起过她。几次会面后,我问为什么我再也没听他说过她,他说她只是不再出现在他脑海里。锣声不再,反响没了,而我相信这次治疗充分打开了戴夫的思维,他之前的兴趣集中在他前妻对他的排斥上,而现在变得对他无关紧要了。那一刻,他微妙地感觉到可以自如地与和他关系紧密的人继续过日子,特别是那个和他住在一起的女人和工作中的同事,他从与他们的相处中获得了很多兴奋与成功。一个人可能会不太相信,在能够减轻一个人的缺失感的方方面面变得有趣起来,本身便具有恢复活力的力量。

有个由杰伊·黑利报道的例子进一步说明了兴趣的重要性,这个例子是米尔顿·艾瑞克森,我们时代最具智慧的心理治疗师提供的。有个年轻人采访他,他正向他讲解他给一个患有清洗强迫症的女人的治疗。艾瑞克森说:“我不研究起因或者病源,我唯一深入询问的问题是,当你待在淋浴间几个小时用力擦洗你自己的身体时,告诉我,你是从头顶开始还是从脚底,或是从身体中部开始:你是从脖子开始往下洗呢,还是从脚底开始往上洗?或者你从头上开始一路往下洗?”

采访者:你为什么这么问?

艾瑞克森:以便让她知道我真的对此感兴趣。

采访者:以便她能和你一道对此感兴趣?

艾瑞克森:不,以便让她知道我是“真的感兴趣”。

采访者对艾瑞克森所强调的话恍然大悟,这似乎是在尝试换一种说法将艾瑞克森的话变成比言词本身更重要的什么,“真的感兴趣”。但艾瑞克森不会从那些非常简单而至关重要的言词上转移开。他相信她不会意识到她对他而言真的很有趣,可能几乎没人会感兴趣。不过她对身体的清洗肯定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即使她相当机械地在这么做,并且对它的特殊性不予理会。

艾瑞克森的患者也和许多其他人一样天生擅长转移兴趣。患者们反复讲述相同的老掉牙的故事,说话的时候把目光移开去,在潜意识上压抑他们独特的想法,打扮得了无生气。患者在展现乏味无趣方面常常比治疗师更聪明,这一点本身就令人感兴趣。毫无疑问,这个患有洗澡强迫症的女人正在走向赢得“趣无能”游戏的道路上,不过顽强的治疗师,在侦察事情的所有细微之处时,也知道对清洗某人身体的充分觉察可能唤起许许多多关联的可能性。她的兴趣,复活的话,可能引导她想起一个过去有个老师嫌她脏的屈辱经历;或者可能回想起有一次她跳进父亲的浴缸里被扔了出来;或者只是洗澡时简单的感觉,一遍又一遍地洗,可能给了她愉悦感。或者她可能注意到她的肤色而感觉这真的是她的皮肤。或者,或者,或者恢复她对正在做的事情,她真正在做的事情的感觉的可能场景举不胜举。对她来说对此感兴趣以及知道别人也感兴趣,会有助于确认她可能已经放弃掉的存在感。

这种从平凡到迷人的转化受到像芭芭拉·皮姆这样的小说家的类似关注。在她的小说《优秀女人》中,主角米尔德里德是一个乏味的女人,用她自己的评价来说就是,好像她“没有权利在她自家门外被发现”。经过一系列经历她变成了一个充满个性和兴奋的人,不是通过她下决心而是通过新的机会与刺激。在她人生的大部分时间,身边围绕着眼光狭窄的人,她只是没有注意到她是一个有独立觉察力,对新认识的人殷勤好客、心思灵活的人。两个陌生人搬进她的公寓楼并且很快喜欢上了她,他们将她介绍进了态度完全不相干而她一心一意为之服务的教会圈子。这两位在心理上粗心大意的学者,最初令她望而生畏的人,唤起了她内在深深的感受,与此同时她逐渐认识到她自己内在具有与他们建立充分关系的才智。她之前像个老鼠,现在变成了能够看到人们真实样子的一个人。她开始在人们中间做出自己的选择并且感受她自己对他们的影响力。

这本小说所强调的是由两位新进入米尔德里德生活的人带来的影响。这两个人没有要改变米尔德里德的打算。尽管他们与她很不一样,还非常自私自利,但他们发现她很有趣,同时他们做了许多份内的事情。不论是哪些因素在人际合作之间创造了新的化学反应,米尔德里德定于此时将以前她会回避的这两个人纳入她的生活。也许她在这些新境遇下的思想扩展在碰巧准备好去改变的情况下产生了。

治疗也有类似的情况。正如米尔德里德的邻居们将新的活力注入到她的意识里,治疗师也会为他的患者的生活提供一个新的存在。他成了“第五个角色”,罗伯逊·戴维斯同名小说中的一个特殊角色。他所说的“第五个角色”指的是老式歌剧或戏剧中的一个角色,戏中这名演员既不是英雄、女主角、红颜知己,也不是反面人物。然而,为了带出“褒扬或结局”却必须要有这个角色。戴维斯的《第五个角色》的人物叫邓斯坦·拉姆齐,他在十岁那年躲开了一个打中本地牧师太太的雪球。那雪球本来是要打他的,结果把她打倒在地,导致了她腹中胎儿的早产,这为戴维斯开了个头,引出三本引人入胜的小说,写了有关几个他虚构的人物随之发生的命中注定的事。

这种影响,偶尔具有再造力,发生在所有人的生活中,但他们常常把它抛弃了。治疗师不仅仅必须注意到这种影响,还必须注意到“第五个角色”本身。他是一个患者人生中的新人,不是主要角色但是个转折点,会促进患者在新层次上的体验。他的任务就是去确保患者能够作为一个奇迹般的补充被患者们所接受,尽管他在患者们的生活中最初并没有一席之地。他特别的精神特质——富有洞察力、礼貌、幽默、谈吐新鲜——会很容易被他作为一个技术工具的角色所掩盖。他毕竟只是一个临时的存在,他只是块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