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1)

大明万妃传 砖娃 7478 字 3个月前

自从西厂重开,汪直反倒不大常去了,每日东方微微发光,他便已然到了里草栏场马厩,看望他那头大黑骡。之后来到北面的御马监匆匆处理完毕监内事务,再回昭德宫。若赶上皇上前往上朝,便一起同行,直到下朝时一同回昭德宫。若赶不上陪皇上早朝,便留下陪万贵妃。见到汪直近来不再在外忙碌,却总是陪伴在侧,万贵妃有些奇怪,问道:“此次西厂重开,为何见你反不似元月西厂初建时那般昼夜忙碌了?”

汪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答道:“奴对西厂事已无多大兴致,只要京城不再有去年李子龙那等妖孽之徒,我便只需将西厂事务交给下面人去办便可,还是多些在贵妃旁边侍奉才好。”

“你最喜在外行走,皇上这次痛失商辂、项忠等重臣,方得重开西厂,你却反倒不愿去了。”

“奴过往不知朝廷之事竟是如此不简单,奴只是一心办事,偶尔或有鲁莽不周之处,却引起如此轩然大波。经西厂一事,致使商辂、项忠等一班重臣失官退休,奴便担了那恶名,将来后朝史官如何评价汪直已是可想而知。好在汪直不在意,只是不想再给皇上添烦恼。”

“留下美名固然好,留不下也勉强不得,但至少别被当朝群臣所嫉恨。其实皇上也不愿你在朝中成为众矢之的,你还是尽量多在宫内跟随皇上进出吧,省得无端招致那些是非。”万贵妃说着,不觉也叹了口气,“不用说你,这些年来,我亦多次被他们攻讦。有时想来,心中不免愤愤不平,自夺门之变后回宫,除了两次出皇宫门去郕王府见汪夫人,还有上次随皇上西郊大阅,这二十多年我便是一直闷在这深宫之中,那些朝臣,我只在被册封时见过两三位。同他们可谓素无交集,素不相识,我之品德,性格,他们丝毫不知,单凭流言蜚语,推测臆断已将我传得如此不堪。今时,说到那名分,我可谓皇后一人之下,一众嫔妃之上,纵然高贵至此又如何?我可张口为那些不实之词为自己做半句辩解?”

“但贵妃有皇上之爱……”

“是,此乃我人生之大幸,不然你说我活在这深宫之中还何益之有?”

汪直连连摇头:“奴为阉人,身有残缺,此等残缺使吾等心思不同于常人,阉人处世少了几分男女情感,却多了几分冷眼相看,或许更加容易看出事物真谛。奴眼中贵妃一生多姿多彩,同大明最为尊贵的孙太后母女般情缘,曾保育大明太子,太子被夺名分,又不离不弃陪伴出宫,之后苦尽甘来福祉共享,太子登基终成正果。蓦然回首,即使备受艰辛,但其中哪一段不曲折感人?如今,贵妃与皇上之爱,历朝历代,又有哪位皇帝嫔妃曾经享有?有此人生,有此挚爱,已然足矣!至于他人毁谤,是他人之错,贵妃岂有因他人之错而难为自己之理?”

贵妃刚要答话,便听见段英在外禀报声:“皇太子殿下到了。”

贵妃立即站起身说:“今日我有叫段英往仁寿宫,请太子殿下来玩。”说着便起身带了汪直迎出来。

此时,太子朱祐樘在周太后仁寿宫中已是两年,虽然与父亲宪宗同样自幼失去父爱,且命运多舛,二人性情却不尽相同。太子甫出生时纪氏已病倒,自有记忆,母亲便是面容憔悴,终日卧床不起,难得记得母亲有开心之日。而吴夫人是个空怀怨恨,其他万事皆空之人。生长于悲情恨意之中的太子虽然品德不差,但对世间那些美好事物渐缺欣赏力,难得见他面露笑意。迁入仁寿宫后,幼时对万贵妃的恨意非但未得以平复,反倒承袭周太后对万贵妃的恶感,那般恨意更加强烈。

万贵妃见太子虽然依旧消瘦,但气色较两年前进宫时好了许多。太子身后跟着太监夏时。太子先向万贵妃行礼,贵妃还礼,并上前亲热地拍拍太子的肩头,愉悦地说道:“殿下长高了。”但万贵妃拍他肩膀时,太子略微向旁边闪缩了一下。

万贵妃将太子让进起居间,招呼他坐下,亲手奉上清茶,太子双手接过,轻轻放在身边几上。万贵妃在太子斜对面坐下问道:“殿下饮食起居都安好?”

“好,有祖母亲自照料。”

“那就好,殿下何时开始读书?”

“父皇说明年迁居东宫,正式在文华殿受教。”

万贵妃笑道:“好,圣上十岁起便居于东宫,每日前往文华殿东厢,直至即位。以殿下这般聪颖,不出数年便学习有成,那才是国家的福气。”

朱祐樘只是默默听着,面无表情。说着万贵妃站起身,在大几上拿起一只八角红漆食盒,打开盒盖,捧到太子面前,面带关切地说:“殿下吃些点心吧,这都是甜食房刚出炉送过来的。”

太子摇摇头,轻声轻气地说:“不吃。”

“为何?午膳早用过几个时辰了……”万贵妃有些不解。

“我怕有毒……”太子声音变得更加轻微。

汪直见万贵妃脸色大变,手上一松,“哐啷”一声,食盒掉了,各式甜食撒了满地……

当朱祐樘离去,只留下万贵妃与汪直二人时,万贵妃忍不住哭泣起来。汪直心中不平时,好在地上走来走去,在皇上面前他不敢,此时皇上不在,他便在起居室中踱来踱去。万贵妃对汪直说:“太子将来是大明皇帝,我唯恐他相信坊间传说我曾有加害他母子,打算不时与他交往亲近,慢慢消除误解。今日请他来便是想说说话,晚间请他同皇上共用晚膳,以此取悦于他。你都看到了,太子对我成见如此之深。真是冤枉,为何我无端就变成一个毒蝎心肠之人,都不知将来太子会如何处置我。”

