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1)

大明万妃传 砖娃 9058 字 3个月前

成化十年,黄惟进宫已是三十六载,数次想返乡探亲,万贵妃怕她一去不返,极力劝她不要长途跋涉。宪宗知道贵妃与黄惟相善,且黄惟在宫中颇受尊重,便指示怀恩允其十月返乡探亲扫墓半年,往返沿途搭乘运河官舟,夜宿官家驿站,虽为女官,礼数一如外朝要员。并派两名宦官携官家文书随行,一为照顾,二来也促其如期返京。

朱祐极崩逝,储位悬空,朝臣再次为国家未有太子而不安。由纪氏所生,吴氏、张敏等细心照拂的皇子已近四岁,纪氏身体时好时坏,腹部渐渐肿胀。陪伴皇子的大多是吴氏,此时她已被废十年,司礼监已不再对她加以管束,她便带了这个孩子在皇城的西内四处走动。

西内颇大,分为北、中、南三海。出紫禁城西华门,过了护城河,前行进入西苑门,中海便在眼前。中海南端有昭和殿,当年夺门之变之后,景泰被褫夺皇位,便自紫禁城乾清宫迁来,不久在此过世。昭和殿之南便是太液池南海,南海中间有小岛曰南台(后朝改称瀛台),有桥相通。南台上曲径通幽,树木繁茂。沿中海东岸向北而行是椒园,中间有大圆金顶崇智殿,殿西水中有亭,海对面有数长高的平台。再沿中海往北,是城砖所砌圆城,城中有承光殿,站在殿后面对北方,中间有石桥通往太液池北海的琼华岛,岛上怪石参差,山峰嶙峋。半山上有元朝留下三殿,中曰仁智、左曰介福、右曰延合。山顶有广寒宫,栋宇宏伟,殿内清虚,寒气逼人,盛夏之时,暑气不到。广寒宫周围有方壶、瀛洲、玉虹、金露四亭,各据诸峰之顶。立于峰顶,可见南海东岸的凝和殿,连着涌翠、飞香二亭。北端可见自西山玉泉山引来之泉水穿过皇城逶迤流入太液池。北海北岸有太素殿,有亭曰岁寒、会景。还有远趣轩、保和馆等景致。吴氏所居迎翠殿在西岸,与东岸的凝和殿遥遥相对,东面近些隔海相望的便是那北海中的琼华岛。

吴氏每日带着皇子身处亭台楼阁或花香鸟语之间,她不时想,为何皇子从不奔跑雀跃,只是静静地跟随在自己身旁?或许生母怀他时所遭变故,使得腹中的他一早就心怀苦楚?还是诞生时先天不足,身体羸弱,之后便是一直心身疲惫?

皇子音容之间,可见皇上踪影,但纪氏毕竟为瑶族之女,皇子面容又与朱氏家族分别明显,他额头高耸,颧高眼凹,肤色较父亲宪宗,祖父英宗为黑。偶然中会有中官、宫女在西内遇见吴氏带着这个三岁多的孩子,猜测便随之而来,皇上有一子隐居于此之事渐渐在内廷流传。再往后,流言开始传出宫外。

一日,听说此事的翰林侍读学士尹直忍不住来到内阁。他乃景泰五年进士,学问不错,但心胸狭窄,常怀私念。天顺、成化两朝皆受重用的内阁首辅彭时此时已年近六旬,身体欠佳。尹直以看望为名,先是问候一番,接着他貌似无意地转到正题:“悼恭太子崩逝已是两年,国无储君,根基未稳,臣民不安。听闻圣上有皇子于西内,既然如此,理应尽早为其赐名,并晓谕外朝,不然有一日天下何以信服此真为皇子?”

“此事我也有听说,不过并无真凭实据。传说当年纪氏身为女官怀有身孕于礼不合,贵妃恼怒于纪氏,故此后来纪氏母子隐于西内,至今皇上未曾晓谕外朝已有皇子,想必是有所顾忌。或许直接问皇上太过冒昧,还是请中官代传为好。”彭时忠厚,一边咳嗽一边点头深以为然,他不知尹直心中打的主意,如真有皇子在西内,若此时可堂正入宫,因皇上无其他皇子,必被立为太子。到时学识不凡,又身为翰林侍读学士的他,成为太子师傅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到了年底,彭时告诉尹直说:“上次所说西内皇子之事,我托司礼监太监黄赐转告皇上,当年齐王刘肥乃汉高祖刘邦同宫外女子曹氏所生,尚且堂而皇之入宫。无论如何,西内皇子之母也是宫内女官,皇子乃真正金枝玉叶,何须避讳?现国无储君,宜早日晓谕天下为好。”

“皇上如何说?”尹直脱口问道。

“皇上令黄赐复曰‘确系有一子在西内,等时机再打探。’”

“何为‘等机会再打探’,什么机会,打探什么?”

“原话如此,连黄赐也不知皇上在说什么。”彭时满脸困惑,不断摇头。

过年后彭时旧病复发,宪宗遣太医往视,医治无效,延数月,于三月二十二病逝,享年六十岁。宪宗赠太师,谥文宪,遣官致祭,准灵柩乘官舟归乡安葬。彭时之后,内阁有商辂、万安、刘珝、刘吉四人,商辂继任首辅。

彭时去世后,尹直左思右想,既然已确定有皇子隐于西内,何不直接上疏皇上,若皇上允诺,便有了“拥立太子”大功,将来太子即位时,必以功行赏,想着便挥笔写下奏疏。当尹直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将奏疏复读一遍时,猛然记起成化七年同僚孙贤上奏皇上,请立柏妃之子朱祐极为太子,引起皇上不悦,借势允其退休旧事。未知皇上心思,便贸然行事,实属不智,想到这里,尹直又将写好的奏疏付之一炬。

成化十一年四月十三夜,乾清门忽然起火,乾清门位于紫禁城中心处,是内廷正宫门,高大宏伟,门前有宽阔的乾清门广场,皇帝不时就座于门前丹陛之上接见朝臣,或在此举行各类仪典。

是夜,火势冲天,照耀紫禁城如同白昼,后宫所有人,包括皇上皆被惊动,宪宗匆忙穿过宫后苑,登上玄武门,扶着万贵妃放眼望去,只见南面熊熊大火,万贵妃借着火光,见皇上眼中充满恐惧,连忙用手臂挽住他。在禁军协助下,一众中官总算将大火扑灭,但乾清门已是完全焚毁。内廷外朝一时议论纷纷,盛传上天以此做出警示。

四月十五,宪宗前往奉先殿祈求先祖保佑:“前日乾清门遭火灾,想来必有上天谴责而来,特自我反省,躬身自疚,乞列祖在上,俯赐矜悯,化灾为福,永保康宁,不胜惶恐,恳祈之至。”

因乾清宫门灾,上欲显(西内皇子)于众。大明宪宗纯皇帝实录,卷一百四十一。

因此火灾,宪宗恐遭上天谴责,内心不再坚持西内皇子秘而不宣。

这时,内宫之中知晓此事的几位中官也有所举动。四月十五宪宗往奉先殿祈祷当晚,这些年曾参与照顾纪氏母子的司礼监太监黄赐约了陈祖生、张敏二人暗自聚于司礼监说道:“悼恭太子崩逝已然三年有余,国无储君至今,近来皇上有皇子隐居于西内之事已传出宫外,去年内阁首辅彭时在世时曾有托我向皇上查询,并引用古时汉高祖刘邦同宫外女子曹氏所生刘肥旧事,建议皇上与皇子相认,迎皇子入宫,并昭示外朝。”

张敏问道:“皇上如何回答?”

