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人马座 三(1 / 1)

谢栗抱着薄毯在床上烙煎饼。

对方那么优秀,实在和他不是一个世界,又连型号都对不上,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

更不要提,还有个宋易夹在中间。

谢栗撇嘴,现在想到宋易还觉得怪膈应的。

他又给自己翻了个面。他知道这样想听起来有些自作多情,可他总觉得那些星星,就是因为他才在那里的。

但是后面连着好几天,谈恪都没联系过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他好几次想再主动给谈恪发信息,但打开微信界面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仔细想想,他和谈恪的交流,一直都是单向的。对方开解安慰他,帮助他,而他并不能为对方做什么。

看起来好像是谈恪什么都不需要,也好像是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他才得到了谈恪的消息。

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食堂的电视机播放财经新闻,提到本市金融公司长鲸投资合伙人赴美谈判,有意入主北美某医药集团。

谢栗舒了口气,原来他是忙,但跟着心里又涩了一下。

仿佛在短暂的交集过后,他们两人又重新回到了各自的轨道。

谢栗生平第一次有了一个隐秘而巨大的愿望——他想成为可以与对方比肩,在同个轨道上运行的人。

程光对谢栗突然高涨的斗志有些担心,怕这孩子是因为厚学奖的事情受了什么刺激。

“栗啊,你要不回去休息一下?我看咱们这个得跑一夜,在这耗着也是干耗。”程光说。

已经晚上九点了。

谢栗还蹲守在办公室没有要走的意思,弄的程光也不好意思把活扔给师弟,自己开溜。

办公桌上的电脑正在测试新添加的程序模块。

谢栗趴在另一张桌子上,背对着程光埋头研究项目刚模拟出的数据。

这个项目是沈之川和莫斯科物理学院一起合作的,一共有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模拟早期宇宙中的暗物质在引力作用下坍缩,形成暗物质晕的过程。

第二部分是在第一部分的基础上,进一步模拟原初气体受到暗物质引力作用被吸进暗物质晕中,并被引力压缩后激发核反应,从而形成星系和星系团的过程。

莫斯科物理学院那边已经把第一部分做完了,交过来的时候在邮件里说的很轻松,说兰大这边只要做大尺度上的引力作用,流体力学过程,再加一点核反应和激发后的化学过程,就可以了。

但谢栗和程光做出的模拟结果,和预期差得非常远。

他们发现模拟得到的恒星数量,远远大于宇宙中现有的估算数量。

谢栗趴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我觉得这个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程光还在调模拟参数:“会不会是我们哪个地方搞错了?”

谢栗使劲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抬头伸个懒腰,才发现已经非常晚了。

他赶紧轰程光回家:“怎么这么晚了?师兄你快回去吧,别跟我在这熬了。我等等这个结果出来,我也走。你先走,快走快走。”

程光确实惦记家里的妻儿,也不再客套,存完档就走了。

程光一走,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初夏的夜晚渐渐被虫鸣填满。

月亮爬上办公楼的天台,勾着脖子看室内正在沉思的少年。

夜风挟着兰江夏夜的湿热水汽,晃晃悠悠地攀升,跟着夏季的大气环流在太平洋上打了个转,最后变成了纽约早晨的一场暴雨。

谈恪匆匆从华尔道夫酒店走出,推开门童递来的伞,两步跨进已经等在雨廊下的车。

“他们摆好了阵仗,就挑这个时候等我们,事先一点动静都没有。”方显气得破口大骂,“这帮盎格鲁萨克逊流匪就会玩阴的。”

谈恪沉着脸,没说话。

长鲸资本这次出动两个合伙人专程来纽约,是来谈收购Cinanmedic股份的事宜。

他们和持股的Windfield家族的理财团队经过漫长的谈判,在确定了定价模型和交付方式的第二天,被Cinanmedic方面的代表人告知,在开始收购前,必须要先经过在|美|投|资|委|员|会的审查。

长鲸被打个措手不及。

“生气也没有用。”谈恪说,“现在的问题是下一步怎么办。我们还要配合审查吗?”

方显听出弦外之音:“你打算就这么退?”

