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十下午申时,两顶遮盖严实、由四人抬着的青色小轿自宫内往东华门而来,城门外有数十身着便装的亲军骑在马上,由林泽鑫指挥使率领。见到小轿出来,他们便前后左右护卫着,一路出了东安门,向郕王府而来。护卫之中有一少年骑在一匹无鞍的骡子背上,近看原来是汪直。当预先守在郕王府门前的覃昌见到这队人马快到了,便指挥一些他带来的、身穿便装的中官,用一人多高青色布,将距离郕王府正门的通路约二十丈处的两旁遮起帷幕。这队人马到达青色布遮挡处时,亲军护卫停住,仅有两顶小轿及汪直通过帷幕间走到郕王府前,在帷幕遮挡下,汪夫人率两位女儿,后面跟着娟儿,出现在郕王府前。宪宗和万贵妃也各自从轿中出来,汪直一早跳下骡子,扶着从轿子中出来的万贵妃。此时为成化五年十一月,距天顺元年三月万贞儿和当时太子先后赶来,营救被赐死殉葬汪夫人,不觉已然过去十三年。
在汪夫人及公主们面前,万贵妃仿佛回到了当年宪宗幼年时光景,她不失亲切地跟宪宗说:“妾想与夫人说说话,陛下也同两位妹妹这么多年未见了,不如去和她们叙叙?”
宪宗连连点头说好。
此时小公主说:“陛下恕妹妹失陪之罪,又到了上香念经之时了。”无论是宪宗还是万贵妃,方才见到小公主,便觉得她有别于常人。虽然举止大方,面露微笑,但那份安详恬然,同她那少女豆蔻年华所应有的青春纯真、秋波流慧格格不入。
宪宗点头道:“妹妹请便。”
小公主深鞠后,一众人目送她向后庭缓缓而去。等到她的身影消失,汪夫人叹了口气说:“尚未入得红尘,便已看破红尘。”
万贵妃连忙安慰道:“只要她觉得好,便是好。”说着拉了汪夫人往正殿而去,汪直随着走在后面,固安公主则引着宪宗往东跨院正厅来坐。
“皇兄请坐。”固安公主请宪宗先坐下。
“妹妹也坐,朕来之前便与司礼太监说过,今日朕不是以皇帝身份而来,不过是堂兄来看望将出嫁的堂妹耳!”听宪宗这么说,固安便在宪宗一几之隔的对面坐下。宪宗眼中如今的堂妹美貌典雅,同汪夫人颇为相像。厅房显得残旧,但收拾得几明窗亮,墙上字画也可看出公主品位不凡,他不由得询问起公主这些年过得如何。
“自哥哥那年救下母亲以来,母亲带着我同妹妹过得悠闲,但其中有些寂寥。”
“那为何不四处走走,为兄久居深宫,十分想外出,但你知皇家那些规矩,又不得自主。”
“也曾想过,但母亲又不愿在外撞见旧臣,唯恐人家为难。”
宪宗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会又说:“其实叔父当年有功于国家,兄将择机为叔父恢复名号……”
固安公主惊愕地望着宪宗道:“皇兄当年已救母亲……况且父亲在位之时也确实愧对皇兄。”
宪宗摇了摇头说:“此事过去多年,兄只记忆当年幼时在宫中,妹妹是朕唯一玩伴,那时每早起身皆要问贞儿公主今日来不来咸阳宫。后来出宫后,兄便再无同龄玩伴了。这些往事于兄而言,尤为珍贵。”
“于妹又何尝不是如此,自皇兄出宫后,母亲被废名号,搬回郕王府,更是怀念同皇兄在咸阳宫玩耍的日子。”
“今次即将出嫁,兄期待妹妹人生改变,过上相夫教子的正常日子。我们皇家过得华贵,其实不似平民那般自在。”
“可不是呢……此次多亏得皇兄亲自过问妹妹的亲事……”
“也是贵妃在旁提点……以后妹妹无须为生计担心,兄已将前朝吏部尚书蹇义府邸送你当作新居,距郕王府不远,方便你不时回来探望母亲妹妹,一切议程皆依照公主之礼。”
“谢谢皇兄一片关怀。皇兄身荷国家重任,日理万机,望饮食得当,睡眠安好,妹妹在外面也就过得安心。”
“此次为妹妹觅得好的人家,兄深感欣慰,真想参加婚礼,骑马亲自送你乘花轿出嫁,无奈这身份又是不许。”宪宗说着站起身来,固安公主见状,也站起身。宪宗指着二人之间那张红漆刻花几又说:“妹妹为我将此几移到门口光亮处。”
当固安公主双手捧着几摆在正门前后,宪宗从袖中取出两只白色小瓷杯,小心翼翼放在几上,对固安公主满脸带笑地说:“妹妹来看这一对小杯。”
固安公主低下头,借着外面照进来的光亮,只见这对小杯表面洁白细润,胎体细薄,杯体上有点缀毫末的山石花草以及飞舞中的蝴蝶,布局疏密有致。画中花草仿佛随风微拂,蝴蝶好似自杯面翩翩飞出,一派天然美景被浓缩于这小巧杯中。
固安公主拿起其中一只迎着光,杯体顿时充满亮光。再看那杯底,有“大明成化年制”六个蓝料字。虽说固安公主自幼见惯了宫中历朝精美瓷器,但此次见到这两只小杯也不觉看得入了迷,说道:“从未见过白底青花加五色,能做的如此精巧雅致,还有杯上这画……”
“这画稿系出自兄之手笔,杯形、尺寸亦是兄所设计,恐怕只有兄这种日夜被困于宫中之人,方对这野外之景如此喜爱。”
固安公主小心翼翼放下手中之杯,向宪宗深鞠一躬,笑容可掬地说:“难怪这杯子巧夺天工,那便请皇兄将这对杯子赐予妹妹吧。”
“方才说过,今次来是堂兄来看望堂妹,因此应是堂兄赠堂妹瓷杯一对,作为堂妹出嫁礼物。”宪宗一本正经地还了固安公主一鞠。
“谢谢皇兄。”
宪宗拿起杯子在上指指点点,固安公主仰首且听且说,二人谈笑风生,兄妹仿佛回到了幼年时代……
这边兄妹二人说得高兴,那厢万贵妃随汪夫人进了主殿东次间,留下汪直在殿外守着。二人落座之后,万贵妃先仔细望了望汪夫人,由衷赞道:“十几年未见,夫人高贵美丽依然。”
汪夫人微笑着说:“哪里呀,这些年经过的事多了,便什么也看开了,日子过得平淡而安稳。当年承蒙皇上、贵妃出手相救,令我可以将两女带大成人。今次听说又是贵妃挂记,皇上亲自过问女儿婚事,了却了我的一块心病,以后我便无所牵挂了。”
汪夫人这十几年过得如此平静,万贞儿不觉想到这些年自己的经历却是波浪涟涟。曹钦之变使她与朱见深终成眷属,接着孙太后崩逝,皇位之争随之而起,英宗驾崩,终于太子登位,自己被册为妃,后遭吴皇后鞭笞,自己被宫中上下所误解,诞生皇子,不幸皇子殇逝……汪夫人见万贵妃沉思不言,便接着说:“多年前我便同你说,太子心地良善,今天看来,果真如此。我听说陛下与贵妃真诚相爱,对你照顾有加,唉,身为女子,人生何求?”