汪直大为不平地说:“那些谣传都是一派胡言!两年之前太子自西内进宫,先是居于昭德宫,由贵妃你亲自抚养,此事在商辂等朝臣联名奏章中不仅说得清清楚楚,还对此大加赞扬。那时贵妃同太子可谓朝夕相处,太子又小,若有心加害,易如反掌耳!何必要等到今日再去动手害他?若说贵妃加害太子生母纪妃,那更是匪夷所思。太子乃国家储君,去加害储君之母,道理何在?有朝一日储君登基,岂容放过!更何况众人皆知,纪妃在西内时已是病入膏肓,加害与否,已无分别。贵妃勿为此难过,或许太子年幼,听到他人挑唆。待其长大懂事,或许会明白其中道理。”汪直说这些安慰话时,心中明白,偏见既成,其实很难改变。他为贵妃不平,但又无可奈何,因他自己身上同样恶名缠身。

万贵妃一边拭泪一边说:“我你皆幸好有皇上护佑,愿皇上万寿无疆。”

汪直咬了咬牙,放低声音说:“若太子年长之后仍对贵妃心怀敌意,说服皇上易储才好。依奴所见,圣上对太子并不亲切,当初立为太子不过是因乾清门火灾,上天警示而已,并非出自圣上真心。圣上对宸妃之子祐杬极之喜爱,贵妃与邵宸妃相善,祐杬秉性超群在宫中又是公认的,由他做储君,将来对贵妃必然敬爱有加。”

“册立储君,乃国家大事,若无重大理由,太子岂可随意更换?”

“贵妃难道忘记太子生母同臣一样身为瑶族?”

“你是说大明不应册立瑶人之子为太子?”

“有瑶族血缘不过是可以被冠冕堂皇讲得出的易储理由。皇上感情上不亲太子,亲祐杬才是真正原因。”

当晚,万贵妃久久不能入睡,听着身边皇上平稳的呼吸声,她想照理自己年长皇上许多,应是她先皇上而去,可寿命在天,皇上父亲、祖父、曾祖父皆早逝。若皇上去了,她对尘世再无留恋,亦不会活太久。但若太子如此敌视,一旦登基,恐怕还等不及我走,便来报那本不相干的陈年旧仇,一旦成为皇家罪犯,其下场十分悲惨。一生为了保育他亲生父亲,可算是兢兢业业,真心实意,其中还曾历尽艰辛危难,落此结局,怎能甘心?她还想到小汪直,他年纪轻轻,便已遭一众朝臣忌恨,若无皇上保护,转眼被定死罪,也毫不出奇。身后如何被评述事小,生前遭难可就事大,今后尽量不让他在外朝出没才好。既然他喜军事,情愿让他出外带兵,立下军功或许可以将众怒平息一些。听了汪直今日之言,鼓动皇上易储的念头第一次在万贵妃心中闪现。

次日起来,万贵妃见东厢汪直房门大开,知他一早去了御马监,万贵妃侍候皇上洗漱、早膳、穿衣去上早朝。不一会汪直回来说御马监来了新马,邀她去看,万贵妃便欣然乘轿随他去了里草栏场。看见新到的西域骏马,万贵妃不禁上去策骑,汪直便骑上他那匹黑骡,在贵妃身旁陪骑了一回。这日天色好,祥云微风,也不太热,骑在马上如腾云驾雾,万贵妃心情又开朗起来。想起昨晚同汪直对话,此时又打消了易储之念,太子年纪尚幼,今后还是多加笼络,建立情感;同时为挽回外朝人心,亦需多劝皇上往各嫔妃宫中勤加走动,皇子皇女生得多了,自然不会再说她什么……

汪直、王越二人共事之后,关系日密,汪直不时在宪宗面前美言,十二月二十三,皇上任命王越为兵部尚书,仍兼左都御史。不过,以王越功劳才华,也是实至名归。兵部尚书王越、吏部尚书尹旻愈加发觉汪直同皇上关系实在是非同一般,奏章经过汪直递给皇上,大多照允。

明朝自英宗时代起,朝臣便有所谓南北之争,籍贯在北方的官员不时结党倾轧南方官员,此风一直延续到成化年间。但成化初有李贤,后有彭时、商辂这些有名望的内阁首辅压阵,南北之争还不至于太过分。但自商辂退休后,万安任内阁首辅,他未具名臣风采,朝中南北之争渐趋明显。万安、刘吉、翰林院尹直等属于南派,刘珝、吏部尚书尹旻、兵部尚书王越属于北派,虽然刘珝也曾参加倒西厂,但他与王越私交深,后来也同汪直言归于好。汪直自己是南方人,却天性豪爽直率,再加同王越交情深厚,俨然也属北派。

成化十三年十二月十二,宪宗收到辽东巡抚、右副都御史陈钺上奏,建议讨伐建州女真,他写道:“建州女真三卫虽名为朝廷藩属,但其反复无常,有利则臣服,无利则反叛。又与海西女真相勾结,最难防御。若不予以重挫,其将日益猖獗,兵祸连绵,何时是了?今辽东民众,屡被烧杀掠虏,对其切齿仇恨,朝廷在此募兵,必远近响应,然后历数其罪,举兵讨其巢穴,方可一雪辽东人民之恨。”