谈恪抬了抬颈后的枕托,他这段时间工作强度太大,脖子隐约有点不舒服。

“你还记得当初为什么我们决定将重心转移回国吗?”谈恪侧头。

方显一时沉默了。

长鲸是美国资本市场上凤毛麟角的合伙人及高层全部是华人的金融公司。

花街白人文化浓厚。在全世界自称是最民主自由的地方,其实深植着最浓厚的种族歧视和种族优越。

转移回国是方显的提议。

一方面长鲸作为一个亚裔主导的投资公司要想在厚壁重垒的白人文化中孤身突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另一方面,国内市场发展飞速,外资纷至沓来想要分一杯羹。

与其在别人的地盘为几口剩饭血拼,不如回来开拓本土市场,守疆卫土。

方显想了想,觉得退也算是个办法:“是,就算这次通过审查,他们想要驱逐外来资本,总是会有没完没了的手段拿出来。现在摆这个鸿门宴,无非就是Cinanmedic方面怕我们成为大股东拿到太多话语权,所以要在这个时候用投资委压一压我们,好在后面的谈判中获得更多优势。”

“他们怕引狼入室。”谈恪总结,“想要钱,又不敢信任来自东方的资金。”

方显懊恼:“这事怪我,事先没考虑到这个层面……”

谈恪打断他的自省:“不,是这件事提醒我们了。我们不应该只盯着国外的医药公司。与其花钱买下Cinanmedic的股份,再等着他研发出新药后高价卖给国内市场从中获利,不如直接扶持我们自己的医药研发。”

方显一时没说话。

汽车在美洲大道上飞驰,雨水击打玻璃,将窗外的钢筋丛林模糊成一个晦暗的异世界。

过一会,方显忽然说:“在牛津的时候,老师问我的座右铭是什么。”

他得意地朝谈恪挑眉,“我说我的座右铭,是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谈恪终于也没忍住,两人相视,哈哈笑了起来。

方显拉下窗户朝着街道猛吹了一个响亮口哨,然后拍拍驾驶:“走,不跟这帮孙子玩了,咱们回家!”

长鲸突然撂了挑子,当天定了机票就走了。

方显还自己出钱给团队升了舱。

整个头等舱都是长鲸的人,大家一起拍方老板马屁,歌功颂德好不热闹。

方显招架不住,跑到谈恪旁边坐下。

谈恪难得没休息,正在玩手机。

方显凑过去一瞟,顿时不满:“你不是说你不用微信吗?”

谈恪不动声色地锁屏:“与时俱进一下。”

他说完便拉下遮光板,调了座椅,带上眼罩和耳机,一副“我要睡了你走吧”的意思。

方显只好去找属下玩。

谈恪只是躺着,也没有睡着。

他刚才看着微信,突然有些后悔一言不发地出国。

他和谢栗的最后一条信息,还是谢栗的道谢。

他没有用微信的习惯。

他和客户下属线上沟通,要么用邮件,要么打电话。微信并不是一个好用的工作交流软件。

是那天谢栗问他要微信号后,他才注册了一个。

奖学金复试那天谈恪忙得要死,凌晨回到家才打开微信,看到谢栗用一种非常客套的语气在向他道谢。

可能是人在疲惫的时候并不能很理性的思考,他当时只觉得不满。

这种不满一直持续前几天出国出差,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不满什么。

不满源自失落,而失落是因为谢栗不太热情的客套。

但方才他忽然意识到,谢栗并不是从前他交往过的,或是常与他打交道的那种人——彼此心照不宣,只靠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

谢栗不是的。

谢栗只是一只小小茸茸的幼崽,不谙森林里的规则。他如果表达感谢,就是真正的感谢,含着一点局促的感谢。

谈恪心想,所以这回是养崽吗,想想好像也挺令人期待的。

谢栗周五去了趟方教授家。他好久没去了,顺便去问问书稿的进展。

方教授却不在家,保姆说是去医院复查了,要晚点才能回来。

爷爷今天也不在,他只好自己坐在阳台上等着。

院墙外的黄连木投下大片的阴影,掀起缕缕熏然的暖风。

谢栗靠在藤椅里,开始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间,他只觉得一片阴影投在了自己身上,接着便听见有人说话:“睡在这里,等下就要被晒成小黑蛋了。”

谢栗睁开眼。

谈恪正站在他面前,插着兜低头看他,眼里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