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后便到了成化十三年。元月,宪宗下诏新建“西缉事厂”,简称西厂,并任命汪直为提督。
原来永乐时所设立的“东缉事厂”,位于皇城东安门外。这几个月汪直奉宪宗之命,带人在京城微服侦察,汪直便向工部索要一处地方,作为办事之所。工部为汪直拨了一处位于皇城西安门外灵济宫旁的院落,故此新建之缉事厂便被称为“西缉事厂”,以区别于“东缉事厂”。
明朝身负刑侦职责的是“厂、卫”机构,“厂”即为“东缉事厂”,简称东厂,及此次宪宗增设西厂。“卫”即为锦衣卫,确切地说是锦衣卫镇抚司,因锦衣卫不过是皇家仪仗护卫军,只是锦衣卫下属的镇抚司才具有刑侦职责。
东厂及锦衣卫镇抚司皆始于明成祖朱棣年间,不隶属朝廷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司法机构,而是直接隶属皇帝。东厂之首由皇帝身边宦官担任,锦衣卫镇抚司则由外朝官员率领。当年朱棣自北京出兵,以武力夺取侄子建文帝朱允炆的皇位,如此大逆不道行径,自然防备有人不满,设立直属自己的厂卫,为他四处探查有无谋反之徒。
之后的仁宣两朝,强夺皇位之事已时过境迁。刑法有朝廷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足矣,因此所谓厂卫不过是徒具侦缉之权,却鲜有真正实施。宣宗驾崩之后,年幼的英宗即位,张太后及老臣辅政,厂卫继续无所作为。直到英宗正统九年宦官王振得势,起用马顺,利用锦衣卫打击异己,锦衣卫镇抚司才重出江湖,此时距朱棣驾崩已过了二十年。同一时期,东厂依然默默无闻,仿如不复存在一般。英宗正统年间,锦衣卫嚣张还不到五年,便发生土木堡之变,景泰帝有感锦衣卫乱政,专门下旨禁止锦衣卫擅自侦缉,锻造冤狱。锦衣卫在景泰八年间势微,而东厂继续徒具其名。八年后又有夺门之变,英宗复辟,英宗心思同当年成祖朱棣相类,遂启用酷吏逯杲、门达执掌锦衣卫,不料逯杲激起曹钦之变,曹家事败后由门达继承逯杲衣钵,引起太子朱见深厌恶,太子即位第一件事便是铲除门达,任用仁厚的袁彬执掌锦衣卫。整个成化二十余年,锦衣卫不作为,只是碌碌循职而已。
当万贵妃知道皇上任命汪直为西厂提督之事后,心中不安,当晚就此事问道:“汪直喜欢军事,陛下给他作个御马监太监也就罢了,反正不必同外朝有太多交集。前次命他微服在京城四处侦查,也仅是因妖孽事。而今次命他提督西厂,却又不同,侦缉之事,连贵族皇亲,群臣百官皆在其列。汪直年少单纯,胸无城府,只怕他行事不懂轻重,惹出乱子,到时陛下反倒为难。”
宪宗听后微笑着点了点头:“贞儿不必忧心,朕已非当年即位时那如履薄冰,凡事要倚仗李贤等文臣辅佐的少年天子,算来朕已即位十四年,天下归心。而当年辅佐功臣日渐凋零,商辂也因年长日渐迂腐。既然真知灼见良臣不再,朕亦无须似以前那般对他们处处维护。这些年来,朝中官员拉帮结派,南、北籍官员之间相互倾轧,言官肆意弹劾,诬蔑功臣,乱议朝政,还有那些行贿脱罪,买官鬻爵的,不适当打压,他们便以为朕对此全然不知,更加肆无忌惮。正因汪直年少单纯,行事才会不惧权贵。”
“一切在陛下掌控之下才好。”
“当年先太后有教我,宦官不同于外朝大臣,外朝大臣是朝廷命官,照理忠于国家大于忠于朕,这即为‘社稷为重君为轻’之理。宦官乃朕之私臣,既为私器,朕便可任意处置,今日可给他作西厂提督,明日便可收回,并无禁忌。因此所谓‘宦官之乱’完全在乎于皇帝是否愿意有此之乱,皇帝不愿便无此乱。而外朝大臣,凡形成气候,朕若想铲除,反倒是百般禁忌。”
宪宗这晚同贵妃说了许多,有一处他有意略去不提,这便是多年来他对外朝大臣不时诋毁万贞儿,明目张胆干预他内宫私事极为不满。自天顺八年他即位不久废了皇后吴氏名号起,宪宗便不断收到大臣们对万贞儿极不尊重的奏章,他自觉已忍了他们十几年之久。