万贵妃虽然笑了笑,但汪夫人看起来却有些勉强,万贵妃随后说道:“我是在想,同夫人平静生活相比,这些年我在宫中那些曲折不说,遭人误解一事已足令我十分难过。自幼起,宫中无论宫女、宦官皆对我亲切友善,爱护有加。如今贞儿自一介宫女成为贵妃,如夫人所言,得皇上宠爱。虽然地位有变,未曾有过半次在皇上面前诋毁过任何一位宫女或中官,但现在宫中,除了几个旧时交好的,所有人,包括皇上那一众嫔妃,对我不是敬而远之,便是心怀敌意。于我心中,皇上固然千斤之重,不过世上毕竟并非只有皇上同我两人,我还需每日面对其他。他是皇上,须居于宫中,我亦无得选择随他,在宫中我便要在这些对我心中未存善意之人中度日。夫人在郕王府中,虽然过得平淡,但至少不似我……毕竟不是什么事都好和皇上讲,有时想诉说女人之间那些心事,竟仅得黄惟一人倾听,不过她公务繁重,并非能整日清闲听我说话。上次皇后被废,我什么都未说,尚且落得被人如此毁谤。现在我不敢在皇上面前评论人事,倒是他当太子那时,可以随意讲东道西。现在不时便想起夫人,那时夫人贵为皇后,同我这个宫女一同坐在咸阳宫殿廊上,望着太子与固安公主在庭中玩耍时情形,想若夫人在,必愿听我说说……”
汪夫人心想,真是各家有各家的愁事,当今皇宫之中,万贵妃受皇上如此宠爱,照理过得比谁人都好,其实也是找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难,便开解道:“不论如何,我曾拥有过皇后名号,亦曾被褫夺名分,且宫里宫外皆有过居住,你所说的我感同身受。那时偶然有客人来访,传说是因你进言皇上以报鞭笞之恨,当时我便答曰,以我知你甚深,绝不会做出为泄私愤而怂恿皇上废后,因为皇上大婚一月便废后,必定遭朝臣非议。万贵妃对皇上关爱之深,非外人所能理喻,怎会为泄私愤而忍心皇上遭人非议?更何况即使废吴氏皇后名号,贵妃亦无可能继承皇后名号,为何要如此为之?”
万贵妃立即接口道:“此事真是令我蒙冤甚深。当年我无端被皇后打,皇上知晓后安慰几句便走了出去,我真是不知他做出如此举动,我知道时,已是于事无补。有时我想,平民不白之冤屈,尚且可到青天老爷那里击鼓鸣冤,我贵为贵妃,外面传唱那些不实之词,我竟是无得为己辩解,连鸣冤之处皆无。”
汪夫人同情地说:“昔日贞儿,今时贵妃,你还是你,心地未变,秉性依然,不过是名分变了,周围人与你的位置便已不同,自然多了敬畏,少了亲切;多了妒忌,少了信任。至于那些一众嫔妃,大家共侍天子,贵妃多得宠爱,未得宠之人心中或有抱怨,虽然是皇上甘愿宠爱贵妃,但莫非她们抱怨皇上吗?还不是将其怨气,撒在贵妃身上。”
万贵妃点了点头:“我自幼除去那五年陪太子囚于宫外,这一生都困在这深宫之中了。这皇家内廷,我算是看透了,真正较为忙碌者也就是皇帝及司礼监那几位,其他人呢?皇后嫔妃,在人眼中,她们极之尊贵,但她们同皇帝夫君真正度过之时光,又有几何?余下时候,不过是良辰独宿,漫漫长夜。那些服侍皇家,做女工杂物的宫女,谈不上劳累,然而日复一日操作重复之事,进宫后便再无机会步出内宫之外。无情无爱,无母无子,心无盼望,随着韶华流逝,人未老去心已枯萎。再有就是数以万计的宦官,他们身体残缺,承担宫中各种杂物,除少数皇帝近身,有幸被送入内书堂读书外,其他文化低下,胸无志向,当日和尚撞日钟,犹如行尸走肉。内宫面积庞大,即使有这许多人,但由于分布于偌大不同之处,在内廷之中,你放眼望去,人气伶仃。在那金碧辉煌之中,天空虽蓝,饮食虽精,服饰虽美,若身无自由,心无期盼,也只是死水一潭,徒然活得个寂寥。有时想想,真是甚为向往宫外平民之家生活。”
“我们做女人的或许要认命,谁让我们入了皇家之门。恕我直言,上次贵妃因皇后被废而遭人诋毁绝非第一次,亦将不是最后一次。只要皇上宠爱一日,不利贵妃流言蜚语将如影随形。被皇帝宠爱的女子必被世人所毁誉,此已成历代惯例,贵妃你亦难逃脱。除非你失去皇上之爱,那些流言自然消失,但你必定不愿。”
“是啊,那黄惟也这么说。但皇上之爱,是我唯一所有,弥为珍贵,即使世人说我万恶不赦,也不可失去。”
汪夫人连连点头:“这就对了。皇帝之家于平民之家不同,平民家情大于理,虽是媒妁之言,但夫妇结亲,还是讲究夫唱妇随,伉俪情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皇家则是礼大于情,谁人在意皇上有无真爱?唯在意其子孙繁茂,国储有定便好。自古哪有皇上讲这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你今日所有,在皇家已实属罕见,唯有珍惜最可贵的,至于其他,也只得任由得去了。”汪夫人这段话语,说得万贵妃心中轻松了许多,毕竟她还拥有最珍贵的,一切对她的毁誉,皆出自于她的拥有。
宪宗和万贵妃临行时,兄妹二人心知以后见面时节不多,两人皆有恋恋不舍之感,宪宗执着公主的手想说些什么,怅然之间又不知说什么好。万贵妃和汪夫人在一旁也觉感慨。
照理英宗子女不少,宪宗有长姐一位,弟、妹共十几位,但因土木堡之变,他们从未曾在一起过,以致宪宗同他们感情终身生疏。固安公主是幼时唯一玩伴,又是亲堂兄妹,宪宗只有从她身上才体会到兄弟姐妹亲情。
当晚,当万贵妃为宪宗抚背,助其入睡时,忽然听宪宗说:“明明是亲堂兄妹,本应不时会面,一叙亲情,但今日相见之后,却好似后会无期。这便是因为朕为皇上之故。”
宪宗说得万贵妃也有同感:“陛下与固安公主,不过是不便相见而已,而陛下那些弟弟,被封亲王,才十几岁便要就藩,就藩之后,便终身不得再与宫中生母相见,这些母亲又该是多么伤心?”