“皇上已确认有此事,但是否公示,答得含混不清。”

陈祖生猜测道:“看来圣上仍心存芥蒂。”

黄赐说道:“此事迟早将有朝臣联名上奏,到时皇上或许会因乾清门火灾而允许。”

“朝臣将夺拥戴之功。”陈祖生哼了一声。

张敏白净微胖的面颊呈现红潮,冷笑道:“若说功劳,这些年来莫过于我等,岂有令他们坐享其成之理?”

黄赐顺势道:“这正是我找你二位所要商议的,乾清宫之事朝内外议论纷纷,今日我见圣上奉先殿祈祷时诚惶诚恐,我们不如借此机会先将皇子迎进宫。不过,我等不宜直接向皇上建言国家储君大事,此事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唯一蒙在鼓里的反倒是贵妃,若有人能向贵妃将西内皇子事如实禀报,事已至此,贵妃是聪明人……”

“好办法!”张敏不等黄赐讲完,便大声说,“昭德宫主宫太监段英服侍贵妃多年,最好由他去说,不过……段英这人有些贪财。”

“只要我等设法使得皇子返宫,并诏告外朝,便自然有朝臣会上奏将皇子立为太子,一旦如此,我等便立下迎回太子的头功。给段英这点供奉实属小意思,包在我身上。”这黄赐位居司礼监太监,有外朝大臣不时暗自拉拢行贿,已积有不薄财产。

次日,张敏将黄赐给的一条金腰带偷偷送给了段英。四月底,段英趁汪直随皇上上朝,万贵妃一人在昭德宫后殿时,将当年纪氏姑娘与皇上的事原原本本叙说了一回。万贵妃听了后半晌无语,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此事竟然天下人知,而唯我不知!为我备好贵妃礼服。”

下朝后,汪直陪宪宗返回昭德宫,甫进宫门,便见身穿红色纻纱礼服,头戴九翟冠的万贵妃立于宫门后等候,段英在她身后。见到皇上,万妃下跪于宪宗面前,宪宗神情诧异,只听万贵妃说道:“方才听闻,陛下有皇子于西内,现已五岁,妾特恭喜陛下,乞陛下厚赐纪氏,将母子迎回内宫,诏告天下,国家之大幸也。”

汪直见宪宗连忙扶起万贵妃,四目相望,却一时好似不知说什么。汪直从未见过万贵妃对待宪宗如此庄重,心中一阵愧疚,当年受托于纪姑娘,若先知照贵妃就好了。

五月初一,宪宗下令怀恩迎皇子回宫。

当接到皇子入宫圣旨时,纪氏在安乐堂抱着儿子难舍难分,反倒是吴氏在旁劝慰道:“皇子进宫,那便是皇上相认,此为天大好事,皇子已然五岁,不久必被立为太子,天下哪有太子生母屈居安乐堂之理,你的好日子就在眼前。”

纪氏拉着吴氏的手,泪水涟涟地说:“吴夫人有所不知,吴夫人有所不知……”纪氏知道自己病入膏肓,不久人世,她怕是皇子此去,无得再见。

五岁的小皇子进宫后,被带到昭德宫,由万贵妃照看。但小皇子心中所怀的是对生母纪氏及吴夫人二人的思念,以及自幼被母亲、吴夫人镌刻在心对万贵妃的恨意。万贵妃只是觉得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五月十八,宪宗命怀恩去见内阁学士商辂、万安、刘珝、刘吉,商量将皇子诏告外朝一事,对此商辂心中早已谋划妥当,他向怀恩建议说:“照理皇家礼制,皇子甫出生,便有诏告,群臣随之致辞奉贺。但今时皇子生时失传于外,群臣无人能知,若忽然诏告说有五岁皇子,反而令人感觉唐突。既然如此,不如不再诏告,只请皇上降敕于礼部,说皇子未有名,命礼部为皇子拟名,则既来得自然,又不言而喻耳。”

怀恩等皆拍手称是。

五月十九,宪宗敕命礼部为皇子拟名。于是,已有皇子之事总算公布于世。礼部为皇子拟“福、楷、棨、榘”四字,宪宗皆摇头,亲自为其选定“樘”字,从此,皇子取名为朱祐樘。

皇子朱祐樘得以公示,而皇子生母纪氏无名无分,患病在安乐堂,令朝臣觉得十分不忿。以内阁首辅商辂为首,朝臣委婉联署上奏宪宗道:“臣等仰惟皇上至仁大孝,通于天地,光于祖宗,诞生皇子,聪明岐嶷,国本攸系,天下归心。皇子居于内宫,由万贵妃殿下亲自抚育,保护之勤,恩爱之厚,踰于己出,不论内外群臣,以及宫外庶民百姓闻之,莫不交口称赞。以贵妃之贤,近代无比,此为宗社无疆之福也。但外间皆谓,皇子之母因病另居,使母子久不得见,此未符亲情事体,孝悌之道。伏望皇上勅令皇子之母就近居住,皇子可仍烦贵妃抚育,使朝夕之间便于接见,庶得以遂母子之至情,平众人之公论,不胜幸甚。”

五月二十,怀恩、黄赐、陈祖生带着皇家仪仗浩浩****前往安乐堂,以贵妃礼数将纪氏迎往永寿宫,此为中南海的一所偏殿,最早是成祖朱棣作燕王时的府邸。纪氏迁往永寿宫这日,往南粤省亲的黄惟刚好回到北京,她甫进宫次日,便以女官之首身份,参与将纪氏册封为妃的仪典。

纪氏前晚知悉自己次日将被迎往永寿宫后,强支下床,在吴氏面前下跪。吴氏大惊,连忙上前要扶起纪氏,纪氏深情而感恩戴德地说道:“这些年,若无吴夫人仗义帮我,我这病怏怏的身子怎样也无法将孩子带大。其实我并不愿前往永寿宫,之所以去,是到了那里皇子才能来看望我,我将不久人世,再也见不到他几次。受你莫大恩德,可惜今生无得报答,因此你怎样也要受我一拜。”

望着这位朝夕相处,但此时已被重病折磨得面容枯槁,明日就要离她而去的纪氏,再感念起自己的不幸,吴氏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楚,抱着纪氏放声大哭。