这边汪直领受皇上派他组建西厂圣旨,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立即又去锦衣卫见袁彬,袁彬因审破李子龙妖孽案,受到宪宗嘉奖,心中正是高兴。汪直自袁彬锦衣卫军中挑选了百十来名校尉,选人时恰好见到同王越相识的锦衣卫百户韦瑛,便将他及另外一个名为王英的一同选来充当助手。这班人在汪直执掌下,在皇城西安门外西城的道观灵济宫旁的那所宅邸中办起事来。
怀恩得知汪直办起西厂,十分不满,向宪宗面陈数次,说已有司礼监属下东厂,若有侦缉之事,也应交给东厂去办才是,无须另开西厂。这次宪宗心中自有主张,对怀恩之请置之不理。
西厂开张未有几日,韦瑛便向汪直报告,先朝名臣杨荣曾孙杨华向他行贿。杨荣辅佐几代皇帝,功勋累累,唯功臣之后却不时生出那些不肖子孙,到了其孙指挥同知杨泰及曾孙杨华,父子二人在福建横暴乡里,残害人命,被人举报。朝廷派刑部主事王应奎、锦衣卫百户高崇前往稽查。杨泰一边在当地收买王、高二人,一边派遣其子杨华携巨资前往京城行贿疏通。汪直立即命令拘捕杨华审讯,牵连到其叔父兵部主事杨仕伟及姐夫礼部主事董序,并查获杨华行贿名单,发现许多外朝大臣及内廷福建籍司礼监太监黄赐、陈祖生等赫然在列。
其实这倒不出奇,当年杨荣门生遍布朝野,如今子孙犯事,自然要寻求故旧搭救,求人办事,岂有空手上门之理?不过汪直这人单纯,疾恶如仇,眼见杨氏父子身为名臣之后,却在乡里形同恶霸,已是不齿。再加韦瑛行事霸道,西厂在抓捕搜查时十分鲁莽,已多年未见如此场面的京城官僚一时议论纷纷,同杨家有关人士更是暗自忧心。
同时,汪直禀报宪宗,有官员利用大运河漕运舞弊走私,他在奏章中写道:“大运河乃南北钱粮货物必经之道,奴获悉不少地方官员、豪强不仅利用官船夹带私盐、私货牟取暴利,同时沿途用一索十,乱征苦力。不仅如此,他们还同中央官员相互勾结,利用收买官粮时,克减取利。奴派人沿河设卡盘查,有官船见西厂校尉,掉头便走,分明有鬼。朝廷监察机构所派出的巡按御史,通常有在运河一带查访不法之事,但往往畏于夹私官船有京官背景,非但不敢制止,有的反而不顾名节同豪强同流合污。”
宪宗立即提笔答曰:“你所陈奏,深切时弊,朕即命刑部发榜晓谕,违法者不论是谁,一概依律问罪。”
四月二十七,朝廷法司依律将西厂转来,福建名门之后、宁右卫退役指挥同知杨泰及其子杨华定为死罪,但杨华因西厂用刑过度,已先死于狱中。并查实先前朝廷所派遣,前往福建稽查杨家的刑部主事王应奎、锦衣卫百户高崇在当地被杨泰收买,王、高二人被下狱。王死于狱中,高发往边戍充军。
汪直还有将广西勘事郎武清、太医院蒋宗武、浙江左政使刘福、礼部郎中张廷纲、云南监察御史黄本、左通政方贤等人下西厂牢狱。自永乐末年到如今成化十三年的五十多年来,由宦官主导刑律,公然大张旗鼓抓捕、审讯朝廷命官的情形还是闻所未闻,这激起了朝廷官员极大反感。倒西厂、倒汪直的呼声频频传出。
五月初五端午节,宪宗循例赐宴文武百官于午门。宴后,内阁首辅商辂及其他三位阁员万安、刘珝、刘吉应兵部尚书项忠之邀,前往兵部议事。三人自午门边说边向南而来,出了承天门,跨过外金水桥,转向东出长安左门,进入通往五部六府的东公生门,左手第一座府邸便是兵部。兵部与户部相邻,同宗人府相对,今日过节,各部、府皆无人办公,兵部也只有项忠及亲信郎中姚壁二人。见商辂等四人进到兵部,姚壁连忙让到大堂,并闩好大门。大家方才在宴会上曾有相见,也不寒暄,直入正题。五人之中,以商辂为上座,项忠身为召集便率先发言:“自今年初,皇上命汪直设西厂以来,任行侦缉,京城一带被他们搅得人心不安,忠以为如此下去,朝廷命官势将人人自危,为国计,总要设法阻止才是,不知几位大学士意下如何。”