宪宗读后颇以为然。防卫建州、蒙古扰边,贯穿明朝始终,朝中历来有主战主抚,成化一代,宪宗大多主战。

两个月后,陈钺及总兵官欧信率军袭击建州三卫获胜。捷报之余,却有些不利陈钺的传闻在北京传播,如滥杀女真使臣、挑衅生事、制造事端、冒功领赏等。同汪直交好的通事王英听闻后,私下对汪直说:“建州三卫乃大明祖上所设,世代受朝廷封赏,岂肯反叛?只因兵部侍郎马文升去年在辽东禁止贸易交易,方才心怀怨恨。而陈钺不真心招安,却专门制造事端以贪功,近来听闻他将前来呈报事情,或投降之建州人禁锢,之后虐待致死当作战功呈报请赏,大失人心。宜奏请皇上前往勘察才是。”

汪直听后便向皇上请求前往辽东。汪直毕竟年少,宪宗为慎重起见,于三月初四命怀恩、覃昌等太监前往内阁商议。首辅万安一贯怠政,心想那陈钺虽因行事不端正在受人指责,但至少在辽东他镇得住,省却朝廷一堆事。上次西厂汪直搞得天下大乱,此次若派去辽东,若他见那陈钺不端,立即抓人,这辽东守备便受动摇,因此率先反对道:“汪直在京城如此动摇人心,若派其去边疆,不仅陈钺难保,辽东各边防总兵、巡抚等文武官员闻风人人自危,忧虑祸从天降,焉得用心防守?若派人前往,亦应选派朝廷重臣。”

原本因西厂事对汪直不满的怀恩也怕汪直年少贪功,对万安之言深以为然。怀恩回宫以万安原话向宪宗复命。宪宗便以兵部右侍郎马文升及通事詹升往辽东招安建州三卫,称若再有来犯,朝廷必调大军征剿。汪直眼看未能去辽东,仍不死心,派王英晚间往马文升家请求,被婉拒。他觉得十分无趣,私底下向万贵妃投诉。

四月,马文升抵达抚顺招抚,发觉女真并无诚意,遂集兵严阵以待。五月,开原一战,胜之。上报朝廷。宪宗得报,晚上同万贵妃闲聊说起,万贵妃趁机提起汪直:“边防消息回来,不时自相矛盾,有时说胜,却又有人说是妄奏;有人说敌已受朝廷安抚,又有人奏敌在扰边。陛下何不准汪直往辽东巡视,汪直诚实,必据实以报。”

宪宗望了望万贵妃,有些不解地问道:“以前凡汪直说往边关参战时,贵妃总是未以为然,朕以为你心中不大舍得,为何今次却赞同前往?”

万贵妃有些迟疑地说:“他自幼喜爱兵事,若不随他心愿,也是不忍。更何况……这西厂之事,外朝朝臣皆怪罪于汪直,若汪直果真能立功异域,或许能平息众怒。”

“朕希望他能多陪伴贵妃……”

“在身边固然好,不过更希望他一生快乐平安……妾与汪直一向都是多承陛下恩泽,多有护佑,不然不知会怎样,总觉报答陛下不及万一……”

这晚宪宗一直在想万贵妃之言,想到自己因吴皇后鞭笞之事,便大怒废她皇后名分。唯恐贵妃不悦,便将纪氏母子隐于西内安乐宫。若不如此,或许她不至于被误解。还有,为汪直高兴,便任他为御马监太监。因群臣弹奏西厂,便贬谪商辂、项忠等朝臣。致使外朝人对他心生忌恨。但朕为大明皇帝,若贞儿、汪直这至亲之人皆不能照拂,那这皇帝做来还有何用?不过,贵妃之言也有道理,若汪直能为国建立功勋,看那些朝臣还说什么。想到这里,宪宗决定不再理会万安、怀恩等人的反对。

六月十三,司礼监李荣传诏,命汪直及通事百户王英往辽东处置军务,并授予汪直大权:“……你与当地镇守官员、朝廷所遣官员马文升、詹升等度量辽东军务,晓谕女真,朝廷不忍兴兵杀戮,以致生灵涂炭,若受招抚,其罪可恕,许其洗心革面。倘若执迷不悟,便严督各路兵马,分据要害,待其进犯,夹攻截击。此外,若另有计策,听你便宜行事。”

众臣甚是诧异,前次不派,现在马文升已然取胜,又将汪直委以大权前往。那汪直自然是欣然领命出发,临行万贵妃不免千叮万嘱。

汪直到达前,马文升恩威并重,建州女真部落大多接受招抚,但反复无常,亦不时发兵进犯。汪直到达开原,马文升自抚顺前来与其见面,汪直从马文升之言,犒赏女真首领,又以誊黄玺书付女真各寨招安。之后同马文升一同回辽阳。汪直回京后将辽东事项报皇上。万贵妃见他总算平安返京,未惹出什么乱子,十分高兴。之后马文升返京,宪宗赐其羊酒宝钞。

成化十四年,邵慈妁已进未央宫三年。宪宗一向喜好文学,自有了邵宸妃,总算有了志同道合之人,两人不时在未央宫中吟诗作赋,你唱我和。已然两岁的朱祐杬聪颖可人,同邵宸妃和睦相处的万贵妃也不时过来同他玩耍。

邵慈妁暗自将这三年生活同之前作女官时相比较,最大感受莫过于入宫后享有的那份尊贵,衣装居所,无不奢华;宦官宫女,恭敬谦卑。但行动变得局限于内廷之中,比起作女官时内廷外朝,东西二苑中四处行走,可去之处少了许多。今日处处享受到的那番敬意,还是不如旧时同僚姐妹之间来得真情实意。被册为妃后,从此同昔日密友王皇后共侍一夫,理应更加亲近,但遗憾的是,王皇后眼见她一朝被皇上宠爱,自己却被冷落如故,即使与世无争,心里也并不好过,再见面时便难免尴尬。自入了未央宫,除了礼节往来,她与皇后不再单独相见。而任何代价皆有所值的是,有了儿子朱祐杬,他的诞生使其生命中充满光辉。