参加纪氏册封仪典完毕的黄惟匆匆离开永寿宫,进入西华门,向昭德宫走来,她是来看万贵妃的。万贵妃见到半年多未见的黄惟,长长舒了口气道:“你终于回来了。”二人在后殿起居室坐下,朱祐樘也在,黄惟向他行了礼,朱祐樘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待在一旁。万贵妃问了些黄惟一路上及故乡之事,黄惟一一答来,之后万贵妃将红儿叫来说:“外面晴好,你唤几个宫女陪殿下到宫后苑玩耍吧,小心服侍。”红儿便领了朱祐樘出去。

待仅留她二人时,黄惟说:“我昨日回来见到怀恩,他说正好今日有册封纪氏为妃仪典,命我为纪氏作引导,我方才知道原来当年纪姑娘真是怀有身孕,而且是身怀圣上之子。”

万贵妃叹了口气说:“此事宫中我是最后一个才知道,得知后,立即更礼服出迎皇上,下跪恭喜,并请求皇上尽快迎纪氏母子回宫。外人看来,我必是矫情,其实我也真是无奈。这么多年,皇上同我之间最多的是个情字,最少的便是那礼字。无论多大事情,我无须向皇上下跪,皇上也不喜我有生分之举。唯有这次,我还是要下跪,为的是表明我真是无加害她母子之意。但又有何用,现在外朝还不是照样传成一片,她母子是因我而受苦,是因我六年前嫉恨纪姑娘,皇上唯恐我加害她,才将她藏于西内。黄惟你最知,我真是不知她怀有皇上骨血,还误以为是她同宫外大臣有染,后来你又说司礼监的人将她带走,御医看过,并非怀孕,而是生病,你我都被他们蒙在鼓里……那今日纪妃有无认出你?”

“有,从她的目光便知,充满仇视。”

“这可也是冤枉你了。”

“唉,纪氏纵然再恨我,也恨不得几日,她病得不轻,命不久矣!”黄惟小声说。

万贵妃以手掩口,睁大眼睛说道:“我只知她有病,不知已到这般田地,她之不幸,便是我之不幸,皇子,他恐怕也是未来之太子,将来的皇上,为此不知将如何憎恨于我!”

看到万贵妃充满恐惧,黄惟唯有安慰她道:“宫廷之中,一切皆不可预测,皇子年幼,抑或长成之后,自会明白并非如人所云。还有,你还有皇上的护佑,这是最靠得住的。”

“是,若没有皇上护佑,真不知会怎样。此事我在皇上面前也有难言之苦,皇上当初将纪姑娘安置在西内,必定是不愿我为此事不悦,但恰恰是因他如此,反倒使内廷外朝之人误解于我。皇上对我是一片好心,我无法责怪他对我的关爱,正如当年他因皇后鞭笞我,便废了吴氏皇后名号,他也是为我,但却使我背负唆使皇上废后之恶名。”二人已是半年多未有见面,两人说了很久的话黄惟才起身回西内南海。

仁寿宫主宫太监夏时不时将有关纪氏及皇子之事禀报周太后,在她得知内阁首辅商辂为首,朝臣委婉联署上奏宪宗奏疏之后,在宪宗前来拜候时对儿子说:“既然外朝群臣担忧皇子,还是将你儿带来仁寿宫吧,我会细心养育。”

自朱祐樘来到昭德宫之后,宪宗便觉得这个皇子的性格同当年万贵妃所生之长子,或柏贤妃所生朱祐极皆不同,与之难以亲近。以往晚膳之后,他同贵妃汪直时常说说笑笑,有皇子在,大家皆有些不自在。宪宗听母亲这样说,便欣然同意,回去同万贵妃一说,她亦说好。贵妃知道自己今日成为恶人,现皇子在昭德宫由自己照拂,万一有什么事,岂不是更加谣言四起,现在周太后自愿照料皇子,正好免除自己心中负担。

纪妃迁往永寿宫,虽然一切用度皆照贵妃,但她身体依然江河日下,宪宗令黄赐、张敏召太医院院使方贤、治中吴衡为前往为其医病。

六月初七,英国公张懋,皇亲驸马及文武大臣上疏:“皇子年已长成,身系国家根本,伏请尽早立为太子,以慰天下臣民之望,以延宗社无疆之福。”

宪宗批复:“奏疏已阅,卿等忠君爱国,但册立皇子事关重大,待皇子年纪稍长时再议。”

六月二十四,宪宗知悉纪妃病重,已是汤水不能进,便吩咐司礼监太监黄赐前往内阁商议纪妃后事,内阁首辅商辂等人上奏曰:“臣等听闻,皇子之母,病已沉重,若有不讳,丧葬礼节从厚。请司礼监不时侍奉皇子前往永寿宫探视。”

六月二十六,纪妃薨逝。追封淑妃,谥恭恪庄僖,辍朝三日。皇子朱祐樘虽然年幼,还是悲恸万分,世上最亲的母亲和吴夫人,一位离世,一位不得相见,幸好,现在有了疼爱他的祖母周太后。

七月十一,万贵妃之父万贵过世。万贵小官吏出身,因女而贵,颇知礼法,每受皇上或朝廷赏赐,反倒心生忧虑,担心子弟骄侈过度,他不时儆诫家人:“官家所赐之外,宜善加保存,以防将来若有一日不巧有事,官家追索,无以为偿。”宪宗喜万贵本分,亦不忘当年十岁时,万贵甘冒重罪,驾车带他与万贞儿出逃。吩咐怀恩赐钱银及丧葬用度皆从厚,礼部前往致祭,工部营造坟茔,葬在北京城西南处。万贵最爱一只宪宗所赐和阗羊脂玉双螭耳杯,生前时时把玩,万贵过世,家人将此耳杯摆置于万贵胸前从葬。

九月初九重阳节,宪宗赐文武百官宴于午门。文武群臣在英国公张懋带领下,再次上表,乞请立朱祐樘为太子。被宪宗再次以皇子年幼为由,婉拒。

九月初十,张懋等连续第二日上表请立东宫,又被宪宗婉拒。

九月十一,张懋等连续第三日上表,同时宪宗收到南京五府六部早立太子奏章,群臣再次搬出周太后。宪宗遂答曰:“卿等再三陈辞,如此忠诚,实难相拒,且圣母训导,同卿等一致,朕勉从所请,特令礼部择日行礼,并上报朕知。”

九月二十,礼部上奏说钦天监测十一月初八巳时大吉,宜行册立皇太子大礼。

四月十三乾清门大火,宪宗认为是数年未宣示皇子,上天予以警示,心中惴惴不安,因此四月以来一直未有前往西内中南海游玩。到了九月,皇子已然宣示,且礼部亦定十一月册立为太子,这事总算告一段落,一时动起了玩心。宪宗少年即位之初,国家内忧外患,宪宗日理万机,无暇分身。直到成化八年之后,国势渐稳,宪宗开始有闲暇消遣。

