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1)

大明万妃传 砖娃 7454 字 3个月前

成化十六年十月初一,刚刚入冬,宪宗命汪直提督运用火炮、火铳的神机营。之前汪直已是京城一带最为精锐的禁军十二团营统领。此时,兵部及五军都督府皆在好友手中,说汪直掌有天下兵权,毫不为过。

随着青春流逝,年纪渐长,万贵妃心中不由得会想到生死之事,皇上转眼过年便是三十四岁,虽说正值盛年,可这年纪对其朱家皇上而言又……宣宗三十八驾崩、之后景泰三十、英宗三十八,连续几代阳寿不济。皇上有一日先行,被那些士大夫所不容的汪直谁来保护?

听说皇上又要为汪直委派新职,万贵妃私下对汪直说:“皇上对你如此信任,又将神机营交你提督,但我真怕引起外朝人对你嫉恨。”

汪直又是满不在乎地回道:“其实这几年奴大部时日皆不在京城,好不容易回来,也是尽量守在皇上和贵妃身边。京城禁军、西厂、御马监皆是徒挂虚名,未有尽责。此次皇上命奴提督神机营,恐怕奴又是难以履行职责,奴在不在京,外朝谁都知道,不至于嫉恨奴有此虚衔吧。”

万贵妃听了不以为然:“他们不是忌恨你有多少职位,是忌恨你有多受皇上宠信,也许何时皇上不宠信你了,他们便没有那般恨你了。”说出这些话,万贵妃自觉心中一惊,莫非真要让皇上不再喜爱汪直,才使汪直摆脱朝臣对他的憎恶吗?

此时梁芳、韦兴带着几个宦官捧着各色礼品前来,说是刚由西域、南方各藩属国所贡,皇上有旨,请贵妃先选。宦官将礼品一一打开,请万贵妃打过目,万贵妃看看都是些珠玑、玳瑁、玛瑙、文犀象齿等物,其中有一颗夜明珠她很是喜欢,韦兴便将珠子放在一只礼盒中留下,将其余收好退下,往其他嫔妃宫中去了。

万贵妃对汪直说:“正好今日你在,将此送给太子殿下尝玩。”

汪直知道贵妃一直在笼络太子,期望化解怨恨,便问道:“奴不在时,贵妃也有不时送东西过去?”

万贵妃笑着说:“我有让段英或张敏送去。每次太子都有收下。”

汪直便揣了夜明珠盒子向东宫而来。两年之前,太子八岁时,礼部奏请皇上,太子迁居清宁宫,正式开始在文华殿东厢受教,宪宗派典玺局年长太监覃吉随身照料。覃吉为人正直,尽忠职守,周太后也不时前来看望,太子在覃吉监督之下每日循规蹈矩,读书写字。

不一会到了东宫,汪直向覃吉道明来意,覃吉说:“太子正在读书,要不请将礼物先放下,等会我送进去。”

汪直觉得覃吉说话时,眼神略有飘忽,便立即说道:“贵妃命我亲手交予太子殿下,还是烦你进去通报吧。”

覃吉只得进去,太子一听是汪直,便迎了出来。汪直见太子长高了不少,下跪行礼,太子连说免礼。汪直起身后将礼盒双手奉上:“太子殿下,贵妃遣奴送来夜明珠一颗,供太子赏玩。”

太子脸色一沉,单手接过来,打开盒盖便将夜明珠丢在地下道:“汪直,我不要她送之物,你退下吧。”

其实汪直刚才自覃吉举止神色便看出其中有蹊跷,之所以执意请他通报,不过是想要知道太子是否会接受贵妃美意。汪直退出后悄悄拉了覃吉出来,在无人处对他说:“覃吉,你从实对我讲,平时贵妃派段英或张敏过来送礼品,为何他二人回昭德宫复命时,皆称太子殿下收下了?”

“第一次是段英来,太子当面便拒绝。段英生怕回去说太子拒绝,贵妃心中难过,便推说东宫有收下了。以后无论段英或张敏来,都是将东西留在我这里,而我只是将东西造册登记,并未实际转交,此事彼此都是心照不宣。汪直,我们皆是做宦官的,我现在是太子身边的人,自然不愿太子殿下因贵妃而生怒,你们也不愿回去复命时说礼品被太子殿下拒绝,而令贵妃难过。我等皆是出于好心罢了。”

汪直听他如是说,觉得也有道理。回到昭德宫后,便对贵妃说太子去文华殿读书,东西留在覃吉那里待太子回宫时呈交。万贵妃听后也未再说什么,但汪直暗自为此翻来覆去想了许多。

没过几日便到了年底,这日万贵妃同汪直还在商议过年的事,宪宗却收到大同总兵范瑾奏报,说山西的威远等处有大批虏寇入境,当地官军万余人出动抵御。这下汪直无法在京过年了,十二月二十一,宪宗命汪直监督军务,保国公朱永任总兵官,王越提督军务率军前往。汪直又匆匆带兵出征。

朝廷三月十七收到捷报,汪直率军于二月初破敌于山西朔州黑石崖。宪宗大喜,大加封赏。王越升至太子太傅,朱永世袭公爵,所有参战人员皆有奖赏。汪直宦官无爵可升,唯有再次加食米至三百石。汪直接诏时不禁暗笑,他一宫中太监,衣食皆有内廷供养,要那许多米来又有何用。不过三百石数量,在明朝已是空前,乃皇帝所赐殊荣。