汪直返京不久,初冬时节的十月十八,邵宸妃为宪宗诞下他们第二个儿子,此为宪宗第五子。这天宪宗出现在未央宫宫门,身边是万贵妃,手上领着两岁多的朱祐杬,她身边近身处是汪直,昭德宫主宫太监段英跟着后面。宪宗与万贵妃刚一同在寝宫中看望过刚诞下皇子的邵宸妃,顺便将朱祐杬带回昭德宫玩耍,看上去朱祐杬同昭德宫中人甚为密切,一对明眸望着一旁挤眉弄眼逗他说话的汪直,不时笑出声来。

万贞儿眼中,朱祐杬是皇上几位皇子中长的最好的,她心中暗自承认,比自己为皇上所生长子模样还好。朱祐杬容貌继承了朱家风采,同时兼备来自于母亲邵氏的江南秀美之气。与太子朱祐樘肤色偏黑相比,朱祐杬生得同汪直那般白皙,万贞儿隐隐觉得朱祐杬脸上有其祖父英宗少时影子,但不同之处在于,英宗举止不够大气,目光顾盼流离,但朱祐杬虽然才两岁多,便显示从容不迫,彬彬有礼之貌,这是万贵妃最喜爱他的地方。

汪直辽东之行时,结识了辽东巡抚、右副都御史陈钺。陈钺进士出身,主掌辽东军事以来,多有建树。但其人果敢具胆略之余,却另有贪功妄奏,滥杀无辜,排除异己一面。陈钺与马文升不和,便利用汪直年少天真,极尽讨好之能事,汪直在陈钺不断谗言下,上奏皇上说马文升专权擅行,在辽东安抚无方,宪宗对汪直之言历来坚信不疑,立即将马文升贬谪到四川。此事引起朝臣大哗,纷纷为马文升鸣不平。

成化十五年正月初四,德妃张氏为宪宗生皇六子,后取名朱祐槟。

成化十五年,大同等地总兵屡次上报,胡虏犯边,兵部亦言胡虏南侵,不得不防,七月十九,宪宗命汪直巡视大同、宣府、辽东等地边防。

汪直出行甚为独特,别人骑马,他却驾驭一辆由他那匹心爱大黑骡拉着的轻便两轮车,旁若无人,日行千里而毫无倦意。汪直领命辞别万贵妃,率领一行人出北京朝阳门,过卢沟桥,出紫荆关一路往山西大同而来,虽然一路风餐露宿风尘仆仆,这却正是汪直所向往。一行未到大同,大同总兵范瑾、镇守太监韦正、巡抚都御史孙宏早率大同文武官员在南城门外恭候。进城到了总兵官邸,身披白袍,内着皇上所赐绿色蟒衣的汪直并无官场客套,便径直听取大同各部军情汇报,并登上城郭,下到兵营,实地勘察。连夜秉烛将白日所闻所见书写成报,密封后交随从快马回京,呈交皇上。

离开大同,沿着当年英宗亲征瓦剌的往返路线,汪直一行向宣府而来。夜宿野外,仰望星空,汪直静听苍茫草原上冷风呼啸,想着三十年前土木堡之战,二十多万明军便是沿此一路向东,在怀来全军覆灭。一时间全身充满恨意,如今承蒙皇上及贵妃如此信任,若有一日能让我领兵踏破大漠千里,方可告慰二十多万明军之灵。汪直不知,他领兵上阵之机渐行渐近。

汪直驰往宣府辽东巡查之后,于九月末返回京城。在辽东时,同陈钺有彻夜深谈应付女真连年犯边事宜,陈钺向汪直透露,他已上奏皇上,若今日纵容建州女真,其害无穷。乞求朝廷派有谋有勇,刚正无私官员,授以赏罚大权,趁敌不备,统军直捣其巢。

汪直返京后数日未过,历来主战的宪宗接受陈钺奏请,于十月初五命汪直监督军务,抚宁侯朱永任总兵官,出兵征讨辽东建州女真。为此军事行动,宪宗命运银五万两往辽东,以备军需;同时遣使节往朝鲜,约定同时发兵。

闰十月二十,宪宗接汪直报告,称诱捕建州头领郎秃等四十人拘留于边,宪宗命解往京城交锦衣卫囚之,后来这些人被流放到福建。

宪宗、贵妃日夜挂记辽东军情,毕竟此为汪直首次率军出征作战。明军军情未到,闰十月二十五,内宫喜讯先到,黄惟前来昭德宫报讯:德妃张氏为宪宗诞下皇子,他便是后来的朱佑??。贵妃接讯,私下对黄惟道:“一向外朝将皇上子嗣不茂,怨在我身上,如今不计皇女,仅皇子便有五位,不知他们还有何话可讲!”