皇城之内,历来有为皇帝设置不少玩乐,骑马射箭不说,乃皇帝必习,其他有投壶、蹴鞠、马球、捶丸、下棋、斗蟋蟀、斗鹌鹑、赏猫、观鱼、赏花、弹琴。节日时有看戏、观花灯、放爆竹、舞狮、看杂耍等。

宪宗天性安静,喜贵妃陪伴自己绘画,或赏玩历朝古物,亦喜同内宫宦官中抚琴高手萧敬等人联奏。亦不时同贵妃一道在宫后苑赏花观鱼,同汪直、贵妃下棋。但若玩投壶、蹴鞠、马球、捶丸、斗蟋蟀、斗鹌鹑等,便由清一色宦官随同。这日午后歇息一阵,万贵妃劝他出去消遣,宪宗便换上大红织金曳撒常服便装,头戴帽顶镶有红宝石的蒙古尖顶黑毡檐帽,足下一对白色轻便麂皮靴。此时宪宗年二十八岁,比做太子时壮实了一些,蓄黑色胡须,他在昭德宫前上轿,在宦官簇拥下,便直奔西华门而来。

此时正值北京秋季,中海西岸,一班宦官在兔儿山北面的隆清宫宫门处预备皇上前来玩斗鹌鹑。隆清宫同北面的永寿宫,皆是元代旧宫,成祖还是燕王时改建为行宫。到天顺三年,再次重修。隆清宫宫门朝南,与兔儿山之间有空场,空场西面挨着皇城宫墙,临墙建有数所清净院落。

宪宗抵达后,便进了隆清宫正殿。殿门大开,门后立着一幅朱漆描金屏风,屏风之前摆着一张红漆案子,案子正中摆着供鹌鹑争斗之用,红底带圆周形挡板的鹌鹑圈,殿前立有一只专为挂鹌鹑笼的朱漆描金架子,上面挂着来自西内“百鸟房”十数只绸面鹌鹑笼,每只笼中有一只鹌鹑,这些鹌鹑已被“百鸟房”的饲养中官**得随时预备争斗。

宪宗站立在屏风之前,红漆案子之后,便有宦官将宪宗那只黑嘴白须的鹌鹑放在案上的圈中,只见它昂首挺胸,目光炯炯。站在鹌鹑笼架下的宦官取下第一只笼,小心翼翼行上中央汉白玉雕龙两旁的石阶,将笼中的鹌鹑也放入圈内,另一名宦官用草须将两只鹌鹑挑逗到一起,它们便撕咬起来,宪宗那只未用几个回合,已将敌手击败。一个宦官将败者抓起来,下了石阶将它抛向天空放生。鹌鹑一旦战败,便永不再战,留着也是无用。宪宗那只鹌鹑十分了得,接连战胜十敌,引起观战中官阵阵欢呼。宪宗见它已是羽毛带血,便要宦官将它送回百鸟房养伤休息。

观毕斗鹌鹑,宪宗下到位于殿前空场上的捶丸场,有身后背着各式木质竹柄牛筋捶棒的宦官跟随。场地设置得有平有坡,有凹有凸,有阻有碍。全场有小洞十,洞边分插各色小旗,宪宗自宦官背上抽出一只鹰嘴棒,双手执柄,将赘木丸击向第一洞。

宪宗捶丸技不算高强,捶完全场,已是夕阳斜照,他直起身仰首一望,只见南面的兔儿山顶清虚殿的琉璃瓦,在夕阳下亮光闪闪,以奇石叠砌而成的山体愈发显得嶙峋多姿。宪宗对一直紧随身旁的汪直说:“朕微有发汗,此时不想乘轿回宫,其他人先回去吧,你随我四周逛逛,之后漫步回宫便是了。”

此时已近黄昏,除了百鸟归巢唧喳声,其他不见人声,宪宗向西望去,指着宫墙边上那几所院落便问汪直:“那边看上去很是清雅,是何人在此办事?”

“臣不知。”汪直摇了摇头。

宪宗便移步慢悠悠地向西而来。

成化十年时,邵妁慈已进宫在尚宫局作女官十年,看似宫中日子过得安稳有序,却一直未忘记李大师预言:她之子孙后代,将为大明皇帝。邵妁慈近年来不时在想,不久前皇上将西内皇子迎回,据说十一月将立为太子,既然有了太子,李大师之言又从何谈起?只有她成为皇上嫔妃,为皇上所诞皇子成为太子,李大师之言方可为真。究竟李大师能否言中?自己进宫已是十年,怎有机会成为皇上嫔妃?

这日黄昏,邵妁慈在尚宫局办完事,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落,立于院中那棵枫树之下,落日黄昏,秋风习习,院落中那两棵枫树上的叶子红了,片片飘然落下,忽然一阵感怀,想到夜晚听着宫漏声响,年年见到红叶飘落,时光一日日过去,转眼在宫中便是十载,虽然皇上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隔万水千山,四顾无人,才华出众,出口成章的她不觉信口吟出一首《红叶诗》:

宫漏沉沉滴绛河

绣鞋无奈怯春罗

曾将旧恨提红叶

惹得新仇上翠娥

雨过玉阶秋气凉

风摇金锁夜声多

几年不见……

“好诗!”后面有人击掌赞叹。邵妁慈回首一望,站在身后的竟是皇上。

刚才宪宗和汪直二人走近西边皇城高墙前的那些院落,外面有青砖矮墙,有翠竹和枫树枝叶探出墙来,轻轻随风摆动。秋天红色枫叶、绿色翠竹,配着齐整的深青色的墙砖,宪宗感到清雅温馨。宪宗不知,这里便是宫中女官的居所。

墙中央有木门虚掩,汪直上前推开,墙内横铺着齐整青砖的通道,墙根种有翠竹、枫树,通道上有一道道小门。宪宗向北而来,随手推开一道门进来,迎面看见一座石屏,绕过石屏,是一进小院落,微风带着秋天凉意,夹着一阵清爽草木气息,扑面而来。正房青砖青瓦,正房墙身柱、门廊柱、窗门窗框,皆漆成酱色。屋前一棵高大的枫树,树叶已红,并散落在大小不同、砌成工整图形的地砖之上。见惯金碧辉煌,高大宏伟宫室的宪宗,见到如此小巧精致,清雅干净的庭院,不觉心中赞叹,好一雅致之处。

宪宗、汪直二人皆穿着麂皮短靴,行走起来毫无声响,宪宗忽然看见树下侧身站着一位未戴官帽,但身穿女官装的年轻女官,她亭亭玉立,乌黑的头发梳在头顶,用一只玉簪别住。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鼻梁及轻轻抿住的朱唇,宛如精雕细琢而成,乌黑明亮的眼睛正聚精会神地仰望树上的红叶。一双玉臂背于身后,宪宗立即将她认了出来,她便是成化三年那日午后,当他立于乾清宫前居高临下不期见到的那位自月华门走向坤宁宫的女官。宪宗正在犹疑,是否先退出去时,便听她口中吟出一首诗,宪宗未等她读完,不觉脱口赞了一句,这便有了方才那幕情景。

邵妁慈立即下跪行礼,宪宗一边做手势令她起来,一边和气地说:“倒是朕打断了你的诗句,应继续吟完才是。”原本邵妁慈即兴诗最后两句是“几年不见君王面,咫尺蓬莱奈若何。”

邵妁慈立即改口吟出:“几年不见乡亲面,天涯蓬莱奈若何。”宪宗听后又赞了诗中红叶之景,思乡之情,情深意切。邵妁慈却在心想,幸好皇上在那一瞬间打断随后那两句,不然让他听到“几年不见君王面,咫尺蓬莱奈若何”之语,该成何体统?