宪宗未有再说什么,贵妃知他好久没入睡,心中后悔刚才说了那几句话。
今次之后,宪宗果然与固安公主无缘再次相见。
十一月十九,王宪将固安公主以公主礼仪迎娶至宪宗所赐、位于北京东城的前吏部尚书蹇义府邸,王宪被授驸马都尉。明制公主的夫婿授驸马都尉,其时景泰的名分是亲王,作为女儿的固安名分为郡主,夫婿应授低一级的仪宾。
以姚夔为首的一班景泰旧臣纷纷前往致贺,宪宗派汪直观礼,场面极之隆重热烈。当晚汪直回来,从头到尾将迎亲仪程,谁人在场,仪式景象,有声有色地描绘一番,宪宗贵妃两人听得仔细,不时发出欣慰笑声。成亲后,王宪被吏部安排在宗人府任事,不久固安公主诞下儿子王道。弘治三年,孝宗在王宪家乡固安县城外赐给固安公主土地五十顷,至今此处地名曰“公主府村”。可惜,固安公主终究未能逃过朱家大多阳寿不济的命运,于弘治四年二月病逝,享年四十四岁。
纪氏自万寿节那日同皇上共赴巫山之后,数月之久未见皇上再来。而宪宗那日酒后荒唐,第二日酒醒后并未将前日之事放在心上。宪宗不知,正是那日同纪姑娘欢好,她却因此而有了身孕。
自成化五年十月入冬以来,中原、荆襄江淮之地一直未见雨雪,广阔田间宿麦毫无润泽。十二月中,内阁首辅彭时上奏:凡旱灾发生,必有民怨,且来年春又常有疫情。提请皇上,官府勿与小民争利,皇家应鞠行节俭,宪宗一一照准。
过了年便是成化六年,不仅旱情愈演愈烈,元月、二月天象亦示警连连。二月二十三,宪宗下诏文武群臣曰:“朕继承大统六年来,不敢懈怠,励精图治。自冬春以来,天象有异,雨雪不降,朕忧虑民生于心。天灾之有,必有地上人事不达。也许朕德政缺失,抑或你等群臣分理国事因循守旧,未能竭诚尽心辅佐。本月二十八免朝,朕将率文武群臣于往南郊天坛祈祷上天佑护庶民百姓。你等先期戒斋三日,洗心涤虑,以敬神明。”
一众大臣见宪宗多有责怪,此时皇上已有皇子,取名为朱祐极,他们不能再将天象及冬、春以来的大旱灾归罪为专宠万妃而使皇储未诞。只得联署引咎辞职,宪宗未准。
在宪宗准备率领百官往天坛祭祀求雨时,纪氏腹中胎儿已有三月,由于纪姑娘身材娇小窈窕,腹中隆起处清晰可见,再加眼眉迷离,纪氏怀有身孕的消息在女官中流传。
纪氏与邵妁慈所任职的宫中女官机构,远不如怀恩为首的宦官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衙门那般庞大。女官仅仅掌管部分宫廷事务,设有六局。导引皇后内政外事活动事务的是尚宫局,邵妁慈便就职于此,并因此同皇后王氏稔熟。纪氏任职的是尚仪局,该局掌管皇家册封、宴会、祭祀活动礼仪、女乐、皇家书册保管等。尚服局掌管皇上印玺、后妃服饰、女官仪仗。尚食局参与皇家日常膳食、酒水、药物等事宜。尚寝局管理皇家寝宫相关事务。尚功局保存皇家珍宝、宫装裁剪缝纫。可见女官主要职责同皇家礼仪有莫大关系。充当女官者,德才兼备为首要。到了英宗、宪宗时代,女官逐渐以知书达理、端庄稳重的江南女子取代不通文墨的北方女子。
为了规范女官行为,除女官六局之外,女官还特别设有宫正司,专门监察宫中女官有无违反女官戒律,并有权施行惩罚。女官活动范围较大,她们常在外廷、内宫之间行走,还掌管皇帝宝玺印章,收藏皇家珍宝,由于身在外廷时,可遇见朝廷官吏,或其他办事人士,男女之事便需防备。女官入选资格是进宫时无夫君,至于以前曾有无婚史则不限,但在宫任职期间,须恪守妇道。女官在宫中责任重大,且又可四处走动,较具擅用皇帝印玺,偷盗皇家珍宝,与宫外男子发生苟且之事,为此建有宫正司,对女官行为严加监视、管束。宫正司司正由女官之首黄惟兼任,此时她已四十多岁。
纪氏或有身孕的消息很快便传到黄惟耳中,二月二十四,她命手下女官传纪姑娘询问。宫正司位于西内南海南岸,纪氏听到黄惟传她,心中便已然十分惊恐,黄惟待下属女官以严格而宫内闻名。
自纪氏发觉自己怀有身孕,先是十分喜悦,因怀上了龙种。当那阵喜悦平息之后,才记起黄惟平日不时的诫命,以女官身份同皇上那样,乃非礼之举。既然是非礼之举,皇上便也有不是之处。自从那次之后,皇上便再也未曾来过,显然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况且那日他还醉了酒。会不会已然忘记此事?还有,宫中谁都知道皇上专宠万贵妃,而万贵妃又与黄惟交好,若黄惟知道她怀上皇上孩子,是否二人会背着皇上加害她的孩子?纪氏年纪轻轻,但与天下将为人母女子并无二致,孩子虽未诞生,却已视为珍宝,为其安危,可不惜一切。
其实纪氏对黄惟多有误解,她之所以对女官严加管束,一来是她十分注重女子名节,二来她在宫中时日长久,亲自为后宫不少嫔妃作过指引,眼见她们入宫后在一一红颜凋谢,日子过得貌似尊贵奢侈,实则无奈凄苦,使黄惟情愿手下一众女官保留自由之身,将来服役完毕,有机会出宫返乡婚嫁,同家人团聚。
怀着惶恐之心见到黄惟,黄惟屏去他人,便开始查问此事,纪氏对身孕之事支支吾吾,不敢承认。黄惟虽为女子,但未曾有过生育经历,便召了两位入宫前曾有过生育的女官来,命纪氏退下衣衫,两位女官仔细查验后将黄惟拉到一旁,说其已有身孕,十之八九。还有一事可以确定,纪氏已非处子之身。黄惟一听心中大怒,因皇上通常派宦官前往藏书堂取书,自己极少亲身前往,因此她并未想到是皇上。而东典籍房位置近内阁,而内阁常有外朝臣子出入,黄惟便立即怀疑纪氏同外朝进出男子有染。
在黄惟眼中,女官若接受皇上册封,转身份为嫔妃,那是自跳火坑;而若同外臣苟合,那便不仅是坏了自身名节,更是损害了女官尊严。黄惟先命两位女官退下,便盘问纪氏是同外朝何人所为。纪氏更是不敢乱说,硬是闭口不言。正当此时,有下属女官来报,万贵妃前来。原来万贵妃自十一月去了一次郕王府后,还没有见黄惟,这日眼看冬去春来,来找黄惟叙说上次出宫之事,因为黄惟同汪夫人也是相熟的。黄惟还未来得及出迎,便听到了她的声音。