王越、汪直大同之役大胜,宪宗赏赐过重,引起万安、刘吉等不安。

接着,汪直奏请皇上,大同府内,自威远、老军营到奶河堡皆军事要地,但防守薄弱,建议在此修筑二城,取平定鞑虏之意,设“平虏卫”,宪宗三月二十四批示赞同。

汪直、王越等班师回朝。当汪直回宫时,立即发觉昭德宫后殿的门廊上多了一只金丝鸟笼,内中有一只珊瑚红嘴,闪光金翠绿身,蓝色尾缘鹦鹉。汪直忽然记起幼年时节,在山林中好像曾见过这种鹦鹉,这许多年了,皆无再想起故乡那绿水青山,即使在梦中也无,反倒是今日见到这只鹦鹉,幼时事情忽然涌上心头,汪直不禁对着鹦鹉发起呆来。

“汪直,你回来了!”身后万贵妃亲切的声音使汪直回过神来,“这鹦鹉是梁芳送来的,说是来自安南国那边,被我留下了……”

“记得贵妃曾讲过当年小时候在先太后那里,前往宫后苑将画眉鸟放生旧事,贵妃为何如今又养起鸟来?”

“是啊,照理不会再养,不过见它实在生得美丽,想教它说话,之后送给太子殿下赏玩。”

“唉……”汪直不禁叹了一声。

万贵妃想汪直定是班师回朝一路累了,连忙伸手拉住汪直的手臂说:“快进来歇息,等一会儿圣上自未央宫回来,一起用膳。”

汪直便随她进殿,忽然冒出一句:“不知贵妃偶然会不会回忆起幼年时的故事……”话声未落,殿门已在他们身后关上。

次日清晨,汪直起身穿戴停当,轻手轻脚推开东偏殿殿门,走进后庭中。外面春气盎然,庭内齐整的青色地砖上,被朝露染上一层薄薄的水印。殿后宫后苑的花草之清香阵阵飘来,他正要走向前殿出门往御马监,忽然听到“天下康宁,皇太子享千万岁”的声音。

汪直四处张望,皇上、贵妃尚未起身,庭中并无他人,且此音似十岁孩童之声,汪直正在纳闷,忽然看到廊下那只金丝笼,恍然大悟,原来是那只鹦鹉所说。哎呀,贵妃如此花费心机,教鹦鹉说这些吉祥话语,取悦太子,但她哪里知道,对她的仇视,太子从未减退半分。一时间,汪直心中一阵不平,万贵妃尊贵至此,还要卑躬屈膝去讨好太子,她究竟有何过错,外朝、内宫、太后、太子要对她如此仇视?身披晨曦,汪直在空空如也的乾清门广场上,自西向东大步独行,疾恶如仇、爱憎分明的他心中气愤难平,但去怨恨何人?外朝朝臣,还是内廷中官宫女,抑或太子、太后?汪直觉得皆是,又皆不是。

成化十七年五月,宣府总兵周玉报称明军在赤把都被敌包围,宪宗急忙派汪直、王越率轻骑三千先行驰援,京营军精兵后续前往。

成化十七年六月初三,邵宸妃诞下第三子朱祐枟,此为宪宗第八子。

十一月敌军退,汪直、王越请求班师回京,宪宗也渐渐发觉,汪直在京城职务过多,一来难以兼顾,而且二人战功显赫多有赏赐,朝臣多有嫉恨,不如让他们在大同多留一段时日,便未加同意。

十一月初十二,安妃姚氏诞下皇九子,取名朱祐榰。

十二月,大同总兵孙钺病故,兵部请示何人补缺,正想让汪直迟些回京的宪宗便在十二月二十下诏,命威宁伯王越佩征西前将军印,镇守大同,仍与汪直提督京营、宣府各路军马。

成化十八年二月二十一,命汪直总镇大同、宣府。二月二十六,命京营还师,留汪直专门镇守大同。

先窥伺皇上意图而后行乃历朝历代文臣习性。一直试图抑制汪直、王越势力的万安、刘吉亦不例外。过往汪直取胜,皇上无不令其立即班师,隆重欢迎。此次不仅未班师,反倒令其镇守大同,似有故意疏远之意。二人感到机会到来,私下商量以罢除最令朝臣厌恶的西厂作为开端来打击汪直。万安行事十分谨慎,为确认皇上意图,他让刘吉活动,先怂恿朝廷言官六科十三道上奏,请求罢革西厂,试探皇上如何答复。宪宗接到奏章后复曰:“朝廷自有处置。”

万安一看大喜,因皇上说得模棱两可,若内阁联名上奏再请,事或能成。万安心想,上奏之事刘吉不会不从,刘珝则未必。这日在内阁见只有他和刘珝在,便过来说:“西厂为害已久,今六科十三道欲罢革,皇上未许,吾辈岂可坐视?当劝说皇上从众人之言才是。”

刘珝反问道:“难道西厂行事有何不公?”