宪宗生性既不似祖父宣宗那般雄才大略,霸气横生;亦不似父亲英宗那般仇雠必报,锱铢必较。自幼由温顺的万贞儿带大的他,性格平和,喜爱抚琴作画,诗词歌赋。外朝文臣中,不乏文学造诣高者,但宪宗素来不喜与外朝大臣深交,同他们来往仅限于朝廷政务。内朝宦官见面机会良多,怀恩等人又学识渊博,但他们皆是内书堂出身,学识范围以历史典籍,宫廷制度为主,不擅吟诗作赋,况且身为阉人,也不大通此风情雅好。皇后嫔妃之中,皇后王氏不识字,万贵妃虽然感情至深,但仅得个粗通文墨,后宫其他嫔妃亦大同小异。因此朝廷事务之余,宪宗还未曾有机会同他人切磋文学。今次见到邵妁慈,自这首《红叶诗》,二人从古代《诗经》《楚辞》,说到近代《元曲》,宪宗又将前日北海**舟时所作《咏蓬莱山》七言诗读给邵妁慈听,邵妁慈果然江南才女,当即和了一首,令宪宗惊叹不已。

二人谈得投机,邵妁慈觉得皇上十分和蔼,难得这些年来,终于还有人谈起自己喜爱的文学,而这人居然是皇上。当邵妁慈将皇上送出门时,天已近黑,汪直一早知趣退出,站在门外等候。不同以往,皇上喜爱同汪直讲东说西,今次回昭德宫路上汪直见皇上沉默不语。就在回宫的路上,宪宗决定将邵妁慈册封为妃。

除去万贵妃,邵妁慈是宪宗一生中,唯一自己决定册立的妃子,其他嫔妃都是经遴选入宫,宪宗按礼部意思接受而已。有了上次纪姑娘教训,这次宪宗依足了册立议程,先行改变邵妁慈女官身份,再行册立礼仪。而正因纪氏母子事,无端遭受内廷外朝之人毁谤的万贵妃,此次皇上自主选上宫中女官,生怕再受误解,也是极力表示赞同。

九月二十七,将邵妁慈迎入位于西六宫中的未央宫。万贵妃殷勤探望,以示友善。邵妁慈是位知情达理女子,也是曲意迎合,随后二人多年和谐相处。

十一月,太子册立大礼如期隆重举行,纪氏之子朱祐樘成为皇太子。此时宪宗已然即位十二年,平内乱,治外夷战功显赫,国有储君,英宗时代旧臣也已渐渐凋零。三月内阁首辅彭时过世后,商辂成为首辅,成员为商辂、万安、刘翊、刘吉四人。此时宪宗觉得为叔父景泰平反的时机已到。

十二月初八,宪宗单独诏见商辂见面,想听听他怎样说:“卿是否记得八年前,有高瑶上奏为郕王追授庙号之事,当时因有朝臣反对,被朕暂且搁置,这些年过去,是时候为郕王是非功过做出定论了。”

商辂心想,若说定论,其实英宗一早便已做出,宪宗如此说,明显是要为郕王重新评定。而之所以今日内阁四人,诏他一人议论,便是因为在景泰年间,他是内阁成员。八年前皇上明知他当年有参与景泰易储之事,还将他诏回朝廷,委以重任,便是皇上有国家为先,未计个人恩怨胸襟,此时相问,以肺腑之言相应才是。于是商辂慨然说道:“臣以为先帝北狩时,敌寇南下,京城震动,社稷危虚。郕王从群臣拥戴之请,继承大位,艰难之间克敌保国,致使敌首也先悔过,送还先帝,实属有功有为之君。不幸遭奸臣石亨等陷害,被削帝名。虽然奸臣已除,但郕王之名尚未得正。如今圣上若能宽宏大量,不计当年郕王易储过失,复郕王帝号,慰郕王及当年因郕王而死朝臣之灵,以德报怨,行国君应尽之责,明高日月,必将千古流芳。”

宪宗听后捻须颔首,心想为叔父平反正是为国家尽皇帝之责,且父亲当年所为,确实有负兄弟,有负救国朝臣。大义在前,自己幼年私怨,不应加再计较。

成化十一年十二月十三,宪宗下谕群臣,但为了避讳当年父亲所为,在诏书中故意将此说成是英宗生前遗愿及遵照两宫太后之意:“当年朕叔父郕王于国家危难之际即皇帝位,在位年间戡难保国,安定黎民。唯在重疾在身,临终之时遇奸臣贪功生事,谗言诬陷,致使叔父失去皇帝名号。先帝当时已知叔父冤枉,深怀悔恨,铲除奸臣。不幸先帝尚未及为叔父正名,便已宾天。朕继承大统,念及先儒之‘父有未竟之志,子理应继承之,此之所谓孝也’之言,亦曾为复叔父帝号事曾请教两宫圣母太后,太后皆曰此乃先帝生前之愿,理当完成。朕受太后慈训,领先帝未竟之愿,特此诏告朝廷,复叔父郕王皇帝名号,拟以谥号,修饬陵寝。”

十二月十七,君臣达至共识,英国公张懋率文武群臣上疏,一致赞同宪宗为景泰平反诏谕,并议出谥号为恭仁康定景皇帝。

十二月二十四,宪宗在奉天门为叔父行隆重上尊号仪式。晨,宪宗派遣抚宁侯朱永,襄城侯李瑾,定西侯蒋琬祭告天地。早,文武百官按序列于丹墀东西,宪宗身穿黄色十二团龙十二章衮服,头戴翼善冠来到奉天门前,群臣行五拜礼,内侍官举册宝,锦衣卫官校接册宝,置于宝舆香亭之间。以鼓乐为先导,英国公张懋及宪宗派遣官员往西山景泰陵寝上册宝,并行祭告礼。宪宗目送往行祭告礼队伍出午门渐渐远去,心中想到,希望大明皇族之间,为皇位之争而起之恩恩怨怨,至此之后,永不发生。当再也望不见祭告队伍时,宪宗对汪直说:“命司礼监怀恩亲自带人往郕王府上及固安公主府上,宣示平反诏书。”