近来商辂也在为西厂之事忧心,作为朝廷官员之首,商辂十分在意官员士气,汪直所办杨家之案,运河稽查官船所发官员徇私舞弊贪渎事,在商辂这种久经官场人眼中,不过是历朝承袭而来弊病。杨家犯案,携重金来京活动亦不出奇,若是在福建坐等束手待擒那才出奇!说不定自己都在杨家行贿名录之上。运河自隋代开通,成为沿途官员生财之器,也不是到了今时才有的事,只要做得别太过分,引起众怒便可。谁不知自大明建国,对皇亲国戚可谓照顾有加,但对朝廷命官从来便是高官薄禄。人家十年寒窗,到考到功名时,已是满家老小,先朝于谦贵为兵部尚书,只因为官清廉,死后竟是家无余财。明朝官员大多利用手中权力,谋取一些私利帮补家用,已是约定俗成,众所周知。今时汪直这等行事方法,违反了官场那“官官相护”的千年铁律,因官员或多或少有些财产来源不清不白,依赖官场包涵,相互通融,大家相安无事。照汪直这等行径,太岁头上西厂皆敢动土,那普通小吏更是人心惶惶。若官吏体系不安,必定引起怠动不作为,他这个内阁首辅又将如何使得大明朝廷正常运作?虽然商辂内心对西厂之事曾经思虑良久,但他不愿项忠看穿他的心思,他沉吟片刻,一边用手轻捋胡须,一边似乎轻描淡写地说:“项公所言有理,汪直年幼,办事的确鲁莽无礼。不过倒是听说他对项公你还是颇为仰慕……”
既然一道商议撤西厂,倒汪直,商辂希望真心一致,而不是被项忠利用。之所以提出此事,便是想知道究竟项忠对汪直如何评论,毕竟他非同一般,乃是皇上身边宠臣。
听见商辂如是说,项忠心知他对自己还有疑虑,便答道:“正统十四年,忠以刑部主事随先帝征讨瓦剌,土木堡一役,圣上身陷敌营,忠亦被俘,一日趁敌不备挟马南逃,之后马疲,忠弃马徒步而行,历尽艰辛,七昼夜始方抵达我军边防重镇宣府。自大军出征,忠亲眼所见先帝宠臣王振如何误国,无端断送明朝二十余万大军及一众随军大臣。今日看那汪直年幼无知,不务正业,喜好兵事,两年之前,年仅十四便任御马监太监,京城禁军精兵在其提督之下。他如此受宠于皇上,若不尽早铲除,恐怕他将来擅在边疆寻衅滋事,之后鼓动皇上,燃起战乱,到时他便是王振第二。”
商辂听到项忠如是说,点了点头,不等商辂发话,万安便抢在了前面。万安身材伟岸,眉目形同刻画,他在正统十三年以科举名列前茅入官,成化五年入阁。他为官多年,性格却不似他生得那般伟岸,胸中格局不宽,眼中视野未阔。他行事四方俱到,好揣测朝中舆论而顺流而动。此次他见朝中对西厂、汪直舆论汹汹,已是决定顺潮流而动。况且万一有所差池,只要首辅商辂参与,即使皇上怪罪,也应先怪到商辂头上。到那时……按内阁资历,四人之中,商辂之下,便是他万安。此次他可谓进退有据,左右逢源。他冠冕堂皇地说道:“项公所言极是,吾等食君之禄,行忠君之事,今汪直乱政,不可坐视,且西厂已犯众怒,即使吾等默不作声,自然会有朝臣出声,倒不如顺乎汹汹群情,率先向皇上陈情,罢除西厂,还朝廷清平,也令一众朝臣知晓,吾等不避个人荣辱,勇于仗义执言。”
刘珝、刘吉二人在内阁资历略浅,但皇上还是太子时,二人皆曾在文华殿做过皇上的授学先生,皇上对于二刘一向还心存尊敬。明朝官员之中,历来有南北地域之争,刘珝、刘吉一北一南,刘珝暗自看不惯万安随波逐流的做派,刘吉在万安、刘珝之间则貌似不偏不倚。此时内阁之中虽然并非齐心协力,但自成化之始,便出了李贤、彭时、商辂三位名臣,以他等在朝廷中威望,至成化十三年这十几年间,内阁之间内部纠纷尚未至于公然显现。刘珝虽然不喜万安为人,但与项忠同为北人,一向友好,项忠首倡之事,自然要鼎力相助:“当年文皇帝迁都北京,一度妖孽盛行,故此初设东厂。之后五十余年来,东厂虽在,形同虚设,甚少惊扰朝廷官员。今时汪直带西厂校尉出行,一路狐假虎威,朝廷命官亦不得不下马避让,堂堂朝廷法司官员每遇查阅文卷,皆需亲往西厂,整日都不得接见,西厂欺凌朝廷命官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吉接着说:“当今之事,在于满朝三公九卿,将军士大夫皆受制于汪直一人。若要整治贪腐流弊,大可在部院府署中,选取德高望重官员领衔,按照刑部、都差院、大理寺刑律规矩,行侦缉定罪之责,何时轮到这昭德宫冒出来的小阉竖在京城横行!”