万安辩解道:“不在于说西厂行事不公,但至少西厂一向不得人心。”

刘珝知道万安罢革西厂是假,借机削除汪直权力是真,他并不想参与其中,但又不愿同万安直接对立,便沉默不语。万安看难以说服刘珝,心想若仅他和刘吉二人联名上奏,皇上必然要问刘珝意见如何。因此倒不如他以内阁首辅名义一人上奏,事不成,大不了皇上再批个“朝廷自有定夺”,若事成还可独享有推翻西厂美名。万安想得明白,便对刘珝说:“公不愿,吾自为之。”

次日,万安上书皇上道:“先帝当年建都北京,为防大奸大恶,访查谋逆妖言,无所不用其极。初时命锦衣卫暗自访查,为防范外朝官员徇私枉法,便另设由内朝宦官提督之东厂,之后五六十年间,锦衣卫、东厂并行,相互制约,行事有规,人易遵守。八年之前,京城妖狐夜出,人心惊慌,圣上忧虑,遂设西厂官校,特命汪直提督稽查。设立西厂,乃为安定京都人心,一时权宜之计,之后诸事多有纷扰,臣不赘言。现汪直已受命镇守大同,西厂早已形同虚设,地方京都大小官员及军民皆众口一词,皆谓朝廷是时革去西厂矣,伏望圣上明察,俯顺下情,下旨革罢西厂,遣官校悉返原处,复旧制以复人心。西厂存革,事关人心治体,臣不敢缄默。”

朝政大事,宪宗不会同万贵妃商量,万贵妃也深知后宫女子不得参政的规矩,但西厂之事同汪直有关,宪宗收到万安奏疏后,当晚便对她提及此事。其实万贵妃近来不时在想汪直的事,也一直想和皇上说,不过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正好倒是皇上先说了,万贵妃便答道:“汪直之事,其实妾近来想了许多,生怕他有祸上身。八年前汪直提督西厂,因年幼行事未免鲁莽,不久革除西厂而再立,商辂、项忠等去职,朝臣便开始忌恨汪直。这些年,汪直在外战功显赫,皇上多有嘉奖,且不断委以要职,毕竟汪直是被外朝文官士大夫鄙视为阉竖的宦官,殊荣加身,权势在握,他们便愈加忌恨了。再加汪直又与王越如影随形,那王越恃才傲物,特立独行,朝廷重臣对他深怀戒心,生怕生性单纯的汪直被王越所利用。此次一众言官及内阁首辅万安上奏言西厂之事,不过是借废西厂之名,行削除汪直权势之实罢了。”

“贞儿所言十分有理,正因如此,上次接到言官奏章,朕未加理会,不料万安奏章却接踵而来。”

“依妾之见,皇上不如准其所请,一来汪直主事边防,大都不在北京,他对京城之事既无兴致,亦无力主持,徒具西厂提督之名,无主理之实,若西厂有何过错,外人反倒赖在他身上。倒不如陆续免去他京城职务,看看能否平息一些外间对他的忌恨。”

成化十八年三月初四,宪宗同意万安革罢西厂之奏请,人们皆以为万安仗义执言,终将残害忠良无数的西厂革除。其实,自成化十三年六月十五宪宗下旨重开西厂,到十八年三月初四同意罢革的五年中,汪直大部时间在边防作战,西厂一共也未有办过几件案子。就连万安自己请罢西厂的奏章中也留下了“西厂早已形同虚设”的白纸黑字。真不知所谓以汪直为首的西厂残害忠良之说,从何而来。

接着,宪宗四月免去汪直御马监太监之职,由跟随自己多年的太监张敏继任。再于五月免除汪直京都禁军十二团营提督、神机营提督职务。至此,汪直在京要职全部被免。远在大同的汪直、王越得悉之后,王越心生焦急,汪直却若无其事,他天性漠视功名,只求活得精彩,再者他同皇上与万贵妃情同亲人,从未担心过皇上有意疏远。

成化十八年六月初五,鞑靼人自延绥、河西、清水河等处入侵,汪直、王越调兵分御之,分别在塔儿山、天窊梁中觜、木瓜园、三里塔、黑山崖等处获胜,此后鞑靼不敢轻易进犯延绥,当地军民得以休养生息。

六月之役使得汪直、王越联手共掌朝廷边疆重兵之势更为明显。万安等唯恐长此以往,汪直为王越所利用,再次夺回御马监太监、京营禁军提督等职务、甚至再复西厂,遂向皇上进言,劝皇上引天顺年间,大同镇守石彪拥兵自重为鉴。宪宗视汪直为亲人,从未加以怀疑,但身为皇帝,他对王越这种军功卓著,才干超群而又恣意妄为的朝臣心存戒心,亦不出奇。宪宗仔细思量之后,虽然未贬谪王越,但却采用了历代统治者常用之策,于成化十八年闰八月二十六,下旨命王越与延绥都督同知许宁换防,王越前往镇守延绥,许宁则与汪直一同镇守大同。

王越接到圣旨,心知又是内阁万安、刘吉主意,无奈之下动身前往延绥。王越、汪直多年忘年之交,惺惺相惜,沙场之上,生死与共,大同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汪直不忍亲身道别,由御史郭镗代为相送,王越临行对郭镗说:“许宁虽勇,但非帅才,用其镇守大同军事要地,必坏大事。”并自怀中取出书信一封,请郭镗转交汪直,之后拱手上马而去。汪直接到郭镗转来书信,打开一看,内中是王越写给汪直诗一首,内中道尽那份感慨万端心迹:

月落胡天雁叫霜,马蹄香里路茫茫。

东坡自惜遭诗谤,老杜于今戒酒狂。

造化不容闲处乐,人生最苦老来忙。

等闲识破真堪笑,傀儡棚中又一场。

许宁抵达大同,同汪直水火不容。成化十九年六月初,宪宗接到巡抚大同都御史郭镗奏章,报称新任总兵许宁与汪直相互倾轧,嫌隙不合,难以共事。

又是汪直有事,宪宗自然又要同万贵妃商议,他说:“既然不断有人掣肘,朕有心索性借势将他调回北京,他在京已无任何职务,就好好待在宫中陪你,从此不再出头露面,你看如何?”