成化十二年正月癸丑(初七)夜,月犯天高星。次日甲寅(初八)夜,月犯司怪星。明宪宗纯皇帝实录,卷一百四十九。

初十二夜间,北京狂风大作。次日正月初十三,宪宗循例往南郊天坛祭祀,宪宗甫到,寒风骤起,十分凛冽,不仅祭坛香火悉被吹熄灭,旗手竟然有被当场冻死者。宪宗十分愕然,生怕今年将有不祥事发生。但一直到了七月,一切安好。

七月初二,未央宫中一声婴孩啼哭声,邵妃为宪宗诞下一子,他便是后来的兴献王朱祐杬。

朱祐杬容貌似邵妃,神情似宪宗,宪宗十分喜爱,邵妃被封为宸妃。邵宸妃内心始终将李大师当年预言记在心里:她若为皇妃,后代子孙世代为大明皇帝,今时她诞下皇子,虽然此时纪氏之子朱祐樘已被立为皇储,若李大师之言为真,那皇储之位应将有变。太子自幼未在宫中长大,同皇上情感生疏,皇上正值盛年,将来改变心思也并非不可能。邵宸妃诞下朱祐杬之后三天,七月初五,王妃为宪宗诞下他第一个女儿,她便是仁和公主。之后那些年中,宪宗还陆续有了永康、德清、长泰、仙游四位公主。

不过,宪宗双喜临门未过数日,北京便出妖邪。七月初九,北京西城有被称为黑眚的黑色妖物出没伤人,此怪黑气一片而来,其疾如风,巡城御史及兵马司皆设法抓捕未果,京城一时人心惶惶。

七月十五,天色阴沉,正值宪宗奉天殿早朝退朝时分,殿内文武群臣下跪叩首,宪宗正要起身,忽然只觉阴风一阵,宪宗及金台之上御座旁侍立的司礼监太监怀恩、汪直等见一黑色金睛血口束尾妖物,自奉天殿正门随风飘然而入,沿着宝座上方的金漆蟠龙吊珠藻井徘徊。黑眚盘旋两周,忽然向下冲向宪宗,宪宗大惊,起身趋后,怀恩生怕黑眚伤了皇上,不顾一切用手拉住宪宗金色龙袍,不使其移步,以一己身躯护住皇上。此时汪直显出少年英雄本色,他异常镇静,毫不惧怕,口中念念有词:“何方妖怪,竟敢在圣上面前放肆!”

但苦于双手空空,便顺手抄起金台东侧那只沉重的铜胎掐丝珐琅香炉炉盖,迎着自头顶俯冲而下的黑眚向上奋力击去,汪直虽然身形小巧,却颇有气力,只听到砰的一声,顿时黑眚不见了踪影,殿内恢复寂静。片刻之后,万贵妃意外见到汪直、怀恩等人护着皇上,较平日早许多便回到昭德宫,一见宪宗样子便知他受了惊吓,连忙问汪直发生何事,汪直将下朝时有妖物进奉天殿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自幼陪伴朱见深度过无数险恶的万贞儿听到这些,一时情感难禁,也顾不得汪直等在,如同幼年那时,将他紧紧拥在怀中。在万贞儿的怀中,宪宗才会感到难以言喻的安然。万贞儿拥住皇上,一边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一边问汪直道:“那妖物是否会晚上再来?”

汪直满不在乎,指手画脚地答道:“贵妃不必担心,我就怕它不来呢,方才只恨我剑不在手,晚上我就睡在殿门外等他,他来,正好先吃我汪直一剑!”

午膳后,宪宗未有同怀恩等批示奏章,而是由万贵妃汪直两人陪他弹了一回琴,他每次奏起那专为贵妃所作的“花开不言谢”乐章,万贵妃皆是感触万端。弹完琴,三人又赶了几局围棋,其间宪宗又和汪直说一回当年万贞儿带他出逃,被林泽鑫指挥使在河北霸县追上,万贞儿持剑力拼林泽鑫之事。下完棋不觉黄昏已近,天色转晴。

晚上汪直执意要睡在殿门外,万贵妃便说虽是夏日,后半夜还是怕有风寒,还是在正殿门内好些,宪宗也点头。虽为宦官,汪直下榻于贵妃宫室之内,也极不符礼仪,但万贵妃实在觉得有汪直在,心里安定不少。偌大后宫,男人组成的禁军护卫是不得进入的,若有妖物飞入,只有凭这些宦官抵挡。几年来,他三人朝夕相处,极之亲密,他又是阉人,旁人也不会太介怀。

为皇上沐浴好,万贵妃也将她的剑摘下,出鞘立在榻前,万贵妃服侍他睡下,夜幕之下外面一轮明月,宪宗倚在她怀中,心身安稳。万贵妃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他便入了梦乡。待他睡沉后,万贵妃又轻轻起身,拿起一张薄衾,轻轻走到正殿,借着十五满月,看见一张榻板,横在正殿门前将门挡住,汪直和衣躺在榻板上,枕着他那宝剑,已然入睡。月色之下,他那眉清目秀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纯真笑意。万贵妃将薄衾轻轻盖在他身上,才又回到宪宗身边,一夜无事。

七月二十,宪宗派遣太常寺少卿刘岌前往祭祀京都城隍之神,宪宗亲笔所书祭祀文中对神灵有所责怪:“自七月初九以来,妖物夜出,四处伤人,京城军民惊骇不安。妖物四出,固然与朕德政失当有关,但你神灵又岂可无责?人之祸福,惟神是降,今时京城军民蒙灾,朕惕然忧惧,你神灵岂可无动于衷?特遣官员来祭,祈祷神威大振,殄灭妖孽,还京城安靖,无复惊扰,尽你神灵之责,朕心安宁矣。”

七月二十四,在宫内设了祭坛,宪宗为京城妖物残害军民,亲自祭告天地,引咎自责施政过失之处。

七月末,妖物风声稍平,这晚万贵妃问宪宗道:“妾始终不明白,无端端这清平世界,为何京城之中出这些妖魅之事。”

“其实朕也困惑不解,唯有引咎自责,这些天群臣亦多有建言,涉及皇家节俭,减免受灾之地徭役,彻查冤狱等,朕已一一照准。”

“凡有事情,那些外朝大臣必是有所解释,有些理由妾以为实在牵强,那前朝历代遇到昏君误国的,虽然民不聊生,但却未见整天鬼魅出没。陛下即位十余年来,平定内外之乱,以仁义安天下,国泰民安,反倒有鬼魅横行,由此看来,抑或有民间妖人作怪也未必。仅仅建言陛下这样那般,东祭西拜,未必见效。”

自宪宗登基,稳居皇位之后,虽然宪宗不时同万贵妃讲那些每日朝政发生之事,但她已不似以前当宪宗还是太子时,对朝政那般关心。此次于万贵妃而言,却是截然不同,不止心爱的皇上受到惊吓,而且至今妖孽来龙去脉全然不知。万贵妃对皇上安危万分担心,不时主动同宪宗讨论,她继续问道:“不知皇上是否知晓平时京城之内,居民之间所发生之事?”