“黄惟,黄惟。”万贵妃声音中带着亲切,已是走了进来,“我去尚宫局,那里人说你在这里,我便自己过来了。”
黄惟抬头一看,只见今日万贵妃身穿浅绿竖领金黄色对襟袄,胸前背后缀有花卉图案方补,下身是红织金云龙海水纹襕裙。虽然她已是四十二岁,却美貌依然。
见只她一人,黄惟问道:“小汪直呢?”
“随皇上上朝去了。”
这时万贵妃望见战战兢兢站在一旁的纪氏,将目光转向黄惟。黄惟猛然想起纪氏,催促道:“还不快向贵妃请安!”
纪氏连忙下跪行礼。
万贵妃对黄惟道:“你办你的事,我在一旁坐坐,等你完事,你我去北海**舟,我和你细说汪夫人家事。”说着她便悠闲地坐在身边一张官帽椅上。
黄惟轻轻叹了口气,也坐在几后她的椅子上说道:“人道‘家丑不可外扬’,自我统领女官以来,还未出过此种事。”黄惟向纪姑娘那里望去,向万贵妃示意,“她是尚议局女史纪氏,利用在东阁藏书房任职,同外朝朝臣有相见之机,竟做出那男女苟且之事,现怀下身孕。”
万贞儿仔细打量纪氏,心想难怪引起外朝男子心动,她体态婀娜,那种容貌风情,竟是不同于宫中一般北方或江南女子。但看她此时却面露彷徨恐惧,万贞儿先在心中将那几位内阁大臣过了一遍,又想,抑或是内阁中办事人员也不一定,便随口问道:“外朝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勾引宫内女官?”
“我正在加以盘问,但她支吾不语。”黄惟回了万贵妃,转向纪氏继续说,“若你执意如此,我也无奈,此虽为败坏名节丑事,但也罪不至死,唯有将孽种拿下,再将你逐出宫去。”
纪姑娘一听要将胎儿打掉,心中一急,脱口而出道:“要是并非朝臣呢……”
坐在一旁的万贵妃听到纪氏之言,面露不悦道:“不是朝臣,那便是皇族了?你又不是宫女,皇族乃国民典范,你身为女官,若无册封,就算亲王皇帝,哪能同你有那般事,若是真有,那……那也算是孽种!”说完这句话,万贵妃便站起身来对黄惟说,“我们走吧……”
黄惟临出来交代将纪姑娘先禁闭在宫正司内。黄惟心想先关她数日,如果那个男人是高官,或许会自己站出来向皇帝请罪,皇上一向宽厚,若是赦免其罪,那便可就势将纪姑娘解除女官身份逐出宫,由那男子将其明媒正娶回府,这桩丑事也就结了,这纪姑娘也算有个归宿。
此后连续几日,黄惟未在宫正司露面。纪姑娘一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便泪流不止,她想情形更不好了,不巧被万贵妃也知道身孕之事,而且听她那番言语,便知她心狠手辣。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有宫正司的女官前来,将胎儿打掉。她思来想去,唯一能保住孩子的便是皇上,他若肯相认,便会将自己救出去,封个名号,进入内宫。因此要赶在黄惟下手之前设法知照皇上,可是谁能传信呢?想来想去,便想到了汪直,他们一同自广西进京,如今他又在皇上身边,虽然同他不十分熟悉,但偶有在宫中遇到,倒还都有相互问候数语,现在唯一能代为传话的也唯有他了。
轮流看守黄惟有两位女官,年轻的那个名为李韵,也是广西瑶族人,平时与纪姑娘相熟。当晚纪氏便求李韵次日去找汪直,请他务必来宫正司一见。李韵心中有些同情纪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次日等到下了早朝,李韵终于在御马监找到正在骑骡的汪直。原来自汪直到了御马监,他对那些皇家良种骏马无多大兴致,反倒十分喜爱一匹为御马监运送杂物用的大黑骡,请求李太监将其免役,并交他专门护养。从此他每日来办事时皆会看望它,亲自为它刷毛,不用任何鞍具,在场中策骑几圈。汪直为人热忱,爽快答应了纪姑娘之请。午后,在李韵当值时,汪直单独前往,在宫正司幽禁室见了纪氏。
当汪直出了宫正司,自南海向东华门走去的时候,他不似平时行得那般轻快,而是缓步沉思。虽然他对皇上十分敬重,但于情感上,他同万贵妃最亲,他刚才有答应纪姑娘向皇上禀奏怀有身孕之事,但同时他却不想应纪姑娘之请求,故意瞒着万贵妃,因为禀告皇上此事后,皇上或许会与贵妃商量,到时贵妃见我明知,却不讲与她知,对我必然失望。但若同万贵妃先讲,万一真的如纪姑娘所言,她做出有对胎儿不利之事又将如何?当他左右不得其所时,已走过了仁寿宫,忽然被人自后面拉了一下,回首一望,原来是怀恩。
“你自何处来,为何慢腾腾满怀心事?”怀恩是刚从仁寿宫周太后那里出来,看见一向心无旁骛,纯真乐天的汪直今日直瞪瞪地走过去,好生奇怪。
尽管立志立功于异域,对内廷事务无兴趣的汪直与怀恩并不同类,但他还是对怀恩这位前辈满怀尊重,对他人品信任有加,一看是他,汪直立即想到,不如先听听他对此见解,反正怀恩这人守口如瓶,无须担心他讲出去。
汪直将怀恩拉到前面的仁寿花园无人处,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回。怀恩立即郑重说道:“毫无疑义,你理应先向陛下禀报,此事虽然皇上对女官纪氏先有失礼之处,不过无论怎样,纪氏所怀乃为皇上后嗣,事关国家。失礼之处并非不可弥补,趁纪氏身体未显,册封为嫔,改变女官身份,堂堂正正纳入后宫即可。”
“那万贵妃那边……”
怀恩瞪着汪直厉声说道:“汪直,你须记住,虽然你被分派在昭德宫跟随贵妃,但你是皇帝臣子,并非贵妃私臣,你同她再亲,亦应将皇帝利益置于首位。历朝历代,保证皇家子嗣枝叶茂盛乃天经地义,不论于理,还是于礼,万贵妃不应涉及其中!”
