浞城人自古喜食小麦粉蒸做的馒头,并一直俗称馒头为饽饽。
很早,城南门就有座饽饽王庙。每逢六月六,地里的麦子收获归仓,浞城人总会将磨出的新面,蒸上一锅饽饽,精挑细选出最好一篮,纷纷挎到饽饽王庙前,一溜摆开。然后焚香击鼓,由城里德高望重的长者主持祭奠仪式。敬天敬地,期盼一年风调雨顺,让人顿顿吃上喷香的饽饽。
主持祭奠仪式的后来换成了徐发。
徐发是浞城有名的徐记饽饽坊的掌柜。
一条浞河横穿小城,一架石桥纵跨东西。桥头西边,是城里最繁华的街市,商铺林立。大小饽饽坊数十家,不用看旗幡上那显眼的“徐记”二字,一闻那扑鼻的香味,便知那家是徐发的饽饽坊了。
徐发祖上几代都是开饽饽坊的。有人说,徐发的蒸的饽饽之所以味香好吃,是祖上传下的老面好。
家家待客,客人往往咬过一口便品出饽饽味道特别,连声赞美。主人都会炫耀说,徐发蒸的,哪家能比啊。一回,一个在省城为官的本家叔公,回浞城祭祖,吃过徐发的饽饽,赞不绝口。说整个省城也难得吃到这么可口的饽饽。徐发这才道出其中诀窍。
饽饽好吃,全在细功夫上。首先,磨面最为重要。头天晚上先将麦子筛选好,一早起来,用浞河沉淀了一天一夜的河水,将麦子淘洗一遍。晒到半干,上磨碾成面,再连过几道细箩筛尽麸皮,出来的面粉自然又筋道又白。醒面也有个火候,醒不到,饽饽死硬不起发,醒过了,饽饽又发酸没嚼劲。接下来是揉面,揉面最费气力,只有气力到了,面揉到火候,蒸出的饽饽才筋斗有嚼劲。
一些饽饽房为了蒸出的馒头好看,都用硫磺块熏。徐发从不用,他说这些偷奸耍滑的伎俩,糊弄一回两回行,时间久了肯定要砸自家买卖。
不过,徐发只字没提自家祖传的老面。
浞城人都认准了徐发的饽饽。平日还有个歇点,最忙最累要数春节。一过腊八,人们便纷纷到徐记饽饽房定做饽饽,徐发一人便忙不过来,换别人又怕快了萝卜不洗泥,就白黑连轴转,实在困了,人就在长板凳上囫囵一躺,一翻身掉在地上,醒来接着下手干。这样一直忙到年三十。
每逢大年初一,徐发一早就让家人抬出一簸箩饽饽,施舍给城中那些流浪街头的乞丐。年年如此,他说,难过的日好过的年,一年就盼这一回,都留个好念想吧。
徐发总是麦后收足麦子。只看成色,从不压价,卖家都愿跟他打交道。无论丰年荒年,粮库里的麦子一直是充盈满仓。
徐发自然名声在外,被浞城人封为饽饽王。
民国二十八年,日寇围攻浞城。国军布防抵抗,激战两昼夜,最终失守。溃退时炸毁了浞河上游的潍河大堤,洪水**,整个浞城顿成泽国。一时饥民饿殍遍野。徐发心急如焚。一夜间,满嘴泛满燎泡。他不是心疼自家存储的几千斗麦子全被洪水泡了。他忧虑的是如何救活全城难民。蒸饽饽一时来不及,他思半日,终生一计。忙指使家人在高处支起十口大锅,锅下烧起火,然后将一整麻袋湿麦倒进锅里,用铁锹不停翻炒。然后上磨推碾,碾细成面后,放进大簸箩里,然后撒上适量的盐巴,每位饥民盛一碗,用水一泡,便成了解饿的炒面。
浞城虽小,也有数万之众。没几日,库里的存麦便散尽一空。家人苦劝徐发少留些余粮,以备自家糊口。可他说,大难之时,何分你我,能救一时算一时。
熬到洪水退去,可日寇侵占了浞城,人们的日子又在刀刃上混。
库里没了麦子,饽饽生意自然难以维持,徐发家随之断了炊。徐发也因劳累过度,病卧在床。很快,家人发现,隔上几日门前就堆放着一些零零散散的杂粮。有几个乞丐还眼巴巴地守在一旁,说是来还饽饽王的口粮。
那天过晌,徐发刚刚痊愈,收拾院子。突然,破门闯进四个日本兵,气势汹汹地嚷着要吃饽饽。徐发没好气地说家里连点麦子皮都没有,哪来的面蒸饽饽。日本兵不信,开始在家里四处乱翻。须叟,竟在一偏房的旮旯翻出一黑瓷坛,里面约有大半坛白面。
徐发见此,大急,舍命上前抢夺,厉声说,里面那点白面是用来养老面的,不能动。日本兵恼羞成怒,一枪托砸在了他脸上,又一刺刀捅进他肚子里。徐发一口鲜血喷溅在黑瓷坛里,然后,訇然倒下。
徐发临咽气前,手仍指着那块被鲜血染红的老面,气若游丝地说,这可是祖上几辈传下来的宝物啊,咋能糟蹋在小鬼子手里。
徐发下葬时,家人忍痛将那块老面,塞进了棺木里。
整个浞城便断了徐发的饽饽香味,好多人都惋惜。
解放后,饽饽会又连办了几年。后来,城南门扩建工厂,饽饽王庙被拆掉了。饽饽会随之偃旗息鼓。直到最近几年,政府为了开发当地旅游资源,又斥资新建了饽饽王庙,并重启了饽饽会。场面造势很大,甚至动用数人耗费千斤面粉,蒸制了一个号称吉米斯世界纪录的特大饽饽。
不过,一些尚存的老人,细细品过花样繁多的饽饽后,都摇头叹惜,再也没有当年徐发的饽饽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