项忠听见内阁成员意见一致,很是欣慰,便说:“今日听到诸位皆大义凛然,不惧阉竖,商公你看我等分头行事如何?忠不才,愿拟写建议革除西厂,惩处汪直奏章,之后由吏、礼、兵、工、刑、户共六部尚书、翰林院翰林学士及其他院府长官联署。而内阁阁员则另拟奏疏联名上奏,事不宜迟,尚公你看内阁之中谁人起草奏书?”
万安立即接口道:“大明开国,乡试、会试、殿试皆为第一,三元及第者,唯商公一人耳,若论起文笔,商公在,吾辈谁敢动笔?”刘珝、刘吉听了也是连连点头。
五人又商议了一番,之后各自回府,分头行事。
宪宗即位后的第十三年,五月初十,午后,他在昭德宫前殿与万贵妃一起时,司礼监太监黄赐前来呈上内阁商辂、万安、刘珝、刘吉四位阁员的联名奏章。黄赐退去后,宪宗见是内阁联署,心想必为要事,便将奏章打开细读。奏章颇长,洋洋洒洒,一看便是出自商辂手笔。奏章主题是罢免汪直,废止西厂。将西厂之害陈述得颇为严重:“……近来稽查太过频繁,刑网太密,西厂校尉日夜出没,手中未见批捕公文,便四处搜检,以致人心惶惶,各怀畏惧。文武重臣不安于位,衙官小吏不安于职,商家大贾不安于市,行人旅者不安于途,官校兵士不安于武,庶民百姓不安于业。太平盛世,岂可容忍西厂如此行径?”接着笔锋一转,奏章开始将矛头直指皇上:“究其原因,缘于陛下专听汪直一人,而汪直又专倚仗手下作为耳目,虽然汪直尚未过分,但其下属韦瑛、王英之辈则自称奉旨,擅作威福,如狼似虎。公卿百官,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此肆无忌惮伤害良善,不但伤害国体,尤损陛下盛德……莫非陛下忘记当年锦衣卫逯杲酷吏,激起曹钦之变?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伏愿陛下防微杜渐,遵祖宗之制,下旨必经六科,奏诉必经政务,行刑律必经朝廷法司,收回西厂侦缉之人,严惩奸邪之辈。若真有侦缉谋逆奸细,或贪赃枉法重案,亦应委派历练老成之人管理……”接着,奏章将西厂开设以来杨泰、杨华案,查运河官船,广西勘事郎武清、浙江左政使刘福等案一一做出评述之后,又将西厂事比为地下灾异,天道示警。一旁的万贵妃眼看皇上面上怒气渐生,此时宪宗读到:“今汪直年幼,未明世事,任凭韦瑛等胡作非为,若不早为革除,一旦祸兴,灾难消弭。伏望皇上圣心独断,革去西厂,罢黜汪直,以保其名声,将韦瑛、王英送交司法治罪。如此则人心可安,天意可回矣!”
“哗”的一声,宪宗将奏章掷在大案台上,对万贵妃说:“岂有此理!命张敏召司礼监太监怀恩、覃昌、黄高来。”
当三人进到昭德宫东稍间时,万贵妃已避入东末间。他们只见宪宗怒容满面,指着大案上的奏章对怀恩说:“朕命汪直建西厂,专查不法之徒,若未有贪赃枉法之事,何惊之有?杨泰、杨华案件已是证据确凿,已移交朝廷三法司,杨氏之罪系法司裁定,并非汪直裁定,内阁列举证据确凿案件来指责汪直,意欲何为?至于运河沿途查验官船,内阁奏章声称因西厂查验,以致来往运河客商军民闻风惊疑,有未起程便停止不来者,有中途折返者,以此将致货物不通,京师公私用度不给。据朕所知,西厂并无滞扣无夹带私货船只,既然你官船并无夹带私货,正大光明,何惧之有?内阁奏章分明是在危言耸听!莫非当朕是三岁孩童。不识辨别不成?”
怀恩虽然平素直言不讳,但此次见到皇上如此震怒,且他心中一时又找不到理由为内阁奏章申辩,只好说道:“圣上息怒,抑或内阁只是受群臣之请而上奏也未必。”
“群臣之请?你等前往内阁,去问他们稽查奸弊为何反倒有错,问清谁人首倡此次上奏……立即便去,记住,朕要那率先倡议之人!”