怀恩之一番秉公行事,丝毫不将公事掺入私人情感的话,使得汪直最终选择还是先向宪宗禀报。
听了汪直的禀报,宪宗又特别仔细询问了一遍万贵妃在宫正司对纪氏的那番话语后,他沉吟半晌后才说:“知道了,朕自会处置,你先下去,宣张敏来。”
汪直应了之后,退身向外,心想先宣张敏见皇上,之后便去万贵妃那里,将事情告她知道。未料他听皇上在身后加了一句:“还有,纪氏身怀朕骨肉事无须在贵妃前提起。”
汪直顿时停了一下,只得应道:“是,陛下。”
宪宗这句话封住了汪直的口,使得万贵妃直到七年之后,方才知道当年她在宫正司所见的纪姑娘是怀了皇上的孩子。
宪宗的决定有些出人意料,他没有将纪姑娘册封入宫,而是暗自交代张敏去处置。在宪宗十岁回宫,便已经跟在身边的张敏,此时在后宫也颇具权势,宪宗对张敏旨意中有“秘而不宣”四字,张敏自然是心领神会。他先交代直接管理女官机构的司礼监太监黄赐、陈祖生二人前往尚宫司,以司礼监接管为由将纪氏领走,将其安置在位于西内北海西麓,羊房夹道的安乐堂。过了几天之后,陈祖生又到尚宫局见黄惟声称,已请太医看过,纪氏其实未有身孕。不过是腹中生有异物,并说纪氏以病患之身,已不适于在东阁藏书堂任事,先安置在安乐堂养病再议。素重名节的黄惟听见后,也放下心来,原来是错怪了她。之后,纪姑娘之事在宫中渐被淡忘。
当纪氏被带到安乐堂时,她感到人生已被完全改变,张敏对纪姑娘交代,不可同其他人说谁人为腹中胎儿之父,否则对她母子不利,而且居于此处,不得外出走动,生活由安乐堂照顾废后吴氏的老宫女习悌顺带承担。
一直担心被万贵妃、黄惟命人打掉腹中胎儿的纪姑娘听他这么说,总算略微放下心来。显然汪直已将口信带给皇上,不过将她安置在安乐堂中的这所破旧小院中看来,显然皇上不愿相认,非但不被相认,还得对其他人守密,孤零零被禁锢在安乐堂中,与这些或老或病,寂寥等死的宫女们为伍,自己不到二十岁的青春年华,恐怕就在这所小院落中一日日枯萎。
自进到安乐堂,纪姑娘身体便是大不如前了,这也难怪,小小年纪遭此变故,惊吓之余,前面又是茫茫一片。无皇上相认,即使孩子生下来,她二人又能如何?这些皆无答案,因为不仅张敏不知,其实就连宪宗自己亦未曾想清楚。
成化六年秋,七月己卯(初三),今皇帝生,上之第三子也,母曰纪氏。明宪宗纯皇帝实录,卷八十一。
纪氏在西内羊房夹道安乐堂所诞下的三皇子,出生时身形瘦弱,额头高耸,俨如人生龙角。羊房夹道南北向,安乐堂也是坐北向南,因此行过夹道,并看不见安乐堂正门。堂内三进院落,纪氏被安置在进门东面单独一座小院落中,院中有三间小房,里间有对羊房夹道开窗。明朝宫女既然终身不得出宫,安乐堂便是她们年老,或生病无力服役时的去处。安乐堂虽在皇城之内,但建造得毫不奢华,同皇城外普通民房并无二致。纪氏小院墙外便是羊房夹道。堂中自备伙房,为居于其中的宫女供应膳食。
宫中知晓纪氏怀有龙种被置安乐堂一事者,除了皇上之外,只有汪直、张敏、黄赐、陈祖生、怀恩、覃昌几人。之所以皇上命张敏,而不是后宫宦官之首怀恩去办安置纪姑娘事,那是他知怀恩办事固执,肯定要来理论将纪氏册封迎入后宫。但内宫事无巨细,怀恩无不亲力亲为,张敏知道瞒不过他,便私下将皇上之意告知,怀恩见事已至此,也就摇摇头过去了。内宫宦官中,覃昌从不是最有权势的那个,但从来是最受人信任、人缘最好的那个。一日,四下无人时,皇上忍不住将事情前后同覃昌讲了一回。
到了纪姑娘于七月初三在安乐堂产子那日,又多了一人知道此事,不是别人,正是废后吴氏。
春秋往复,岁月轮回,此时不觉吴氏已在西内北海东畔的迎翠殿内的那所院内度过了七个年头。初被废时,年方十几岁的她可谓惊恐万分,当那阵惊恐过去,又记起皇上和善的面容,寄望皇上慢慢气消了,将宽恕她的过失,直到后来,才自习悌口中得知自己被废之后一个月,王氏钟英已被立为皇后,宫中靠山司礼监太监牛玉被发往南京种菜,父亲兄弟受牵连被充军山东。希望破灭,想想为争那宫中名分,累了家人,累了自己,此生大好青春年华,便如此付之东流,虽不甘心,却是无奈。不时长久对着波光粼粼的北海,生出那纵身跃下之念。若世间再无牵挂之人,吴氏或许会做出那轻生之事,但吴氏自幼被父母长兄爱护有加,感情深厚,想到远在山东的亲人,若再知她投水自尽,必然痛不欲生,而止住投河之念。两年后,她听说家人被赦返京,虽官职不复,但总算不用再在军营中受那风餐露宿之苦,也就渐渐打消了轻生念头。日复一日,吴氏虽然年轻依旧,但人生目的已失,每日过得浑浑噩噩,心中空空****,身如行尸走肉,唯一使她神情振奋起来的是记起皇上身边的那个女子——万贵妃,那仇恨分明是刻满心头。