宪宗原以为万贵妃会欣然接受,但她却摇了摇头:“汪直在身边固然是好,或许是妾年纪大了,有时想起孙太后当年在世时对我讲的许多前朝旧事,不由得将事情想得更加久远。妾总觉外朝朝臣对汪直积怨甚深,即使将他藏在宫中,只要陛下仍然宠爱他,终有一日,时机到时,他们也将同他清算。”

“贞儿不必担心,有朕在,谁也不能将他怎样。”

宪宗说完此话,只见万贵妃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宪宗不由得也站起来,万贵妃将头枕在他的肩上,宪宗听见她轻声说道:“有皇上护佑,谁也不能将汪直怎样,更不能将妾怎样,妾等安全稳若泰山。不过汪直毕竟年少过陛下许多,陛下千秋万代之后,谁来护佑汪直?”

“是,朕懂了。”

宪宗终于明白了万贵妃真正担心之所在,当晚和她商议良久,怎样才能保护汪直。二人商定,先将汪直调往异地,做出贬谪姿态,以测朝臣如何反应,若无请求清算汪直举动发生,再将其宣召回京,从此令他脱离朝政;若仍有追究不放之事发生,再看他们究竟想治汪直何罪,到时再做决策。宪宗又担心汪直误会,万贵妃说她将亲笔修书一封给他。

六月十四,宪宗借汪直、许宁之争,下诏免除汪直大同镇守太监职位,直接自大同前往南京就任御马监太监,由司礼监太监李荣前往传旨。内阁最先知晓皇上将汪直调往南京消息,当日下朝,万安忙不迭地将消息传播,闻者皆喜形于色。但同时他们也颇感奇怪,传达官员调动,又何须司礼监太监亲自前往。

当朝中群臣弹冠相庆时,李荣快马数日之内抵达大同,他避见大同其他官员,径直前往汪直府上。当初是汪直向皇上举荐李荣任司礼监太监,李荣如今也算深受皇上信任。二人见面后闭门密谈良久,当晚李荣便启程返京。李荣走后,汪直于灯下将密封的万贵妃亲笔书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一笔一画甚为工整的字体出现:“汪直,你幼失怙恃,六岁不幸再遭战乱,被送入宫。而于我,你之到来,又仿如我早薨皇子再生……”读到这里,汪直已是泪眼蒙眬。

六月末,汪直独自启程前往南京。他穿过太行山,这日进入曲阳县。过往汪直路过此处,当地官员无不曲意奉承,殷勤款待。此次听说汪直可能失势,皆回避不出。汪直入住官驿,孤灯之下深感寂寞。他信步走出庭院,见隔壁亮有灯火,便敲门进去,竟是定州知州裴泰。汪直同他并不生疏,当年四处巡查路过定州,裴泰每次皆为汪直一行预先备好筵席,陪他们吃酒说话,以至于汪直视其为友。裴泰是前往迎接上司,恰好也住于此。汪直说腹中饥饿,问他有无食物,裴泰便将随身所带酒饭赠予汪直吃,汪直很是高兴,请裴泰为他安排车马,明日启程向南,裴泰应承照办。次日汪直起身,发觉裴泰已夜遁而去。单纯的汪直望着四下无人的驿站,真正感到何为世态炎凉,以为是友人辈,原来皆是些势利小人。世上还是皇上、贵妃最好,思念之情骤然而起。

成化十九年七月十七,宪宗皇十子诞生,母亲妃子王氏。未及取名,刚满两个月便薨逝。

汪直往南京御马监就职未及一个月,宪宗、贵妃担心之事便已发生。七月,宪宗收到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的联名奏章,弹劾汪直。宪宗将奏章留滞,到晚上同万贵妃一起时才打开来看,宪宗读毕大怒。

“他们竟然为汪直罗列这许多罪状,”宪宗望着贵妃大声说,他一手执奏章,一手在上面指着,“贞儿你看,他等弹劾汪直辜负圣恩、存心欺罔;妄报军功、滥升官职;侵盗钱粮、浪费公帑;排斥忠良、引用奸邪;擅作威福、惊吓人心;招纳无赖、狼狈为奸;交结朋党、扰乱朝政;挑衅强虏,擅自开战。”

“这八罪,依妾来看,无一罪为真!”万贵妃连连摇头。

“说他辜负圣恩,他有无辜负朕,要朕来说才是!汪直出征大胜,皆为真实,岂有妄报,授汪直职位,也是朕之所为,难道朕有罪?汪直年幼,一向在内宫起居,说他侵盗钱粮,他盗来放在何处,有何用处。至于排斥忠良,引用奸邪,朕倒是要问,谁是忠良,谁是奸邪?”

万贵妃接着说:“汪直年幼,行事确有鲁莽之处,但还不至于擅作威福。西厂数百人,手下定有无赖之徒,但汪直长期在边境领兵作战,说他失于管束可以,说他招纳无赖、狼狈为奸,则……”

“最不可思议的是说他扰乱朝政,挑衅强虏,擅自开战,谁都知道汪直仅喜兵事,对日常朝政并无兴致,这些年朕所接汪直奏章,皆是关于边关军事。每次战役,皆是朕下令汪直、王越、朱永等出兵。有他等舍生忘死,抵御强虏,方有大明太平天下。依这些言官,难道强虏入侵,杀掠大明百姓时,我军应置之不理不成?”

“这些言官也真有可恨之处。”万贵妃不由得出言责骂。

“太祖、成祖历经征战,建国立业,雄才大略,朝廷之上,一言九鼎,鲜有朝臣群起谏言。到了后来太平守国之君,多讲广开言路,从谏如流,原本这是好事,但若滥用不止,由得那些自命清流的言臣,肆无忌惮地胡弹乱奏,必令真正有为官员行事多有顾忌,若朝官全不作为,朕何以治天下?”