黄惟面上微带苦笑连说:“就是,就是。”但她离开昭德宫时,心中暗自说道,贵妃呀,你哪里知道,宫外传说的是你不时带人,强迫怀有皇子子嗣的嫔妃堕胎呢!知你听到必定难受,不讲与你知就是了。

再说辽东的官兵在汪直等率领下,自抚顺誓师出兵,一路向东,朝着建州女真大营而来。此时已值隆冬,大雪封山,女真大部蜷缩在长白山的山寨大本营中。汪直内穿窄袖对襟红色戎衣,外罩无袖通身缀片盔甲,腰挎银鞘宝剑,率军经时半月,逼近长白山脉。此时下起鹅毛大雪,汪直下令分兵五路,进山围攻女真大营。明军穿越高山树林,峡谷险道,方才抵达敌巢,女真人从未想到明军竟然选择如此天气,对长白山内进行长途奔袭。赫然发觉时,明军已杀到眼前。女真人遂奋力据险死守,官军四面夹攻,以轻骑放火焚营,攻入敌巢,破敌寨数百所。明军大获全胜,女真人损失极为惨重。

十一月末,宪宗上朝时接到李荣呈上的辽东捷报,大喜道:“汪直年纪虽幼,能同朱永、陈钺等同心同谋,鼓振军威,敢于冒犯严寒,深入险阻,一鼓作气,灭敌于千里之外。首次领兵出征便获此大胜,实在可贺!”

宪宗立即降旨,升太子太保抚宁侯朱永为保国公,升右副都御史陈钺为右都御史。并下令奖赏参战将士,获升职、受奖者两千余人。身为宦官的汪直无得封官授爵,唯有加食米岁三十六石。

此役与成化三年,将军赵辅、左都御史李秉征剿建州女真“丁亥之役”相比,实为明中期对女真最大一次军事胜利,因成化三年胜利后的第二年,女真人便再起,在之后的十年间不断在明朝辽东地区制造边患。而此次汪直大捷,真正使建州女真元气大伤,以致后来的几十年中辽东皆大体平静。

年末,隆冬雪夜,铜火盆里的炭火使昭德宫殿内其暖融融。汪直刚自辽东回来,三人还是旧时模样,一起谈天说地。辽东大捷,宪宗十分欣慰,他身穿曳撒便服坐在大圈椅上,双手随意地搭在椅臂上,万贵妃则换上她喜爱的民间柔软棉布质地的蓝色比甲装,端身坐在皇上侧面的圆凳上,语带亲切地对站在身旁的汪直说:“你如今南南北北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大世面,多和皇上讲讲外间见闻。”

宪宗听万贵妃这么说,也不无憾意地说:“是啊,朕为一国之君,至今行至最远之处,河北霸州而已。那时十岁,是贵妃带朕自北京出逃。”

万贵妃闻言笑道:“皇上现在一出去,便要前后兵马仪仗卤簿,兴师动众不说,皇上也不想打扰百姓,再加上朝务繁重,皇上天性不好热闹,出去的事能免便免了。”

宪宗不无遗憾地对万贵妃说:“贵妃当年在先太后身边时,还不时有微服出宫逛逛,自朕十岁那年陪朕回宫之后,便再难得有机会了。”

万贵妃连忙答道:“哪里,那是托陛下洪福,从此过上了安稳日子。”

“朕愿贵妃过得顺意,可皇家这许多规矩,限制颇多,宫中人多不得自主,连朕皆不得免……”

汪直站在一旁,听着皇上、贵妃言谈,心想这许多年了,那种相互间的关切总是如此真诚温馨,真是难能可贵。接着几日,汪直不时将各地人情地貌,景色风物讲与皇上与贵妃听。虽然汪直在外已是大军统领,在皇上、贵妃眼中还是孩子,汪直绘声绘色,讲得高兴,不时指手画脚,眉开眼笑,皇上和贵妃皆听得饶有兴致。

此时,年方十九岁的汪直一时间可谓权倾天下。外朝兵部尚书王越、吏部尚书尹旻、刚被升为户部尚书的陈钺、内阁大学士刘珝皆与其友好,内朝司礼太监李荣、萧敬、覃昌皆为朋党,汪直又是御马监太监、西厂提督,东厂提督尚铭是他所举荐,锦衣卫指挥使吴绶也为亲信,京城禁军亦在汪直掌控之下。由于汪直权高势大,以致他前往各地办事时,地方官员纷纷下跪相迎。

万贵妃见此,生怕他年轻把握不住,便命他在昭德宫相陪,不要出去。好在新年就到,宫中不免有各式庆贺,汪直便早晚在贵妃身边。

正月初一,宪宗先往奉先殿拜祭列祖列宗,往仁寿宫太后处行礼,然后在奉天殿接受文武群臣、四方属国使臣行庆贺礼。朝廷命妇则于当日往内宫向皇太后、皇后致贺。参加庆贺礼的朝臣在皇帝随从之中并未见到汪直,他人在昭德宫。

因初一正节,万贵妃身穿红色礼服,汪直亦着皇上所赐绿色蟒服,但那张清秀单纯的面孔,仍显出一派随性。此时汪直刚给贵妃拜了年,万贵妃特意将一只极之精美的和田白玉女用扳指送给他,因汪直手指生得女子般纤细,戴上刚好。汪直爱不释手,一边放在手中抚摩,一边问道:“如此精美之物,从何而来?”

“据说是先祖那时蒙古大汗所赠礼物。最早存于先太后宫中,皇上做太子时太后赏赐给我。蒙古女子亦擅骑射,因此有女子扳指,我看你手小合用。”万贵妃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汪直,你如今不时在外弯弓挥剑巡边布防,在朝中也是权势鼎盛,不知有无想过,此等权势,来自何处?”

“圣上所赐。”汪直未加思索。

万贵妃点点头又问:“外朝大臣权势,又从何而来?”

“亦为圣上所赐?”