怀恩等三人退了出来,出了昭德宫,南行一路向内阁而来。怀恩等刚走,黄赐又到,此次又呈上兵、吏、礼、工、刑、户共六部尚书、翰林院翰林学士、其他院府长官联署请求罢辍西厂奏章。宪宗阅后感到事态严重。
此时司礼监太监有怀恩、黄赐、陈祖生、覃昌等,怀恩清廉,黄赐学问佳,资历深,乃景泰初年同覃昌一道被送到内书堂读书的中官,黄赐、陈祖生皆是福建籍。黄赐素有贪名,常假借为母亲祝寿之名,收取朝中愿意结交皇帝身边宦官的那些大臣们的礼金。此次汪直所办杨泰、杨华在福建横暴乡里,残害人命案中,杨华进京行贿之人中便包括同乡黄赐、陈祖生。此次倒西厂怀恩、黄赐、陈祖生皆赞同,不过怀恩是出于公心,当初皇上设西厂时,怀恩便进言反对,此时汪直弄得朝中乱作一团,更加使怀恩觉得若按当时他用东厂,委派老成历练之宦官主持,绝不至于到此地步。而黄、陈二人却出于私心,恨不得为杨家报复汪直才好。覃昌同汪直私交不错,因此在此事上不多言语。
当日将奏章递上之后,商辂等人便留在内阁等消息,终于见到怀恩等人前来,心知必是皇上所派。四人就座后,平素不苟言笑,此时面目更加严峻的怀恩直言道:“皇上已阅内阁奏疏,十分震怒,命我等前来询问诸位,朝廷用汪直稽查奸弊,有何不对?你等内阁一致联名反对,是谁率先倡议?”
商辂作为首辅,自然由他先行回复:“汪直所为,违背祖宗法度,扰乱朝廷政事,失天下人心,我等同心一意,为朝廷除害,并无先后之分。”
怀恩大声道:“未必如此吧……皇上以为,奏章焉得四人同时下笔?必先有倡议,后有呼应才是。”
内阁资历仅低于商辂的万安说:“汪直仗势害人,在朝中千夫所指,但无人敢言耳!我等蒙受朝廷恩典多年,同心同德,哪来先后?”
刘珝也老泪纵横地说:“圣上于东宫做太子时,吾等便已侍候,至今已二十余载,幸得朝廷清明,四方无事,今时汪直横空出世,为害远近,吾等焉得坐视不理?”
刘吉附和道:“汪直之罪,纵使吾等不言,不日必有言者,今日既然已经上奏,或遭惩处、罢免、降职亦听天由命,在所不惜矣!”
怀恩听得出刘吉弦外之音,其实他知道此时不单内阁上奏,由兵部尚书项忠倡议并草拟,革除西厂的奏章已在朝廷吏、礼、兵、刑、工、户六部及其他诸院大臣中传阅联署。
怀恩脸色忽然和缓下来,语气平和地说:“皇上令我等前来内阁询问上奏缘由,既然诸位学士仗义执言,怀恩将据实回复皇上,倘若皇上日后召诸位,到时请务必不得改口才是。”
商辂见怀恩亦持同一立场,便将举手按住额头,十分庆幸地说:“若先生皆肯为朝廷担当,我等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自内阁出来,覃昌借口有其他事务便离开了,由怀恩与黄高二人回昭德宫向宪宗复命。怀恩二人见到皇上时,见他手中拿着另份一奏章,怀恩行礼后,听见宪宗说:“朕方才收到朝廷各部院府大臣联署奏章,内阁情形如何?”
怀恩在皇上面前将商辂等人言语一字不漏陈述了一番,发觉宪宗脸上怒气好像消了一些。他听后点点头,未加评论,反倒问怀恩道:“既然他们说是同心一意,并无先后,那你看如何呢?”
“此次内阁及朝廷各部院府联署,皆因西厂扰官、扰民,危害朝廷,有伤国体。乞皇上体察大臣们忧国之心,尽早革除西厂为好。”
出乎怀恩预料,宪宗貌似诚恳地说道:“你现在便去内阁传旨,说内阁诸卿等奏疏所说皆为良言,朕实在不知汪直坏事,现革去西厂,西厂校尉遣散,韦瑛充军西域,卿等各自安心办事。”
怀恩、黄高得到皇上旨意,心中十分欣慰,立即领旨前往内阁。他二人前脚出去,万贵妃便自里面东稍间出来。皇上同怀恩的对话,方才她听得一清二楚。她见皇上双手撑着头,正陷入沉思……
万贵妃见状问道:“先前皇上为内阁奏章不悦,命怀恩等前往质询,为何转眼便随了他等之请,革除西厂?”