万贵妃站起身,行到宪宗面前,执起他的手说:“陛下所言极是,但陛下勿忘将汪直调往南京之初衷,是试探朝臣究竟不容汪直到何种地步,现一众科道官率先对汪直发难,所列罪项,汪直可杀,若朝臣皆附和,岂不大祸?看来为汪直全身而退计,也唯有先由陛下先行惩处他了。”

“是啊,朕在,他等尚且如此;朕若不在,汪直安得以幸免?朕为皇上,竟也未能保护你们……”宪宗长叹一声。

“妾与汪直今生全仗陛下护佑。”

成化十九年八月十二,宪宗上早朝,命群臣廷议科道官弹劾汪直之八大罪。端坐在御座上,面无表情的宪宗听着下面群臣义愤填膺,猛抨汪直,俱言应将汪直逮捕下狱,立案治罪。宪宗深感若不由他此时尽早亲自下手,将来他百年之后,汪直必将死罪难免。想到这里,宪宗当朝下旨:“汪直等结党乱政,欺罔弄权,于边境寻衅滋事,排斥正直,引用奸邪,本当置之重典,姑从轻发落,降南京御马监太监汪直为奉御,威宁伯王越革去官爵名号,贬为平民,安置陆州……”

汪直未被下狱治以重罪,为了平息朝臣不满,宪宗不得不将王越等数人一并革职。汪直倒台,朝臣欢欣鼓舞。从此,时年仅仅二十二岁,曾经权倾一时的汪直便退出明朝历史舞台。虽汪直未被治以重罪,但毕竟皇上亲定罪名,一时间权势全无,变成一介带俸禄的平民,不再在皇上身边,因此他渐渐被朝臣淡忘。汪直在南京深居简出,与在北京深宫之中的皇上、贵妃空余一片相思互念。

宪宗退朝回宫后,将今日朝廷廷议事讲与贵妃听后,万贵妃含泪说道:“陛下做得对,陛下可护佑他一时,却难以护佑他一世,陛下既然爱他若子,便要使他终身平安。”

宪宗百般感慨地说:“汪直为国立有大功,朝廷一众腐儒士大夫文臣既不能建功立业,又不知感念汪直等所带来国家太平,仅因其为阉人,且受朕宠信,便不能相容,自称清流,为其罗列罪名。到头来为保护汪直,朕不得不亲自违心褫夺其功勋,为其加之以罪,与其强行分离,这心中痛楚,实不足与外人道,唯有你我知矣!”

此时万贵妃已是泣不成声。

成化十九年六月,汪直刚离开大同,鞑靼小王子听说大同镇守换为许宁,七月便引兵来犯,大肆抢掠,就连代王朱成炼的庄园也不能幸免。总兵许宁惧战不出,朱成炼屡促许出兵,许不听。正好有人传北京有行事校尉到大同,许生怕怯战之事发,勉强与太监蔡新、巡抚郭镗带兵出大同城门佯作出击。小王子藏兵于庄稼之中,遣十余骑在外,太监蔡新见敌仅数人,争功率先带兵追赶,许宁手下亦策马而随,半途被敌军四面冲出截杀,明军死千余人,蔡新、郭镗慌忙疾驰逃入大同,许宁则弃城一直跑到夏米庄。敌军又围攻位于西山的刘宁、董升军,明军几乎不支,幸好军中有新到火炮,刘宁命发炮一试,炮响震天动地,炮弹正落小王子大帐前,小王子才有些畏惧,引兵押解所掠的人畜而去。

此战明军大败,但却对朝廷谎报将小王子击退。内阁万安、刘吉一手策划将王越、汪直调离,一众科道言官弹劾汪直,皆怕皇上怪罪将汪直去职招致大同败绩,明知许宁、郭镗等谎报,亦无一人检举。但最后真相还是被宪宗知道,他命锦衣卫将许宁、郭镗、蔡新三人绑送京城下狱。曾由汪直举荐的西厂提督尚铭因背后说汪直坏话,宪宗也借机将他解职治罪。尚铭之后,吏科给事中王瑞等人上奏,称司礼监乃朝廷机密重地,司礼监太监李荣、萧敬乃汪直同伙,理应及早去除。宪宗置之未理。

宪宗心中最恨者莫过于弹劾汪直的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汪直去职不久后的成化二十年正月,宪宗终于找到机会报复。当月二十八,宪宗收到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联名上奏,建言追究内臣与外臣之间贿赂交结之事,但未指名道姓。宪宗以一众言官“身为朝廷言官,言事之时,既不指名,又不道姓,无异于胡说八道”。而下令廷杖一众上奏官员。与动辄处死、廷杖朝臣的英宗相比,宪宗对朝臣十分宽厚,在位二十余年,竟未乱杀过一人,廷杖也极少使用。此次对一众言官集体廷杖,可见宪宗对他们弹劾汪直,多么气愤难平。

奉天殿朝臣上朝下朝,宫后苑花开花落,汪直倒台在朝廷上引起的躁动,终于渐渐平息,一切又复旧时模样。黄惟知道皇上处置汪直其中那不得已之情,更知万贵妃心中那份伤感,便不时自尚宫局过来陪伴。

“皇上违心革其职,虽与汪直不得不分离,但以此换他后半生平安,怎样想也值得。”万贵妃这日对黄惟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黄惟在一旁连连点头:“是,功成名遂,却未能全身而退,自古到今留下多少唏嘘。我为女官,不时在外朝走动,亲眼所见,也是不少,昨天还在朝廷上气宇轩昂,今日已为阶下之囚。当年于谦功勋盖世,一夕改朝换代,不也立即惨遭杀害?汪直有皇上、贵妃如此爱护,能全身而退也是他的福气。”

“不仅汪直,就算是我,也是幸有皇上护佑,不然……”万贵妃说到此便停下来,黄惟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也未再说下去。此时廊间那只鹦鹉耐不住寂寞,说起话来,它的声音清脆悦耳,犹如少女,逗得贵妃、黄惟微微相视一笑。

黄惟知道万贵妃有在刻意讨好太子,这只鹦鹉便是她预备送给太子的礼物,便低声问道:“东宫那边的误会,有无和缓之势?”