万贵妃摇了摇头:“圣上所赐不假,但文臣有科举制度,你看内阁、翰林院学士,六部九卿长官,哪个不是十年寒窗,经层层考试,皇上方赐予功名?武臣虽说大多为将门子弟世袭,但自己若无军功,亦难有晋升。我听皇上说,前几年你还有上奏建议恢复武举制度。由此可见,那外朝大臣权势又未必完全出自皇帝赏赐,至少部分来自于科举制度,或祖上武功。换而言之,你同他们权势来源并不完全相同。”

汪直有些不以为然地说:“依奴来看,朝中许多文臣,书读得不少,但迂腐不堪,给皇上建言,不少皆是纸上谈兵,全不实际。”

万贵妃正色道:“此言不差,但勿忘记,他们基本职责是为皇上料理国事,国家管治不可单凭个人意愿,靠的是遵照典章制度,祖宗之法。虽然不必墨守成规,但若无矩可循,国便失去基本规范。不饱读经典史籍,便不懂如何循规而行,又怎可担当治理国家之责?汪直,我讲这些无非是提醒你,千万不可因权势一朝在手便忘乎所以,因在那些十年寒窗,官场历练出身的文臣,或出生入死,战功累累的武臣眼中,你汪直所握权势,无非是因皇上一人宠信而来,他们今日对你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是畏于你同皇上密切。历来外朝文武名臣,可借功绩战功、同乡朋党之情、师生同僚之谊树立威望,受其他朝臣尊敬。而宦官作为皇帝私臣,权势源于皇上,易受人畏惧,难受人尊敬。既然如此,我期望你勿用手中权势,参与朝政事务,免得引人忌恨。你喜兵事,仅往边戎卫国便好。”

汪直见万贵妃说的认真,也真心地说道:“我知贵妃不愿奴遭人毁谤。自上次皇上复西厂,仍命奴为提督以来,奴便已甚少前往西厂办事。况且这两年大多在外巡边作战,西厂提督已徒具虚名。若说宦官参政,多以司礼太监为主,前朝王振、兴安、金英,今朝怀恩、黄赐皆权高势大,奴对司礼监毫无染指之心。若说对待他人,奴自幼在贵妃身边,耳濡目染贵妃宽厚良善,使奴不愿对人心存恶意,是贵妃使汪直今生不为恶人。”

万贵妃有些感慨地说:“唉,若知上次西厂废立引起如此轩然大波,皇上一早不命你任提督就好了……既然你早已不去西厂,真不如辞去此职。”

汪直在京停留未及一个月,正月十五刚过,西北军情便告急。正月十六,北京又见雪花飘起,紫禁城奉天殿举行隆重遣将授节钺仪式。晨,巳时正,鼓乐声中,宪宗登上御座,他身穿赤色武弁服,腰系黄色镶玉革带,赤色蔽膝,头戴赤色尖顶十二楞五彩玉珠冠。群臣跪拜,平身后乐止。承制官出列宣读,命汪直监督军务,兵部尚书王越为提督,保国公朱永为总兵官,率军赴延绥抵御渡过黄河、进入河套地区之敌。汪直、王越、朱永三人自西陛入殿,下跪拜四次。授节官取节出列,登御台,将象征皇帝授权的节钺跪呈宪宗。授节官退,汪直上,跪皇上脚下,皇上双手将节钺授汪直。汪直退下,将节钺传与王越,王越再传与朱永。三人及全体朝臣再行跪拜,乐声起,宪宗大驾回宫。汪直、王越、朱永退出奉天殿,向南而行,文武群臣随行送别,直至午门。午门之外,出征将士已然列队集结。三人出,金鼓齐鸣,旌旗招展,朱永高擎节钺,大军齐整列队出征,京城百姓冒雪夹道相送至朝阳门。

汪直首次与由衷钦佩的王越一同出征,激动不已。白日行军,晚上帐幕之中二人秉烛把酒,畅谈天下兵事,议论到那尽兴之处,不时手舞足蹈,恣意喧哗。大兵经河北入晋,兵分两路,南路朱永,北路汪直、王越,约定于陕西榆林会师。

几日后,北路经藩王晋王封地,晋王朱钟铉于王府设宴款待,席间有艺伎演奏助兴,王越酒酣之际起身到主人身旁作揖:“下官不才,军旅中人,为大王镇守西北边域也,大王府中歌伎中不乏貌美者,大王将其赠予下官如何?”

朱钟铉点了点头。席散,王越竟然命兵士将所有艺伎席卷而归,晋王看得目瞪口呆。汪直在旁暗自好笑,素听说王越一介书生,却一向恣意妄为,今日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大军行近大同府境内扎营,按原定路线应转向西南,往陕西榆林与朱永军会师。是夜,王越帐中拥炉同汪直饮酒御寒,四名自晋王王府所讨艺伎弹琵琶,捧金杯侍候。此时,有探查军情千户赵善琢返营报到,王越立即宣一身半汉半蒙装束的赵千户进大帐。并请赵千户入座,赵谦让不过,只得坐下,开口报告敌情,说得条理清楚。王越即命艺伎暖酒呈赵,赵将酒饮下,继续禀报,将敌军位置、数量一一道来,王越连连点头赞许。再命艺伎为赵敬酒,并将饮酒金杯相赠。当赵千户上报了鞑靼王庭最新情形时,王越指着艺伎中最具姿色的那个问赵善琢:“此女如何。”

“天姿国色。”

“你若得之何如?”