宪宗抬起头慢慢说道:“方才黄赐呈来另一份部院联署奏章,同样是要求革除西厂。你有听到,朕方才仅说收到各部院联署奏章,并未说内中所为何事,那怀恩便已说他们联署是为倒西厂事,这不是分明他预知此事?由此可知此事殊不简单,不仅外朝群臣串联一气,而且连同内廷司礼监也一道向朕发难。贵妃你知,于朕而言,司礼监无论在外朝公务,或在内宫皇家私务皆甚为重要,照理司礼监太监系朕之私臣,只应听命于朕一人,此时若是反同外朝一同指责朕,便是不好。若朕方才不立即先行让步,那些得司礼监太监支持的外朝群臣必不罢休。贞儿是否记得成化五年,母后不愿一墓三穴,群臣在文华门聚众哭谏旧事,倘若他们重施故技,到时朕将十分难办,若下令驱逐,派谁人前往?派东厂不是,因东厂是在司礼监管辖之下,若派遣锦衣卫,当年朕就是嫌天顺年间锦衣卫祸国,将门达下狱,改派袁彬执掌,今时又若派袁彬执行,便是有悖朕多年抑制锦衣卫镇抚司之既定国策。若派汪直率西厂校尉执行,便更加令朝臣对他痛恨万分,而且他那恣意妄为性格,出了乱子便难收场。因此,刚才看出怀恩同外朝连在一起那一刻,朕决意先行退让。但是,此次他们居然联手起来针对朕,不可饶恕,朕将会将其分而治之。宦官是朕之私臣,可任由朕处置,明日便先将黄赐、陈祖生二人贬往南京。他二人收受杨家贿赂应该不会有错。怀恩对朕很有用处,虽然他有反对,但并非出于私心,朕可不与他计较。待风声一过,朕再一一对付那些外朝大臣。”
内阁这边,商辂等听到怀恩传下皇上旨意,四人顿首谢恩。西厂被革的消息传出,外朝弹冠相庆,一片欢腾。对此不满仅有吏部尚书尹旻及都御史王越二人,他们是汪直朝中好友。尹旻迫于形势,在项忠所拟联署奏章签字,但签署之后,他立即派人将朝廷各部院正在联署奏章,革除西厂之事知照汪直。
收到尹旻消息,单纯的汪直认定自己行事并无私心,且西厂是皇上亲自交代办理之事,所以并无放在心上。到了下午,万贵妃派人到西厂召他回宫,他才觉得事情不妙,匆匆赶回。
进到昭德宫正殿东稍间,皇上和万贵妃在等他,二人像是已经商量停当,由万贵妃先说道:“不知你是否知晓,朝中重臣联署上奏,要皇上革除西厂?”
汪直回道:“知道此事,只是一心为皇上办事,未加理会。”
“皇上已然下旨关闭西厂,西厂校尉回归锦衣卫,韦瑛充军,你也先回御马监办事吧。”
汪直一听,心中觉得十分委屈,顿时眼泪便流了出来,跪在皇上面前申诉道:“为何如此?自领皇上旨意,奴不分昼夜,稽查不法,毫无私念。福建杨泰、杨华父子强暴乡里,草菅人命一案,杨华进京行贿一众高官,奴若有私心,本可草草结案,不作深究,令那一众受贿之臣感念于我。正因奴不为豪强,才有得罪杨家闽籍同乡司礼监太监黄赐、陈祖生等,他等暗自串联朝中大臣,联署上奏。奴有证据黄赐、陈祖生收取杨家贿赂……”
不等汪直继续讲下去,万贵妃危言正色地说:“汪直!皇上撤西厂自有道理,你还年幼,涉世未深,等你大些便懂了。”
宪宗也开口了,但语气十分平和:“平身,朕未曾说你办事徇私。你先下去歇息吧。”
汪直站起身,抹了抹眼泪,退了下去。
次日初十一早朝,都御史王越遇到内阁学士刘珝、刘吉二人。王越拉住他二人诘问道:“汪直行事公道,不似司礼监太监黄赐之流,既专权又受贿,不是汪直谁能将他除去?若说商辂、万安二公已任内阁阁员时日长久,或许同汪直之间有些是非曲折一时难以说清,而你二位先生入阁未久,汪直又一向背后对你们多有扶持,此次为何要策划倒汪?”
刘珝听到王越责问,默然无语,但刘吉则辩道:“非也,吾等用事为朝廷,非为一己之私。即使汪直行事皆公道,凡朝廷遇事时,不用朝廷命官而用一阉竖,那朝廷设公卿大夫,文武百官有何用处?对此后世天下之人将如何评述?”