“也就是有时听汪直对你我胡诌的那些而已。”

“那都是街里巷外他道听途说来的些奇闻逸事,妾是问陛下有无专人侦查那些妖异惑众,危害朝廷之徒。”

宪宗想了想,答道:“朝廷有三司刑法,但通常不告不理,无主动侦缉之责;东厂、锦衣卫镇抚司倒是有为朕行侦缉之责,不过自文皇帝之后这许多年来,不作为似乎已成惯例。贞儿必然记得,当先帝在时,锦衣卫镇抚司逯杲、门达横行,无端制造冤狱,致使朝臣噤若寒蝉,朕即位后将门达入罪,之后命袁彬继任至今。此次朕并无下令东厂、锦衣卫四出侦缉。”

万贵妃担心地说道:“妾知陛下不愿重蹈先朝锦衣卫乱政覆辙,但陛下一人安危不仅无时无刻使妾忧心忡忡,亦关乎国家社稷,倘若陛下一时不愿动用东厂、锦衣卫,那就不如令汪直带数人私下在京城之内四处刺探,汪直虽已然长成,但身材容貌无异于十二岁少年,毫不令人有防备之心。他又机灵胆大,若真有查到有那旁门左道,作奸犯科,危害陛下的,便交给锦衣卫袁彬去办,若一切太平,妾也就放心了。”

宪宗不想使万贵妃为他担心,此外他对鬼怪进宫,受到惊吓之事也耿耿于怀,次日便交代汪直如此行事。

汪直受命,好似被放出笼子的鹰,心中大喜。自八月初二,便亲自从锦衣卫中选了两名年轻机敏,且平易近人的校尉,一为胡信芳,另一位是万力。三人每天一大早便出皇城,他们头戴青色六瓣小罗帽,身穿直缀青衣,足踏黑色布鞋,**骑着毛驴,混迹于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之间。汪直按皇城外东西南北四区,对庙会街市、客栈饭馆、道庙神坛逐一详查,遇见可疑人士,或是跟踪,或是上前搭话。

不说汪直日日带人在北京城中刺探,夜伏昼出,乐此不疲。却说此时北京有个原名侯得权,现名李子龙的,他是河北保定易县人,少时在河北狼山广寿寺当僧人。年纪稍长,云游至河南少林寺,与江湖术士江朝不期而遇。江朝见到侯得权便下跪叩头,说按其面相,将来必有帝王之命。之后又遇道人田道真,传予妖书,从此他蓄发更名李子龙,暗自练就左道之术,并来往于河北一带,交结江湖不逞之徒。不久,遇到术士黑山为他批命,与先前江朝大致相同,亦曰李子龙有皇帝之命,李子龙愈发对自己将来贵至皇帝深信不疑。有道士方守真将李子龙引荐到京城,李子龙以真命天子自居,以旁门妖术网罗了一批信徒。一众信徒集资为他在城东国子监旁置下一座深宅,作为居所,李子龙便每日在宅中做法,七月北京出了黑眚,新旧信徒越发对李子龙道术深信不疑,每日对李子龙顶礼膜拜,侍奉有加,祈望有一日李子龙黄袍加身,他等也落个封王封侯。

正是这个李子龙,被汪直盯上了。汪直对人容貌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八月初一这日,他正在东安门外隆福寺庙会牵着驴,在人群中穿行。在他东张西望之际,看到一位中年人同另外一个身材硕壮年约二十岁的男子自一间店铺中出来,那中年人虽然同汪直一样,也是一身青衣小帽,但汪直一眼便认出他是宫中宦官,不过一时记不起他属那个衙门,汪直见他夹着一摞木板,同行青年则拎着一沓黄色纸,看上去是刚在庙会上买的,汪直便使眼色,示意跟住二人,这二人在前一路匆匆往北而去。

胡信芳边走边小声问汪直:“隆福寺人来人往,汪太监为何单单要跟踪此二人?”

“我认出那中年人是宫中宦官,方才一时想不起是谁,这走着反倒想起来,他好像在织染局任事。通常宫中内侍信佛者众,不大信那些符咒之术,你看此人身为中官,却采购桃木符纸,不知是否同宫外左道惑众者串通一气。”

说着前面两人到了国子监街,快到灶君庙时,他们在一座四合院前停了下来,轻叩门环,红漆大门半开,二人进去,只听哐当一声,大门又闭上,接着传来闩门声。

汪直带着胡、万二人在房子四周踱了一圈,汪直心中估量了一下,内中院子有三进,他又觉得院中隐隐有香火味道,便更是满腹狐疑。汪直交代二人暗自门前日夜盯守,观察进出之人,自己则跨上毛驴往皇宫而来。自东安门进了皇城,也不进东华门,而是转右沿着玉河一路向北,到了位于皇城东北角的染织局,该局是宦官二十四衙门之一,执掌御用及宫内所用缎匹绢帛织造印染。

汪直径直找到掌管染织局的太监彭高,将他拉到一旁,彭高见是御马监太监、皇帝身边的汪直,也是显得恭恭敬敬。汪直也不寒暄,便问起方才所见染织局那位宦官,彭高想了想说他名叫韦寒,这几天被派往城西的蓝靛厂监工,汪直又问了韦寒平素举止行为及同宫内中官之中谁人交往多等,之后嘱咐彭高守密,便离开了染织局。

次日清晨,一架青色小轿自李子龙宅邸被两名轿夫抬了出来,已身穿宦官服装的韦寒在前,昨日那青年人走在一旁,他们看上去与轿中人无关。小轿子悠悠然一路向西南方,汪直等三人在后不远处跟着。

使汪直大吃一惊的是,小轿在快到皇城北侧的北安门时停下,轿内出来之人四十余岁,也身穿中官服装,留下小轿及男子于宫门外,他同韦寒二人大摇大摆,竟然自北安门进皇城去了。汪直心想今日西安门守门禁军与他们必为一伙,我此时若自西安门跟进去,恐怕令他们心生防备,便命胡、万二人远处看住门外的小轿及男子,自己跳上驴子,脚踢手拍,往东再折向南,沿着皇城进了东安门,这才再往西北,一直到了大内镇山东侧。他跳下驴子,随手拴在身边一棵树上。便沿着小径往山顶处攀去,这大内镇山正在李子龙与韦寒方才进入北安门正南处。

八月北京正值盛暑之末,汪直登上山顶时,已是满头大汗。此时正是早朝时分,山上除去鸟儿鸣叫,一片安静,他拨开树枝向北望去,正北远处正是北安门。宫门内是一条直街,街旁两面多是宦官衙门,北安门平日主要用来供宦官进出皇城,皇家人不多行此门。此时不是换班时刻,汪直见到北安门内这条街上空无一人,汪直站高往西望,看见有一群宫中人簇拥着轿中那人正往西行面陟山门走。汪直心想他们这是要去北海,好大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私带外人进入皇城,看来此人来头不小,连宫内皇上侍从皆成了他的门徒。想着汪直又急忙自大内镇山北麓跑了下来,转身往陟山门那边追去。