赵千户诚惶诚恐地说:“小人怎敢妄想。”

王越豪爽地哈哈大笑,当场将这位美丽女子赏给了赵千户。

当大帐中只有汪直、王越二人时,王越说:“你我遇到千载难逢之机,现鞑靼大军在陕西一线,赵千户探明此次鞑靼少年大汗巴图蒙克及其妻满海都滞留于塞外的威宁海王庭,鞑靼人只知明军正向陕西绥远一线进击。若你我突然掉头向北,直袭威宁海,必杀他个措手不及。”

汪直听后击掌叫好,并说:“对,这许多年明军对蒙军作战,惯于以城池为依靠,敌军不会想到你我敢于孤兵深入,长驱大漠。不过,千里奔袭危险甚大,我军务必神速机密。不携带辎重,禁举火生炊,专选那人迹罕至之路而行。”

二人灯下密商到半夜,订出进击方略,方各自回营歇息。次日,汪直、王越选出精兵轻骑。傍晚,王越命将士酒肉饱餐一顿,接着率大队轻骑消失在夜色之中。汪直依然故我,驾着他的两轮骡车,一路狂奔。轻骑夜行,白昼则隐蔽于荒野无人处露营。饥饿时无论汪直、王越或一众将士皆吃些随身所携干粮,渴了便饮些山间溪水。轻骑出孤店关,直奔大同府以北的一百二十里的猫儿庄,过了这里便到了大漠草原。

此时犹有天助,大风雪降临,吹得天昏地暗。虽然天寒地冻,行军困难,但恶劣天气使急行军多日来袭的明军接近威宁海鞑靼王庭时,敌军毫无察觉。深夜,威宁海鞑靼王庭火光四起,杀声遍地,明军突然踏入大营,蒙古大汗巴图蒙克的王后满海都命亲兵护卫大汗突围,自己则率兵断后死守,巴图蒙克侥幸逃脱,而蒙古族的骄傲、勇敢美丽、身经百战的王后满海都,却在威宁海之役中被明军所杀。

三月初六,宪宗接到捷报。次日,汪直、王越称虏寇宁息,请求班师回京,宪宗允。回京后,宪宗又是大加赏赐,以威宁海大捷为名,宪宗封王越为威宁伯,封赐文书诰券中道:“或抚临云内,或总镇关西,在边来往者十二、三年,兵民咸沐其惠。与贼攻战者百九十合,戎王亦在所殪。计武烈,不减汉朝之卫霍;论文事,无惭愧宋室之范韩。”

宪宗将王越之武功与汉代名将卫青、霍去病相比,文才与宋朝名臣范仲淹、韩琦并论,评价不可谓不高。汪直依然无得名号可封,赏多些米而已。汪直能同王越一同出兵在外,奇兵制胜,已是心满意足。王越受封威宁伯爵位后,改由陈钺任兵部尚书,王越仍兼都御史,于汪直一同提督京都禁军十二团营。

成化十六年六月二十七,李荣来昭德宫禀报,说昭妃因病薨逝,享年三十。宪宗下命谥号容瑞,并辍朝三日。昭妃与宪宗同时代人,年仅三十岁便红颜殒落,宪宗自此开始思虑生死无常,渐生及时行乐之念。

当年十六岁的宪宗在父亲手中接下大明江山时,国家千疮百孔,经过成化初年广西大藤峡、两次荆襄、辽东建州之役,中原、江南、岭南广大地域动乱平息。之后经十年休养生息,社会经济日渐繁荣。随之而来,奢靡之风渐盛。

自成化十三年商辂退休后,继任内阁首辅万安不仅怠政,且对皇上一味附和,朝中再无诤臣。宪宗上午上朝后,午后在后宫渐渐不似以前那般勤于朝政事务,在昭妃英年早逝后,他逐渐花费更多功夫于个人喜好。他在全国网罗一班有独门绝技的书画家、篆刻师、乐师、舞生、器物鉴定家、医士、艺技工匠、僧人、天文士、方术师,还有专门改编小说、戏曲、词曲、歌谣、经书的儒生,将他们召集到北京,在外朝西侧武英殿、文智殿等处,各自为皇上喜好行事做工。

梁芳、韦兴二人势力此时渐渐崛起,他们原是张敏手下近身侍候宪宗的宦官,梁芳生于广东新会,心灵狡黠,瘦小敏捷。韦兴则来自河北曹丹,高大体宽,貌似厚道。二人同汪直、覃昌、张敏等不同,未曾在内书堂读过书,过往只是在宪宗身旁做服侍杂务。自宪宗开始网罗各色工匠、身怀绝技奇人时,便有委派二人外出经办此事。二人奉皇上旨意,在各地行走,交结各类人士,顺便为皇上搜寻奇珍异玩。二人来自一南一北,容貌迥异,但有一共通之处:花起皇家银两,毫不手软。

这日午后,宪宗在未央宫与邵宸妃讨论书画,忽然想起一事,问梁芳、韦兴道:“南京守备成国公朱仪曾向朕推荐江夏人吴伟,说观其作画,疑为仙人,此人是否已到京城?”

“回圣上,已到数日,现在仁智殿。”

仁智殿在皇家大丧时,用来停放崩逝皇上、太后灵柩,平日便作为宫廷画师作画之所。宪宗一听便饶有兴致地对邵宸妃说:“这些民间画师风格同宫廷画师相比迥然不同,你随朕前往观看?”

照理后宫嫔妃不大有机会往前朝,但自从邵妁慈入宫,成了皇上诗词书画知己,宪宗便不时有带她一同前往外朝,会见那些自民间招募而来的文人画匠。

宪宗一行浩浩****自昭德宫往北出隆宗门,到了外朝西路,进了宝宁门,来到仁智殿。当邵宸妃随宪宗进入正殿,她见中央大案上已铺好作画宣纸、笔砚等物。一众宫廷画师及那些自民间推举而来的画家见皇上、邵宸妃莅临,连忙下跪叩拜,宪宗微笑点头命其平身,然后便问:“江夏人吴伟是哪位?”

只见一位宦官惊慌失措地在宪宗面前下跪,不停叩首说:“皇上恕罪,奴一时未留意,刚才这吴伟竟然饮醉酒,倒卧在后殿。”

梁芳见到皇上面露愠色,便对宦官厉声道:“将其架上来请罪!”