万贵妃点了点头:“这几年我不时有派张敏、段英等送精致礼物过去给太子殿下赏玩,有次汪直刚好在,也有去送过。礼物太子都有收下,并致谢意。这只鹦鹉我教它说话已有三年,会说几十句吉祥话,太子定是喜欢。”万贵妃望了望黄惟,又说,“张敏去御马监当太监,段英最近生病,不如劳你一会儿走时,到东宫一行,将鹦鹉送给太子殿下好了。”

当黄惟拎着鸟笼进了清宁宫,宫中上下无人不识的她向宫门内的宦官点点头,径直向后殿而来,她看见后殿明间门前的廊上,太监覃吉端坐在一只矮杌上,见是黄惟施施然来到,连忙站了起来,黄惟小声说:“求见太子殿下,代呈万贵妃……”

覃吉一听万贵妃三字,连忙将手指放在嘴唇边,示意黄惟小声,便伸手拉了黄惟衣袖向外而行,不料此时笼中鹦鹉忽然说道:“太子殿下吉祥如意,太子殿下吉祥如意。”

“覃吉,何人说话?”这时自后殿东次间传出朱祐樘的声音。

“禀报太子殿下,无人讲话,是后宫送来的鹦鹉。”覃吉有些惊慌。

“送进来给我看看。”

黄惟见覃吉十分无奈地自她手中拿过鸟笼,转身进去,黄惟在外面听见太子在逗弄鹦鹉,鹦鹉不断说出祝福话语,太子高兴得哈哈大笑。正当黄惟预备转身离去时,她听到太子边笑边问:“何人所赠?”

“昭德宫皇贵妃。”

黄惟听到太子的笑声立即停止。接着,她听见太子又问:“谁人送来?”

“……尚,尚宫局黄局正。”

脚步声自殿中传来,太子拎着鸟笼,满面怒容,走到黄惟面前,打开侧面的鸟笼门,伸手将鹦鹉抓了出来,将鸟笼掷在地上,两只手抓住鹦鹉两只脚,用力一撕,只听鹦鹉惨叫一声,已是鲜血淋淋地被一分为二,吓得黄惟用衣袖掩住双眼。

“此乃万妃送来之妖物,我与她不共戴天,终有一日,终有一日……”太子转头进殿,走到门口,又回首丢下一句,“黄惟,你不要以为我不认识你……”

此次,万贵妃未有收到太子的谢意,收到的是密友黄惟请辞尚宫局局正之职,退休归故里的消息。

“黄惟你为何忍心弃我而去?我一直以为当我暮年之际,有你和我相互搀扶,在西内中海之畔,一同追忆先朝旧事呢。”黄惟不愿不明不白的离去,今日她来昭德宫,就是要将一切告与其知。她刚进了后殿,万贵妃便站起身,先问起来。

当二人坐定后,黄惟便将日前将鹦鹉送到太子东宫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接着黄惟说道:“算来自我入宫已然四十余载,身为女官,虽不敢同朝廷命官忠君爱国,报效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相比,但至少我以尽忠职守,品端行正,严谨自律,赢得宫廷尊敬。如今所到之处,上至太后、皇后、嫔妃,下至中官、宫女皆对我以礼相待,尊称我为‘女君子’。对此我深感荣幸,亦极之珍惜。原想只要皇上特许,我死后骨灰能被送回故乡安葬,便在此终身奉献朝廷,做到不能动为止,之后与你相互扶持养老,在宫中了此一生。不料前日去东宫,听到太子如此话语,我这心便沉了下去。其实我并非怕死,而是担心若有一日被太子清算,那我黄惟一生名节便全坏了。我不想白发苍苍时,被人诬陷,推出斩首。历来被诬陷杀害的,并无几人最终能被平反昭雪,多数还不是任凭那些诬陷之词,传来传去,最后变为真有其事?我思前想后,人生在世,凡做决定,以你所最看重的为先,有人以钱财为最重,亦有以权势为最重,我黄惟一生最重名节,为保住名节,唯有及早辞官,千里还乡。”

“黄惟,只要皇上在,我们都平安无虞。”

“这我当然相信,我年长过皇上许多,皇上方在盛年之际,但人命天定,万一皇上……那又如何?”黄惟见贵妃低头不语,便继续说道,“我同你数十年情同姐妹,别你而去,不舍之意难以言表,但有句话我必须讲出来,世事难料,万一你在世时太子继位,他不会放过你。昨日覃吉送我出东宫,一路讲出,以前你赠太子物件,皆被覃吉从中拦下,此事张敏、段英、汪直皆知,不过他们怕你难过,托词太子收下,并致谢意而已。你不可再存与太子和好之念,还是设法说动皇上废朱祐樘太子位,改立宸妃长子朱祐杬才是。”

“其实我并非不知,朱家皇帝大多阳寿不济。但以我对皇上深情,若真是皇上先我而去,我必是难过而死,与其这样,便不如当即殉了他,也不会轮到太子即位来和我清算纪姑娘旧事!”