吴氏所居迎翠殿距安乐堂仅一街之隔,前些日子她听习悌唠叨过,司礼监的中官送过来一位年轻怀有身孕的纪姓女官,也交她照料,纪氏不时啼哭,像是病了。此时的吴氏早对万事皆无兴致,只管默不作声的听了便是。说话到了七月初三这日清晨,她见宫中送来早膳,也无甚胃口,随便用了几口热粥,便停下站起身来。居于迎翠殿的吴氏,每日由宫中送膳过来,虽然远比不上在后宫时那般丰盛,比起一街之隔的安乐堂的膳食,还是好出不少。不过对人生已失兴致的吴氏对饮食早已品尝不出好坏,每日只是胡吃乱饮几下而已。随着时日渐长,对吴氏的管束愈弛,由得她每日随意在西内逛逛。
站起身的吴氏出了迎翠殿门,沿着羊房夹道向北漫步而来,未行出几步,位于迎翠殿斜对面安乐堂,东边对着夹道的一扇开着的窗中,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其中还夹着一位女子发出的呜呜声,这声音轻柔而无助,悲切而无奈,拨动了吴氏心中那早已生锈的心弦,这声音竟如此熟悉,不正是几年前自己日夜发出那如哀怨,如思慕,如哭泣,如倾诉的声音?吴氏便转身向西,向安乐堂正门走来。
前晚既无梦见祥云飘过,金龙入怀,当晨亦无百鸟齐鸣,彩凤飞舞,纪姑娘清晨便开始胎动,有习悌在旁,她不多时便产下一子,但经历这些日子的磨难,纪氏已是面黄肌瘦,产下的孩子也是身形羸弱。
纪氏给孩儿喂奶时,发觉自己没有奶水,习悌见此转身便离开,纪氏见他不停地哭,便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眼见陋室之间,空无一物,好不容易将他生了下来,自己无奶,又怎样养活,感怀他虽为皇子,甫一出世,便同她受苦,母子如此,谁人可知,不觉跟着孩儿一同呜咽。这时,她听到叩门声,抬头一看,一位二十多岁,衣装朴素,未施粉黛的女子盯着她看了一阵,问道:“你就是那位自宫中过来的女官吧?听习悌说起过你。我姓吴,先前也在内宫,孩子在哭,你为何不给他哺乳?”
吴氏被废,虽是六年前旧事,但宫内外,谁人皆知。纪氏被带到安乐堂后,习悌便对他说过,她还要照料斜对面的吴氏,她曾经是皇上正宫皇后,因得罪了万贵妃被废。纪氏听她说姓吴,又看她年纪容貌气派,心想她必是了,于是停住了啜泣,抱着孩儿站起身,深鞠一躬道:“吴……夫人,孩子刚生下,或是我近来身子不好,竟无奶哺育。”
“习悌在何处?”
“不知,孩子生下她便走出去了。”
“你等等。”吴氏毕竟比纪氏有见识,快步回到迎翠殿,摸了一下自己刚喝了几口的粥碗,尚有余温,便端着回来放在一旁,伸手接过纪氏手中的孩儿,让纪氏端着粥碗,吴氏用手指蘸了米汤,放到婴儿口中,婴儿立即停止哭泣,用力吮吸起来。纪氏在旁,露出感激的表情。
此时,她听见吴氏低声说:“此乃当今皇上之子!”
纪氏神情立变,吴氏抬头望了一下纪氏惊恐万状之态,低下头继续哺婴儿以米汤:“我曾为皇上正宫皇后,对皇上音容笑貌有所知,你瞒不了我。你不必怕我,你我皆为沦落之人,我不会害你,只是不明白,姑娘既然怀有皇上骨肉,怎样落到同我一般田地?”
听到吴氏如此说,见她也不像坏人,纪氏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对吴氏哭诉了一遍,最后她说:“请吴夫人务必代为守密,秘而不宣乃皇上意思,传出去恐怕对孩子不利。”
“纪姑娘你尽管放心,你我皆被万妃所害,我们或许无机会报仇,此孩儿乃皇子,皇上终有相认一日。到那时,他便是为你我报仇之人,我会帮你将他抚养成人……”
这时她们听到一阵脚步声,是习悌捧着一只盛着羊奶的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有些意外地望见抱着婴儿的吴氏在此,便道:“哦,吴夫人也在,我看纪姑娘无奶,便跑去北面羊房里找那喂羊的老中官张泰讨点羊奶,他给我现挤了些。”原来,皇城西北角在永乐年间有间为皇家养羊的羊房,到了成化年间,羊房中已没剩下多少只羊,仅有张泰一人饲养。
当吴氏自安乐堂出来时,专为皇家酿酒的“西酒房”中一阵酒香迎面袭来,使她不觉就想起那段不长的,在坤宁宫做皇后时的日子。此时,吴氏忽然觉得她的生命有了新的期待。
八月初秋的一天,下朝后汪直又径直跑到御马监里草栏场看他的黑骡,为它打理一番后,又骑着它在草地上跑。忽然,有人在马场栏杆后向他招手,他一看是覃昌,连忙勒住黑骡跳下来问候道:“今日为何到此?”
