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维尔的《白鲸》和卡夫卡的《城堡》,这两本经典小说代表了这种意义与事件之间相互作用的不同安排。读《白鲸》可以单纯看它里面的事件的表面价值。小说伟大之处,是它为读者的人生以及为理解人性带来的更大启发。对于对这些内涵不感兴趣的读者来说,它仍然是一个有趣的故事,讲述一名船长迷上了一条特别的鲸鱼。令这场捕猎特别有趣的是,这条鲸鱼是有名气的。它也被船长锁定为目标,船长之前被这条鲸鱼弄伤了。夹杂着危险、复仇、不屈、海洋的神秘、动物的原始主义,还有男人之间协调的要求等等元素的内容进一步激发起读者的兴趣。尽管寓言式的内涵在这些事件当中增加了无意识的成分,我们还是不需要对这些内涵有所觉察。故事的重点由这些简单的问题传递着:鲸鱼会被抓住吗?人们会活下来吗?他们捕猎的技术怎么样?他们互相信任吗?读者喜不喜欢他们?他们是为鲸鱼还是为船长欢呼?
卡夫卡的写作则非常不一样。读者常常被要求,如果他们想要整合那些尚未准备好组合到一起的元素的话,暂时先别对叙述感兴趣。事件没有显而易见的表面连接。读者必须自己弄清楚这些东西的意思:奇怪的影射、时间的扭曲、莫名其妙的动机,甚至是模糊的地理位置。读《城堡》,读者必须把对熟悉的次序感的需求放到一边,而让自己像是走入一个梦境。那些超现实的瞬间,仿佛一个梦的组成部分,一半说一半不说。像梦中一样,引人入胜的事件,停留在混乱中,未完待续。对许多读者来说,这样一路寻找隐含在事件中的意义,那些事件本身的清晰度似乎就减弱了。
K,尽管他是主角,本身就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他是名勘测员,被神秘地叫到城堡工作。读者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他长什么样,甚至不知道谁雇佣的他。他来报告他的工作,关于要求他做什么以及他会如何着手干,仅仅带着最模糊的信息。显然,一个正常的勘测员是不会在这么不清楚的情况下接受一份工作的,这种幽灵似的存在还没有充实具体的内容。
不过读者无论如何会试着去填补这些可理解性的空白,被娴熟的笔法和事件古怪吸引的奇异感拉着往前走。某些故事线的元素,尽管顺序不清楚,但本身非常有意思,所以读者能够超越意义中不包括的内容而自己脑补上去。读者可能会问,是否我们都活得差不多,一天又一天,不知道我们从哪儿来,也不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K生活中的事件在“所有人都过着毫无意义和毫无个性的生活”这样更哲学化的暗示下显得不值一提。这个启示使人们想起他们自己的生活,但《城堡》之所以成为一部经典之作,是因为它也详细地揭示出了社会的状态。
这句话从社会意识的角度看也许是宝贵的,但贬低小说中实际事件的重要性则变成了心理扭曲的根源。为反对毫无个性与毫无意义而斗争的意识不会改变这样的事实——我们生活中很多事情非常个性化,而且也都有着非常清楚的意义。例如,想想下面这件事。你的儿子令人难以理解地晚回家了,在几个小时失眠的焦虑后你终于听到了他的车子驶入门前马路。这是个非常个人化的体验。现在你可以去睡了,松了一口气——他还活着,而你能够继续和他一起做许多你喜欢做的事。这是个非常简单的事件,不需要任何意义深远的象征性转化。
当然,其他因素可能影响你的简单反应。你是不是在为你自己无意识的幻想而焦虑,因而担心这么晚了他在外面干什么?你是不是在重现一个挚爱的亲人的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安全感而想要通过你的儿子把它活出来?你是不是为你有时候很恶劣地对待他而深感内疚?
这些问题也许相当值得选出来回答。在某些圈子里,特别是心理分析圈,会习惯性地开展这种对意义的探寻。不过,当这种探索的重要性被夸大的时候,那种在简单体验里具有的天然滋养就消散了。比如,在一组还不老练因而容易陷入对意义的刻板搜寻的精神分析导向的精神科住院医师中,小组成员几乎总是听到人家随口说出的一个词,便忍不住去想他或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另一个缺乏经验的极端例子,我们在电影《晚餐》中找到两个人物,他们在谈论英格玛·伯格曼的一部电影。一个人说:“这电影是讲什么的?”另一个回答:“是象征性的。”第一个人又问:“那里那个人是谁?”另一个回答:“死神,在沙滩上走着。”第一个人评论道:“我去过大西洋城无数次了,可我从未见过死神在海滩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