黄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我觉得正因贵妃对皇上无比情深,才更须争取易储。”看着万贵妃不解的眼神,黄惟继续说道,“贵妃受命保育皇上于危难之中,历经艰辛困苦,方促得皇上顺利继位,此恩此情可比青天。若朱祐樘继位,你与皇上这份旷世之情必被亵渎,坊间关于你之传言,从此为真,后世人眼中,你将成为十恶不赦的女人,甚至皇上声誉亦将因你而受损……”

“有那般紧要?究竟坊间传了些什么?”

“有些事以前故意不同你说,是怕你听了气愤难平,今次我不得不讲与你知。外间一直在传说当年你因嫉妒其他嫔妃,凡宫中有嫔妃怀下皇帝龙种,你便率人前往,强迫堕胎。”

“哈哈哈……”黄惟见万贵妃站起身,发出大笑声。认识万贞儿数十年,她从未见过举止言谈端庄得体的她,有过如此失态之时,再看她变得惨白的脸色,哪有半分笑意,分明是充满愤慨、无奈。

万贵妃将双手背在身后,大声问黄惟道:“外人或许不知,成化这二十余年来,你说谁人在后宫中最具权势?”

“当然是皇太后及司礼监怀恩莫属。”

“皇太后是皇上亲生母亲,个性历来强势,自皇后到我们这些嫔妃,哪个见了她不是战战兢兢;怀恩那人统掌内宫大小诸事,他公正无私,直言不讳,就连皇上他都敢得罪,我平素喜好在宫中穿平民服装都不敢让他见到,怕他责怪。大明皇帝生子建储乃确立一国之本的大事,关系到全国臣民心之寄托,我真有不令皇上嫔妃不诞皇子之心,又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带人为怀孕嫔妃堕胎?难道周太后、怀恩会袖手旁观,视而不见?就算我有皇上宠爱,我去残害他之亲生皇家骨血,他亦不能容啊!”

黄惟也站起身来,说道:“贵妃息怒,谣言固然可恨,信者又绝非智者。黄惟身为女官六局之首又怎不知道,皇家视皇帝子嗣之重仅次于皇帝。六局之尚仪局有正六品之‘彤史’职务,凡皇上有宴见,宠幸后妃,彤史皆以赤色毛笔详尽记录备查,事后有专人查验。凡有孕者,立即上报司礼监怀恩,由怀恩知照太后及皇上,这些年来,每次太后皆亲往有孕嫔妃宫中致贺,同时司礼监立即专门派富于经验之年长宫女照拂。自皇上宠幸,到嫔妃生育,可谓环环相扣,万无一失。将堂堂后宫说成贵妃一人可以为所欲为,不仅诋毁贵妃,也实在有辱后宫制度。”

万贵妃自觉失态,重新坐下,黄惟继续站立着说道:“这传言未免过于恶毒。当朝当代,智者对此胡言乱语并不相信。但若是太子继位,有那些投其所好的史官将这些不实之词写入史中,那你同皇上这段旷世之爱,便只得任由后人诋毁了。如此看来,如果能够易储,才是长久之计,反正皇上与当今太子感情并不深厚。”

万贵妃感叹道:“其实汪直数年之前,便有建议我说服皇上易储,那时我还寄希望能够取悦太子,而未曾答应他。今日你也这样劝我。”

“宫中数十年姐妹一场,此次不得已辞官离去,依依不舍,而我在岭南一日得不到易储消息,便多一日为你担心。今日同你讲这许多,望你想明利害及早行事。”

“我会,若真能成事,我将立即请皇上派人接你和汪直回宫。”万贞儿点了点头。

成化二十年十一月初三,在宫中度过整整四十七年,六十三岁的黄惟离宫退休回乡。临行之前,宫中受过其教导、指引过的前朝英宗遗孀,当朝王皇后及一众嫔妃纷纷设告别宴款待。宪宗亲自敕命中官数人护送,沿途搭乘官船,经运河到南京,之后转陆路回广东番禺,并终身享有官家俸禄。

抵达南京后,黄惟对护送中官推说劳累,须停留两日再行。一行人便入住官驿。之后黄惟便独自行出驿站,雇了一乘马车,命车夫赶马往城南而来,先出聚宝门,再出郭城凤台门,径直走到一小巷深处尽头,在一所普通青砖瓦房处停下。黄惟四顾无人,遂下车叩门,门开后,站在面前,面露惊奇的不是旁人,正是汪直。

除了宦官覃昌、李荣,便只有黄惟知道皇上下令贬谪汪直之真实缘由,她还知道唯汪直可在皇上面前无所避讳,畅所欲言。离京之前,黄惟已暗自打探到汪直在南京的住址。

汪直将黄惟让进厅堂,黄惟便告知他告老还乡之事,汪直大为奇怪,黄惟便将太子杀死贵妃所赠鹦鹉及声言终有一日要为母亲报仇一事,向汪直详尽说了一回。黄惟坦言,万一皇上阳寿不济先去,朱祐樘一旦继位,必然清算起母亲纪氏旧事,此时不走,到时便难以幸免。她自己抛下贵妃离去,心中十分内疚,路过南京,特地来访,希望汪直能为贵妃想出办法。平日总是面露笑容的汪直,听了黄惟这些话语,面色凝重,良久不语。