对刘吉这种离奇的回复,王越一时又气由惊。气的是,你等倒汪直,真正原因却并非因汪直行事不公,而不过是因他是阉人;惊的是,你身为内阁学士,竟然说得出如此言语。看着二刘施施然而去,王越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跟着他们也往奉天殿走去。当朝臣们相互庆祝西厂被罢时,宪宗已迫不及待下令将内廷黄赐、陈祖生革去司礼监太监职位,贬到南京。未过数日,宪宗意犹未尽,将尚宝司卿朱奎贬为四川保宁府同知,只因他听闻朱奎与黄赐交好。
五月二十五,宪宗暗自命令汪直继续在外侦缉,并告诉他寻一能文者相辅。有人向汪直推荐锦衣卫副千户吴绶,汪直接纳,宪宗立即将吴绶提升为锦衣卫镇抚司问刑千户,以供汪直差遣。
五月二十八,兵部尚书项忠眼见皇上废止西厂只是为了临时应付朝臣,一怒之下告病休养,宪宗准许。蹊跷的是,项忠刚告病休,便有东厂官校揭发他徇私,起因是司礼太监黄赐之弟,江西指挥黄宾曾通过其兄走通兵部尚书项忠及郎中姚壁关系,被选拔至江西都司任职。宪宗正对此次联署事件中黄赐、项忠两个首告极之不满,一看他俩私下还有徇私之事,立即下令法司进行当庭会审。而会审未开,又有左都御史郭镗、监察守备冯贯等弹劾项忠违法,并牵连项忠平素好友文武官员十三人。两事一并于六月初六当庭会审,项忠不服,当场抗辩无果,左都御史李宾将其定罪,并上奏皇上。
六月初九,宪宗将兵部尚书项忠革职为民,并牵连十几人被贬谪降职。朝臣知道项忠一向被宪宗赏识,两次临危受命平乱,之后被授兵部尚书要职。以五十六岁盛年去职,十分可惜。此时朝臣们方才明白,此次项忠首倡六部九卿联署倒西厂,使一向信赖、重用老臣的宪宗何等失望。
当日午后,汪直一身青衣,骑着他那只匹黑色骡子进了六军都督府大营。他轻身跃下,有军士将骡子牵了过去。进到大堂见到王越正在伏案书写,便问道:“御史又在写什么?”
王越见是汪直,站起身拱了拱手,又复坐下,将笔纸收好,回道:“有感随手写两首闲诗而已。”王越又抬起头望了望汪直说,“今日项忠被削职为民,为你报了一箭之仇,你看上去颇为轻快。”
“我?那是皇上意思,皇上岂能以汪直个人喜好而定夺朝廷大事。”
王越叹了口气说:“无论你如何讲,不偏不巧,就在皇上停西厂之后便立即有人出面弹劾项忠,今日之事最终定论便是:因你当初在街头欲向项忠行礼,而他扬长而去,令你当众受辱,此次他又首倡联署倒西厂,得罪于你,你便唆使东厂校尉及郭镗、冯贯等人弹劾项忠。”
“汪直安有此能?那东厂在司礼监管辖之下,直既未在司礼监任过职,也同东厂从未有任何交集,而谁人不知司礼监一向反对建立西厂,东厂校尉怎会按我汪直意愿行事?再说那郭镗、冯贯二人,郭镗在都察院同你王公水火不容,明知你我交好,他怎会前来助我倒项忠?那冯贯历来以秉公执法,大义凛然著称,说他受我唆使诬告项忠,未免太贬低冯贯人品!此事纵使因私人恩怨,汪直有唆使他人诬陷项忠之心,但东厂校尉、郭镗、冯贯,我是如何也教唆不动的。”
“你之说法可谓环环相扣,在情在理。不过即使事情明明如此,人们却会造出另外说法,而听者又往往选择相信情理不通的那套。究其原因,便是偏见在先之故了。”
此时坐在王越对面一张圈椅上的汪直将双腿翘上来盘在股下,今年十六岁的他虽较进宫时长高了些,但实属有限。此时他张嘴笑了笑,露出上下珍珠般齐整皓齿,轻松说道:“那流芳百世是你们这些士大夫们的事,与我们作中官的有何关系?御史才识出众,可否为汪直列举出来,史上曾有哪位中官流芳千古?一次我同怀恩对谈,他说此生只要对得住自己良知便可。我说人生不在其他,但求精彩而已。”
王越抬头望着汪直问道:“何谓精彩?”