“我来御马监办完事,正巧望到你,有话与你说。”汪直便顺手将骡子拴在栏杆上,自己从栏杆下钻了出来,此时还有其他几个御马监的中官马师在草场上遛马。
二人凭栏,秋季阳光温煦,望着那些场内高大俊美,或行或跑的御马,覃昌问道:“那日皇上私下同我讲起你为东阁藏书堂女史纪姑娘带话之事,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不先知照贵妃,再向皇上禀报。”
汪直睁大他那对充满天真气的眼睛,说:“当时我确实心存犹疑,但正巧撞见自仁寿宫中出来的怀恩,他说应先向皇上禀报,我觉他处事公正,便信了他的话。未曾想到,今时纪姑娘母子滞于安乐堂那地方,我觉得圣上未免有些绝情。”
“也怪你当时处置不当。”
“此话从何说起?”汪直惊异地扬起眉头。
“若你先向万贵妃禀报此事就好了。怀恩他虽然秉公办事,不徇私情,在宫中素有威望,但此事涉及情感,他那番道理却未必通。”覃昌见汪直一脸不解神情,继续说道:“皇上未将纪姑娘册封进宫,外人看上去有些意外,但依我之见,却再正常不过。当日万岁节圣上在东阁藏书房,实属酒后失态,与皇上平素举止不符,自圣上再未有去见纪姑娘便可证明,圣上事后对自己当时之举未以为然。万贵妃四岁便在先太后身旁,十分讲究礼仪,皇上自幼被贵妃带大,自然受贵妃教诲甚深。此事既出,皇上自己心中已是先存后悔之意。你在皇上贵妃身旁,你必知道皇上平生最不愿之事,便是令贵妃不悦;最愿之事,便是令贵妃喜悦。纪氏这事不巧之处在于万贵妃正好在宫正司有见过她,并有一段所谓‘孽种’言论。皇上自你口中知悉后,自然唯恐贵妃知悉生气,特别是成化元年末,贵妃丧子,以致之后两年皆难以平复,好不容易贵妃自丧子之痛中平复过来,皇上当然不想再有事令她不悦。不过无论如何,纪氏所怀乃皇家子嗣,暂居西内不过是皇上权宜之计,皇子迟早还是要认的,只是暂时要委屈她母子二人了。”
汪直点了点头,反问覃昌道:“那我若是未听从怀恩之言,先向贵妃禀报,又有何不同?”
“就算贵妃有一时不悦,但贵妃对皇上情深如海,万事最终将以怎样对皇上最好为归依,若得知事已至此,必然反劝皇上将纪姑娘册封进宫。”
汪直舒了一口气道:“照你这么说,也没什么大不了。数年后,事过境迁,纪姑娘会被册封,她母子依旧会进宫。”
覃昌连连摇头,说道:“这其中不同之处却在于,纪氏母子将恨死贵妃,认为是她唆使皇上将她母子放逐西内。将来此事外传于朝廷时,一众朝臣又必然以为贵妃嫉妒,迫害纪氏皇子。”
汪直听到后,不以为然地说:“现在这后宫之中,皇上嫔妃都快住满了,多个纪姑娘不多,少个纪姑娘不少,贵妃有何嫉妒?说到皇子,现在柏妃为皇上所生皇子整日在后宫生龙活虎,我听说外朝朝臣正在策划劝皇上立他为太子呢。要是贵妃有心,为何舍近求远,不迫害宫中皇子,倒去迫害藏于西内的皇子!”
“说得有理,但世人却偏偏不相信。”
成化六年,天灾降于湖广、中原地区,地方官员上报,荆襄流民叛乱再起,宪宗不得不二次用兵。上次平满俊之乱,项忠立功,此次又委以重任。十一月命项忠总督河南、湖广、荆襄军务,会同湖广总兵官李震征剿叛军。次年七月,项忠大军告捷,宪宗甚感欣慰。
当宪宗对荆襄用兵时,柏妃所生皇子朱祐极已是长到两岁多,柏妃不时带他在后宫四处玩耍,朱祐极活泼聪颖,招人喜欢。照理他才两岁大,被立太子尚不急切,不过朝臣唯恐万妃又再生育,还是抢先立柏妃之子才好。
成化七年六月二十四午后,当怀恩照例陈述当日奏章时,宪宗听到太常寺卿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孙贤的奏章,称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储,请立朱祐极为太子。宪宗对孙贤并不陌生,当年做太子时,孙贤曾为其授课。此时孙贤任翰林院侍读,若立太子,他将为太子师傅,利益关系明显。孙贤为表示请立太子并无私心,上奏章之时,虽正值盛年,却请求退休。因此宪宗同时收到孙贤请立太子及请求退休两份奏章。
见到宪宗右眼角微微下垂,怀恩便知皇上不以为然。其实,群臣所担心的并非没有道理,宪宗心中储君仍然莫过于他同万贵妃之子,虽然希望已是渺茫,拖得一天算一天也是好的,万一万贵妃又有身孕呢?此念头他暗自放在心中,对朝臣哪里讲得出口。为此,当宪宗见到将朱祐极立为太子的陈请,已是不悦,只是简洁地对怀恩说:“册立太子之请不允,退休事……准。”
“是。”怀恩嘴角露出一丝轻微嘲讽的微笑,他一向厌恶文人虚伪,心想,你个孙贤哪知皇上心思,上此疏可谓自作聪明,自作聪明也就罢了,还矫情地请求退休,这下可好,皇上非但不允建立储君,借势允你退休之请,让你弄假成真。
原本孙贤退休仅是姿态,并非本意,失官后又有苦难言,郁闷之间,回乡数年后去世。
宪宗对付了孙贤,却对付不了一众大臣。宪宗心中所想,正是朝臣们所虑。有孙贤前车之鉴,七月二十,英国公张懋连同朝臣联署上奏,请立柏妃所生皇子朱祐极为太子,心想皇上总不能命一众朝廷皆退休不成?
