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刚分到县里工作,领导就交给我一个任务。
由于我熟悉路,一帮人便随我来到了那个偏僻的山坳。这么兴师动众,要找的人其实就是我的老姑父。
老姑父早年在国民党部队打过鬼子,伤残后一直住在乡下。
多年不见,老姑父老了许多。他缓缓从屋里出来,弓着身子,左手拎着那把用红绸包裹着的刀。整个右臂没了,袖子空****地随风甩着。
老姑父缓缓揭开红绸,露出那把刀。
那是一把日式军刀,一条黑不啦叽的弯钢片。再细细端望,刀身上不多的铭文和标记,依稀可见。记载着这把刀是当年日本第一大武士柳生家族打制,至今已有370岁。在日本,它已是国宝级的一流古刀。
关于这把刀的名气,我还是以后知晓的。老姑父现在是这把刀的主人。
老姑父俯下身,将耳朵和鼻子贴向刀身,好像在嗅闻着那些早已随风流逝的悲壮岁月。我跟县里的一帮领导站立一旁,鸦雀无声。
那家伙不死心,又把你们给搬来了啊!老姑父开口一句话就把我们噎住了。
其实,我们正是来给柳生井二当说客的。日本柳生株式会社要在县里投巨资。董事长柳生井二额外提了一个条件,要县里设法帮他寻回一把军刀。也不知柳生井二从何打探来的消息,先前找过老姑父几回,并出重金百万,买回他家族的遗物,可都吃了闭门羹。县领导很为难,可为了完成招商指标,领导想到了我。
小时,我常住老姑家。老姑父少言寡语,性子很古怪。记得,一次随他下河游泳,见他身上有数处狰狞的伤疤,便心存畏惧。他却轻淡地说,都是打鬼子的战利品。老姑父还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天早起,都要去几里远的山坡。我去过几回,山坡上好像有座无名的墓茔。老姑父盘坐墓前,默默抽着旱烟,形同守着一些活生生的人。
一个雨后的早晨,老姑父一脸肃穆地告诉我,墓里埋着他八个弟兄。接着他从一堆杂物中,翻出一把红绸包裹的军刀,讲起一段惨烈的往事。那是跟日寇最后一次血战,敌我双方都杀红了眼。一个日本军官挥着这把刀跳出残破的掩体,嚎叫着抡了起来,老姑父排里有八名猝不及防的弟兄,就死在这把刀下。他愤怒之下,挥舞着大刀迎上前,那个日本军官的刀艺很高,老姑父的右臂也砍断了。老姑父杀红了眼,全凭一口气血,硬将那个日本军官杀死。战后,上司将那把日本军官的军刀奖赏给了老姑父。
老姑父一直忘不了那八个战友,执意守护起他们坟冢。
有好长一段日子,那把军刀还有那座坟茔给老姑父带来了很大的灾难。那些变得狂热的人三番五次来抄家和揪斗老姑父,硬说那把军刀是阴谋变天的罪证,而且要铲平那座坟茔。
老姑父受尽侮辱,费尽心思,最终将那把军刀和坟茔保护下来。
此刻,老姑父面沉似铁,操刀在手。由于岁月的锈蚀,刀锋已显得黯然无光。
迫于领导的情面,我还是硬着头皮,说明意图。
老姑父待我说完,狠狠瞪了我一眼,当众斥责道,他们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这把刀上沾着我八个弟兄的血吗?显然老姑父过于愤慨,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后,单手将刀在空中一挥,说,你们只会轻率地劝我还给他,可想过没有,这把刀是那场战争的见证啊!为了那场战争,有多少条性命在亡国边缘血战了八年啊!对于胜利,可以忘了,可对于耻辱难道也忘了吗?
说着,老姑父几滴悲怆的清泪从深陷的眼窝吧嗒落下。
那天,我们都怀着一种沉重的心情,灰溜溜地告别了老姑父。
柳生井二仍不死心,他又来到老姑父的门前,长跪不起,只求祭拜一回那把军刀。
老姑父总算答应了他。柳生井二双手戴上洁白的手套,郑重地从老姑父的手里接过那把军刀,然后双膝跪地,双手将其举过头顶,就同祭拜他先人的一种灵魂。
柳生井二还是在县里投了巨资。
后来,县里出面修缮了那座坟茔,并竖了一块抗日八壮士的纪念碑。老姑父却病倒了,被市里专门接到了疗养院。
老姑父时常昏迷,反来复去呼叫着,我的刀,我的刀。
医生只好让我将那把军刀放在他病床前。后来,我又遵从老姑父的吩咐,特意买了一盘抗日歌曲的碟片。
护士发现,只要放起《大刀进行曲》这首雄壮激昂的歌曲,老姑父就会从弥留中清醒过来。
老姑父还是在2005年的秋天悄然逝去了。
那天刚好是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纪念日,一大帮记者跟我联系好,正准备去采访他。可他们去晚了,只能参加老姑父的葬礼。
遵照姑父临终遗言,告别仪式上,没有奏哀乐,而是奏响了他生前最喜欢听的《大刀进行曲》。
数日后,我又看见了那把军刀,它静静地躺在抗日战争纪念馆的玻璃柜里,灯光的映射下变得锋芒毕露,那是一道历史的寒光,刺进每个参观者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