“如君那般,跃马扬鞭,沥血沙场,为国镇边破敌。此次西厂之事,现在想来,已令我觉得甚是无味,抓的皆是些鸡鸣狗盗之徒,不单毫无精彩可言,还令圣上不悦。直已想好,若是下次边关有事,直便请缨监军,最好是与君同行,上阵杀敌,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
王越不置可否地说:“君虽年幼,志向远大。但这边关之事却不是日日都有的,太平盛世,国泰民安,养兵千日,若得有备而不发,方为天下大幸。”
“正是。”
项忠被革职后未过数日,便有监察御史戴缙上疏,为汪直正名。他一一批驳反对西厂奏章之论。戴缙奏章正合宪宗之意,便借势于六月十五下旨重开西厂,汪直仍为提督。
宪宗此举,使四朝元老商辂失望万分,他接连数日称病未有上朝,商辂才华盖世,品德出众,忠君爱国数十载,被时人称曰:“我朝贤佐,商公第一。”自成化三年商辂被宪宗召回,十年来皇上可谓从谏如流,商辂也是竭心尽力辅佐,二人之间形同明君贤相。想不到此次项忠明明是被人诬陷,皇上竟借机将他削职为民,同时重开西厂,视群臣劝谕为耳旁风。商辂觉得十分失意,躲在府中长吁短叹。
商辂妻李氏知书达理,素有贤名,见夫君终日愁眉不展,知道朝中发生西厂重开之事,便私下劝谕道:“景泰三年,夫君被人挟裹,参与易储。夺门之变后不被先帝所容,罢黜回乡。之后一晃便是十年,夫君那时正值盛年,报国无门,才无所施,山明水秀不能抚慰心中惆怅。成化三年,圣上对当年易储事未有计较,召夫君返朝以原职入阁。其间先帝旧臣多次上奏攻讦,皆被皇上所拒。十年来,夫君为国夙夜在公,也算报答了圣上知遇之恩。夫君勿为今日之事不快,既已身为内阁首辅,百官之首,已达仕途顶峰,今时夫君已然六十四岁,经此一役,心生芥蒂,不必再效法前任李贤、彭时他们鞠躬尽瘁,反倒不如学古人那份‘青鸾脉脉西飞去,海阔天高不知处’的情怀,告老还乡,此次面对那绿水青山,夫君只会感到功成名就,不再会生出那份失意惆怅,人生在世进退有序便在于此也。”
夫人一席话,说得商辂连连点头,心想这满腹学问还不如一妇人心胸豁达。他这等年纪,身居首辅之位,朝廷之事已然来不得勉强。西厂重开,君臣缘分已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借此急流勇退,正好成全我士大夫名节。遂吩咐夫人研墨备纸,当即书写奏疏请求退休。
六月二十二宪宗答复商辂:“卿历练老成,朕方倚仗。但卿自言年老力衰,力求退休,朕唯有照准,加封少保,赐卿还乡。”
此次宪宗违背了自己珍惜老臣之多年传统,说“卿自言年老力衰,力求退休,朕唯有照准”,听起来不免矫情。商辂返乡十年后方过世,宪宗得知,想起当年商辂一片忠心为他辅政,心中深感惋伤,令辍朝一日以示哀悼,并下旨曰:“少保兼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商辂性格刚直,德才兼备,品行端方,三元及第,四海之人无不仰慕其才学。商辂辅政数朝,功劳卓著,特赠太傅名衔,晋升光禄大夫,谥号文毅。”
宪宗与一代名臣商辂之间,可谓既有缘,又无缘。成化一代,商辂之后,再无良相,之后的内阁学士数人,乏善可陈。
司礼监太监黄赐、陈祖生被革,汪直便向皇上推荐了时年四十七岁的宦官李荣做司礼监太监。他景泰年间进宫,英宗复辟后受重用。李荣性格坦率,同汪直相投。同时,宪宗则将不时为他弹琴伴奏的萧敬也提升为司礼监太监。西厂重开后,司礼监太监为怀恩、李荣、萧敬、覃昌四人,仍然以怀恩为首。汪直又向皇上举荐司礼监的尚铭为东厂提督,宪宗照准。
西厂重开,汪直权势大振,以往对他鄙视,羞与其为伍的朝臣也审时度势,取态开始有所变化。
过了七月初二,邵宸妃所生朱祐杬已是一岁多,他愈大,宪宗与邵宸妃愈觉其禀赋天成。朱祐杬过半岁能言,一岁多开始识字。虽为婴孩,并不无事取闹,他神情安详,举动从容。邵宸妃对其极之珍爱,事无巨细,不假人手,皆亲自照顾,宪宗亦不时过来,与其对话,教其识字。
未央宫位于西六宫东南角,后面是长春宫,东面与长乐宫相邻,西面墙外是供奉玄教三清诸神的玄极宝殿。当邵宸妃在庭中时,西侧宝殿前两只直插云霄的旛杆便自高墙上映入眼帘,杆顶上的金顶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未央宫二进院,有朝南而建的宫门曰“未央门”,前庭正殿正中檐下悬有“未央宫”徒匾。因邵妃来自江南,正殿外檐明间檩、垫枋斗拱上,皆是苏杭风景彩画。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步步锦支摘窗。后殿也是面阔五间,次、稍间为槛墙支窗,内中各室以花罩虚隔。无论正殿、后殿布置,皆有浓郁江南清雅色彩,且因邵慈妁深谙诗词歌赋、书法绘画,名家书画殿中处处可见。朱祐杬便是在如此优雅环境中一天天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