在旁的那些素来看不起民间画师的宫廷画师,心中暗自幸灾乐祸。片刻之后,两位宦官将一个醉醺醺,身穿一身打皱青色道袍的年轻男子架了上来。他醉眼蒙眬,神志不清,宦官正要将他架到宪宗面前下跪。而他瞄见了殿中央大案之上的画纸,双手推开宦官,跌跌撞撞径直向画案前走去。梁芳正要发话,宪宗举手示意停住,只见那吴伟在画案之前站定,捋上袖口,将墨池打翻,信手蘸着墨在画纸上狂涂乱抹,未出片刻,一幅苍劲豪放,气势逼人的《松隐高士图》跃然纸上。绘画造诣颇高的宪宗走上前观之,口中连声赞道:“仙人之笔!仙人之笔!”

大驾回宫的路上,宪宗评论道:“上次宫廷画师所绘《四季赏玩图》朕甚是喜欢,细节描绘精谨,宫苑犹如仙境。但是,宫廷派画师之作比起吴伟这种民间画师而言,多了一丝呆板,少了几分灵性。”接着,他对跟随的梁芳和韦兴吩咐道,“你二人记下,朕封吴伟为锦衣卫镇抚……封上次那几个制作嫔妃首饰、宫中法器技师为文思院副使,修缮宫中庙堂的那十名工匠为工部营缮所所丞……”

此等不经吏部,仅凭皇上一己之愿在后宫内定,由宦官外出传旨,封赐平民的官职,被称为“传奉官”。

晚膳时,宪宗不免将白天所见吴伟之事对万贵妃说了一遍,万贵妃由衷地说:“陛下自幼多才多艺,被囚整整五年,真是苦了陛下,艰难困苦不说,喜好之物一样也碰不到。如今好了,天下最好的各色能工巧匠皆被网罗,供陛下尽情切磋玩赏,将幼年所缺全数弥补回来。妾真为陛下高兴。”

这边万贵妃为皇上高兴,那边满脸不悦的怀恩于次日来到文渊阁。还未进殿,怀恩便已听到万安、刘吉二人在高谈阔论。原来刘珝不在,万安同刘吉二人一边品茗,一边在议论新近坊间一出元曲中的曲牌韵律。见怀恩进来,他俩立即停下话题,站起身。怀恩将皇上昨日给吴伟等人封官的金黄册书摆在案几之上,万安见怀恩满面凝重,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不觉也紧张起来,连忙欠身问道:“内中有紧要之事?”

“是皇上新封画师、工匠等十几人官职。”

“哦,又有封赐,同前几次相同,我将知会吏部办理。怀公请坐。”万安脸色骤然放松。

三人就座后,万安见怀恩还是满脸不悦,便猜到几分,问道:“怀公可是对皇上如此封赐不以为然?”

怀恩点了点头:“成化初年,皇上偶有为之,尚不足为虑。但这两年不断网罗全国身怀各式巧技之人进京,此举加重皇家负担不说,更有损外朝吏制。外朝自古便有科举考试、吏部考察、遴选、部议等官员升迁任免制度,岂可由得皇上随心所欲,频频为这些人封官?怀恩身为内官,不便干预外朝吏制,两位先生身为大学士,理应规劝皇上才是。”

万安捋了捋胡须,站起身掀开册书望了一眼,安抚道:“怀公无时不为国尽心,令人敬佩。不过皇上所封官位,品级甚低,都是些从九品,终其一生也升不到哪里。”

“不在品秩高低,在于吏制崩坏。”怀恩见万安、刘吉不语,又说,“况且今日封从九品,来日抑或便封出正六品来!”

刘吉叹了口气说:“这些年国家大体平安无事,无论朝廷还是民间奢华之风再现。各地官宦之家、富贵之族日用骄奢无度,所用之器物价值千金,一筵宴可费万钱。百姓皆以衣着锦绣,金线之靴为荣,男用狐皮尖帽,女着貂皮披肩。京城内外,武职军人,时常嗜酒赌博;官府公差,制备酒席礼物,你迎我送,所用无度;军民丧葬,借机盛张筵席,演杂剧,畅饮高歌,穷乐极欢。今时皇上网罗各地奇术异技之人,玩赏于宫廷之间,亦是社会风气所然。怀公尽管放心,我等理所应当伺机谏言皇上,关注朝臣感观,不然上行下效,此风难平。”

怀恩自内阁出来,心想身为内阁阁员的万安、刘吉对此都是敷衍了事,其他人便更是懒理了。而万安、刘吉也再无兴致继续议论那出元曲,刘吉对万安说:“是否奏请皇上减少延揽、封赐这些三教九流人士?不过皇上正在乐此不疲,此举必然令皇上扫兴。”

“自正统年间起,大明便内忧外患,动**起伏多年,好不容易这十几年安定下来,终见太平盛世,圣上喜好这些,享太平天子之福分,我等则做我们的盛世大学士,何必去惹得皇上不悦。江湖民间术士工匠,无非是多花费些朝廷银两罢了,谅他们也翻不起大浪。今日朝廷,若说有需小心的,当属防备汪直乱政,特别他同王越走得颇近。王越老奸巨猾,不知哪日便会利用汪直出来生事。有王越在旁,汪直如虎添翼,将其二人分开方为上计。”万安则说的是另一回事。

外朝内阁翰林院无诤臣,内廷有万贵妃不时在旁倡议,有邵宸妃志趣相投,汪直、王越专注于北方边事,少理朝政,宪宗身边又有梁芳、韦兴不断将形形色色奇人推荐而来,他也越发率性而为,数年下来,传奉官越封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