汪直一路疾行,向西过了陟山门,看见那一行人已过了连接琼华岛的石桥,正开始踏上往万岁山顶的石阶,汪直远远望去,那人还被两个禁军军士模样的左右搀扶着,汪直鼻中不屑地哼了一声,等到他们隐于怪石林木之中后,便悄悄自后面跟了上来。为不被发觉,汪直未经石阶上山,而是自后山攀爬古树巨石,到了顶峰广寒宫之下,他发觉这些人已然抵达广寒宫,并聚在东南角处。他拨开树叶,看见那人正在俯瞰东南方的紫禁城后廷,旁边那些宫人则热切地在他身旁对着内廷指指点点,汪直估计是在告知哪所宫宇由何人居住。汪直留意到他自袖中取出一只罗庚,一边对准昭德宫方向测算,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汪直听不清他所念之词,但可大致看清他的神情。在汪直眼中,他容貌还算生得端正,不时对周围簇拥着他的一众信徒露出微笑,一副居高临下,施恩于人模样。他望着皇宫的目光,好似这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宫阙座座,内中那无价宝物,天仙女子皆为他掌中之物。

汪直六岁进宫,后来在贵妃、皇帝身边长大,最知何为高雅,见到如此颟顸贪婪表情,愚昧而不自知,自以为天下第一之人,心中顿生厌恶,恨不得立即下山,叫人将这些人当场拿下。但转念一想,他们人数不算太少,若调数十校尉前来缉拿,必然在皇城之间引起颇大动静,贵妃知道,必又为皇上安危更加忧虑。不如放他出宫,横竖让他再开心一日,明日知会锦衣卫前往缉捕。想到这里,他悄悄缩下身子,溜下万岁山,留下李子龙在广寒宫做他的春秋大梦。

自万岁山上下来,汪直便直奔锦衣卫镇抚司,来找都指挥使袁彬,此时这位当年在英宗土木堡之战被俘后,同英宗患难与共的忠厚校尉,已是七十五岁长者。自从宪宗即位,铲除门达,召回袁彬执掌锦衣卫以来,朝廷上下皆曰锦衣卫从此“行事安宁”。汪直对袁彬十分敬重,见到立即恭敬行礼,袁彬见是汪直,也连忙让座。汪直便将韦寒等宫中内侍,将疑为宫外妖道中人夹带进入皇城,或有图谋不轨之心一事详尽向袁彬讲了一回,之后同袁彬商议由锦衣卫镇抚司抓捕审问,若真是妖人,送都察院定罪。汪直将案子同锦衣卫交接完毕后已是日落,袁彬便留汪直在锦衣卫府中用过膳再走,汪直不好推辞,匆匆胡乱吃了些才出来。疾步回到昭德宫。皇上、贵妃也刚用过晚膳,见他来皆露笑颜,万贵妃问道:“用过晚膳了?几日都未曾见你,快讲讲都去哪里了。”

汪直垂手站在一旁回道:“方才在锦衣卫袁指挥使那里用过,这几日皆在街头巷尾巡查。”

宪宗也问道:“袁彬可好?你去锦衣卫莫非有案子要办?”

“指挥使甚好,是奴找到可疑之人,请锦衣卫抓捕审问。”

万贵妃听汪直说到可疑之人,立即关切地问道:“快说来听听。”

汪直不想贵妃慌张,二来详情有待锦衣卫审问,便将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万贵妃听后眉头紧蹙,对宪宗说:“妾以为此事殊不简单,非同小可。”

宪宗安慰她说:“待袁彬他们审问之后再看是如何一件事。”

之后数日,袁彬将李子龙及其信徒一网打尽,除去韦寒得到风声畏罪悬梁自尽外,查到其宫中党羽竟然包括左少监宋亮、右副使穆敬、长随郑忠、王鉴、常浩、内使鲍石、崔宏、羽林军百户朱广、小旗王原、军匠杨道先等人。经审问,李子龙确系妖贼,被党羽尊为上师,顶礼膜拜,李不时祭坛作法,图谋不轨,罪大恶极。锦衣卫审毕,将李子龙等移送都察院。

九月初九重阳节,宪宗赐百官宴于午门。同日,李子龙等为首五人就斩,其余发配充军。之后都给事中雷泽等人上疏曰:“李子龙等内外交通,酝酿祸乱,死有余辜。但仅将李等五人处死,余党豁免死罪,刑法过轻,恐怕无可平神灵之怒,乞求将余党全部斩首,以彰显朝廷法度。”

宪宗阅后答曰:“既然已作处置,不许。”

万贵妃见汪直建功,私下建议宪宗令汪直继续行侦缉事,宪宗以为然。

自七月宪宗因黑眚受到惊吓,眼看万贵妃那份忧心,恨不得如同幼年时候日夜将他护在怀中,那份情义使宪宗只想有所表达。想来想去,决定将万贵妃身份再行晋升,不循祖制,将她册封为皇贵妃。

明朝制度,皇后之下的一众嫔妃,以贵妃为最高阶,宪宗早在成化初年,万妃诞下皇子后,便将她册封为贵妃。此次将万贵妃加封为皇贵妃,可谓正式改变明朝嫔妃之制。

十月初八,宫中举行隆重大典,宪宗吉时身穿皮弁服,登华盖殿授金册及刻有名号之金宝,并派定西侯蒋琬为正使,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万安为副使,往后宫行册封万贵妃为皇贵妃之礼,万贵妃则盛装在昭德宫等待接受宝册。初冬时节,巳时日光其暖融融,其他昭德宫侍从皆远远列队侍立,唯汪直一人近身陪伴,汪直为万贵妃获此殊荣无比喜悦,身子动来动去毫不安分,口中不时说东道西,万贵妃不言,但听得不时微露笑意。

鼓乐声渐行渐近,蒋琬、万安一行抵达,万贵妃在昭德门内迎接,乐止,汪直扶着万贵妃跪下,蒋琬高声诵读皇上亲笔所写册书道:“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二帝三王以来,未有家齐而天下不治者也……贵妃万氏,柔明而专静,端懿而惠和。率礼称诗,实禀贞于茂族;进规退矩,遂冠得于后宫。动则闻环佩之音,居则视箴图之戒。宠愈加而愈慎,誉益显而益恭。副予关雎乐得之心,克谨鸡鸣儆诫之道,相成既久……兹特以金册金宝,加封尔为皇贵妃,居列妃之首……钦哉!”

宪宗在册书中可谓不吝美词,将自幼以来心中那无尽的感念,将眼中万贞儿那淑娴端庄仪态,贤惠良善美德,昭示于天下。万贵妃听在耳中,心绪澎湃,感谢当年上苍将这个孩童交到她怀中,数十载风雨同舟,艰险与共,方有今日。此生再无它愿,只愿永在他身边服侍,以他之喜悦为己之喜悦,他有国家,我仅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