黄惟告辞之后,汪直坐下,陷入沉思,之后研墨提笔,修书一封交给仆人安五三,嘱咐他往京城,求见宫中太监覃昌,将此信当面递交,拿到回信再回南京。

黄惟于十二月初回到番禺,她原本天性喜好做事,在宫中历经几代,忙忙碌碌数十年,德高望重,又有深受皇上宠爱的万贵妃作为知己,原想是鞠躬尽瘁,老死宫中的了。不料中途出了纪氏姑娘母子这事,她或许自己不知,宫廷生活早已同她结下不解之缘,一旦脱离,便总觉怅然若失。也或许多年在北方,反倒有些不适南粤湿热气候,回到家乡后的第二年,未等到期盼的易储消息,于成化二十二年去世。

南京,汪直在黄惟告辞后的二十日后收到覃昌亲笔回信,汪直烛光下阅后将信焚毁,对安五三说他要出门,叮嘱若有人来,一概闭门不应。次日趁天未曾亮,汪直一身青色道袍,头戴特意压低的黑色檐帽,策马自西面绕过南京,一路向北而去。

汪直是秘密前往北京,去见皇上一面。

在紫禁城宫后苑中,有一所建于元代的乐志斋,汪直密会皇上便在这里。乐志斋位于宫后苑西南角,坐西向东,上下两层,是皇上游园时的休歇之所。乐志斋与昭德宫一墙之隔,上层前檐下有廊,上下明间开门,两边有次间及东北转角各三间,斋前有叠石遮挡,僻静无人,自成一统。皇上自昭德宫独步过来只是数步之遥,汪直自玄武门出入此处也便捷。

覃昌先将汪直引进乐志斋上层后,才陪皇上过来,扶皇上上了二层,转到明间正门,将门推开,宪宗照直进入,覃昌在他身后将殿门关闭妥当,便走下楼,黑暗中立在楼梯下处等候。

无人知道汪直与皇上在乐志斋究竟说了些什么。

当汪直自楼梯上下来见到覃昌时说:“皇上还在上面,你在此等我片刻,我悄悄去昭德宫贵妃窗前给她叩首便回来,你再送我出宫。”

昭德宫前殿隐现出汪直自幼熟悉的苍郁古松树、白色的石阶、彩色的雕栏。只是黑暗之中,色彩不再。他绕过前殿,只见后庭中只有西次间窗上映着烛光摇曳的光亮。汪直蹑手蹑脚走上石阶,窗帷半开,他向窗内望去,殿内并不明亮,高几之上的烛台上燃着两支红色蜡烛,贵妃身穿一件金色竖领对襟云纹袄,红织金云龙海水纹襕裙。她端坐在几前那只红漆嵌掐丝珐琅面圆凳上,脚下有一只取暖的火盆,她身子微微向烛光方向倾斜,手中拿着一支装在绷子上的翠蓝色绸缎,正在上面一针针地绣着。殿内其他地方隐于昏暗之中,烛光只是柔和地照在贵妃脸上,三年不见,贵妃面容虽亲切依旧,但沧桑毕现。眼力、举动再不似当年明快。不时要探下头去,眯起双眼仔细观看。一针针穿来引去,也变得慢条斯理。汪直伫立窗前凝望,贵妃多年来对自己那万般疼爱涌上心头,一阵难过,真想进去告诉贵妃这些年来那份思念……忽然,玄武门上响起报时鼓声,汪直举手抹了一下双眼,便跪在地下,隔窗对贵妃敬拜数次。站起身转身拔腿便走。此日为成化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当夜,汪直已是冒着风寒,独自策马出城,飞驰在回南京的路上。

接下来就是过年,这几日万贵妃见皇上心事重重,问他也未说出个所以然。

到了除夕之夜,外面飘起雪花。依照每年惯例,万贵妃要为他仔仔细细沐浴一番,更换全新衣裳,以迎新年。宪宗全身浸在那只用了多年的红漆大浴盆之中,他先闭合双眼,万贵妃坐在旁边的矮杌上为他将须发洗净,之后将手臂自热汤中举起,交给她去洗,万贵妃垂首动作时,两鬓头发垂了下来,宪宗留意到已有白发交杂其间。此时宫外响起阵阵爆竹声,宪宗又记起五岁时被逐出宫,在宫外第一次过除夕,万贞儿为他沐浴时的情景。此事他记忆深刻,会不时在他心中浮现。那种饱尝惊吓,彷徨无措时,被人关爱慰藉的感觉怎会忘记,还有那热汤之中,被贞儿揽在怀中,她肌肤细滑柔嫩……

“刚才爆竹声中,朕记起当年被逐出宫,第一次在宫外过除夕,贞儿为朕沐浴,那间旧屋,残破浴盆,旁边那座衣架,朕都记得。”

万贵妃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仰起头示意殿中各处道:“如今多好,你都即位二十多年了,这里使用物件,件件华贵,应有尽有,再无匮缺,妾有福分,在皇上身旁,遍享天下美物。”

“唉,天下是因有你才美……”宪宗明白,世间之事,并无永远,贵妃正在渐渐老去。这个几十年如一日的身边人,为自己所做诸事已成固定格式,身体上日常饭食起居,沐浴更衣;云雨欢好,抚爱关心自不必说,自幼至今对她心灵上的依赖,才至为珍贵,世间无人能替。两岁起,万贞儿便无时不在,习惯有她,有时甚至不觉得她之存在,达到有她在时,方觉“自在”之境界。有贞儿在,觉得“自在”,无她之时,我朱见深又将怎样惶恐?而若我朱见深命短,先她而去,贵妃又将如何?宪宗忽然自浴盆中坐起身来,小声而郑重地说:“今日岁末,朕想说与你知,易储之事朕曾犹豫多时,经反复权衡,朕确定来年易储于朱祐杬,此事势在必行,断无变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