宪宗借口皇子年幼,批曰:“建立储君乃国家大事,关系甚重,卿等所请固然出于对国忠诚,但皇子年纪尚幼,难负重任。”
七月二十一,群臣再上奏,宪宗有些不耐烦地答道:“朕岂不明白国建储君,理所应当?朕之意,乃待其年纪稍长,学成才德,然后再立不迟,今之所请不从。”
宪宗连挡群臣两次请奏,心想他们应该知晓朕之心意,不会再来纠缠。不料,朝臣们对皇上推脱早有准备,毫不示弱,立即通过太监夏时将陈请递交仁寿宫周太后。周太后一向不喜万贵妃,更不希望一个仅比她小几岁的女人有朝一日成为皇太后。接到外朝陈情便立即训示儿子,横竖大家都是打着为国家名号,宪宗在周太后压力下,只得在朝臣们第三次联署奏疏上表示同意,即使如此。他还是在其批示中提到太后之命,以抒发自己的无可奈何:“……皇太后圣训令‘早立皇储有固国本,事关重大,群臣之望,不可固执以拒。’今特允许建储之情,礼部择日以闻。”
成化七年十一月十六,刚两岁多的朱祐极被立为皇太子。
或许朱祐极天命不够硬,被立于太子时太过年少,心身未成,难以承受,原本欢实伶俐的他在被册封为太子后两个月,便急病不治崩逝了,宪宗追封他为悼恭太子,葬于北京西山。墓志铭曰:“皇太子祐极,今上次子,母贤妃柏氏,成化五年己丑四月二十八生。天资颖异,中外属心。七月辛卯秋,文武群臣累表上请,以是年十一月十六册封为皇太子,正位东宫。八年壬辰正月二十六,以疾薨。圣上恸悼,辍朝七日,赐谥曰悼恭,择以三月初十,安葬金山。呜呼!皇太子之生,睿智天成,为国重器,胡为一疾,遽尔仙游。儒臣承命,特识幽宫,用垂永世云。”
悼恭太子崩逝,受打击最重的莫过于贤妃柏氏,她从此一蹶不振,万念俱灰,最后看破红尘,终日吃斋打坐,宫中万事,再与她无关,此为后话。
宪宗至此共生有三位皇子,万妃成化二年初所生,于成化二年十一月崩逝的长子;柏氏成化五年四月生,崩逝于成化八年元月的次子朱祐极;纪氏成化六年七月所生,尚在世的第三子。
随着朱祐极的崩逝,外朝一众朝臣,又要为“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储”之事忧心了。他们并不知道,在西内安乐堂,还有一位皇子在世。
自成化六年七月初三看到纪姑娘诞下皇子,吴氏不再浑噩度日,她要帮助纪氏将这个孩子带大。纪姑娘生下皇子后,心力交瘁,身子一直未能复原,对于照料自己的孩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幸好每日有吴氏一早过来,顺便将宫中送给她的早膳带来,午膳、晚膳也是回迎翠殿将膳食取来共食,张敏暗自送来一只每日下蛋的母鸡,养在小院中,有时习悌也去羊房讨些羊奶来。在这些人帮助下,小皇子尽管依然瘦弱,却也在一天天地长大。自他有记忆起,他便有两位母亲,一位是纪氏,另外那位是吴夫人。小皇子一岁半时,朱祐极崩逝,吴氏知悉后兴奋地对纪氏说道:“我们务必要将皇子养育成人,太子崩逝了,现在皇子是皇上唯一的儿子,就算将来还有嫔妃诞下皇子,他也是最年长的,按理他将是大明皇位继承人,到他被立为太子之时,你之苦难便到尽头,到他即位之日,也是我们报仇之时。”
成化八年三月,历经七朝的御马监太监刘永诚过世。御马监太监职位涉及京城禁军精兵,位高权重,刘永诚过世后,汪直还在御马监,宪宗知道汪直喜爱军事,便有心将此职务给他,但恐怕此时汪直年纪太幼,因此宪宗迟迟未有委派继任人。
成化八年四月末,一代名将郭登过世。宪宗震悼,命辍朝一日。
一转眼汪直过年后便是十四岁,果然,成化十年新年刚过,宪宗正式任命其为掌管京都十二团营的御马监太监。同年七月,一向在西北主持军务的太子少保、左都御史王越被迫交出兵权,返回京城执掌督查院,并兼提督十二团营。当他前往京城十二团营就职时,恭恭敬敬前来迎接他的是汪直,他将与王越共事。
汪直自幼喜欢军事,好研究明朝各朝历次用兵,对当朝几位曾统兵出征,立下大功的文臣十分仰慕,其中以韩雍、项忠、王越为最。不过大藤峡之战后,宪宗授韩雍两广总督一职,他长年坐镇两广,汪直未有机会相会。第二便是征剿满俊及率兵二次平荆襄之乱的项忠。同许多外朝士大夫一样,他内心鄙视阉人,羞与宦官往来。汪直就任御马监太监后,一次在京城街上,迎头撞见一队车马,过去之后发觉原来是兵部尚书项忠,汪直连忙掉过头追上,欲向项忠行礼。而项忠看见是汪直,不加理睬,扬长而去。此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项忠洋洋自得,汪直灰头土脸。
王越颇具传奇色彩,他是河南浚县人,景泰二年进士。当年参加殿试时,已近交卷时分,忽然一阵风竟将他的试卷卷走。王越毫不慌张,向考官再要试卷,只见他执笔疾书,到交卷时已将试卷重新做好。虽为文臣,王越身材高大,生得奇迈丰伟,善骑射,景泰、天顺年间便巡按山西一带。成化初年起,王越在对蒙古鞑靼人作战中屡建奇功,分别于成化五年、六年率领明军打败鞑靼人。之后在成化九年九月取得“红盐池大捷”,使得以后的多年鞑靼人不再敢进入河套地区久居。然而,王越却也未能幸免被朝中言官肆意弹劾。明朝言官的特点是自己不能为国建功,却不时打着为国旗号,以清流自居,对有功之臣横加挑剔,弹劾之词洋洋洒洒,乱动罪名。此次王越被指责为:“……王越等人,怠于敌忾,急于贪功,既无保障之仁,反施屠戮之惨,怨声动地,戾气干河,百姓伤心,四夷传笑……情状彰明,神人共愤。虽皇上曲从宽宥,但宪典具存,乞求皇上重加处罚,可令妄杀邀功之边臣,引以为戒。”
王越抵不住被人弹劾,被迫称病请求交出兵权回京。
于汪直而言,既然韩雍、项忠皆难以结交,他便将希望寄予王越身上,一经见面便恭敬有礼,关切有加。士大夫出身的王越岂有不知,公然同宦官交好,会遭朝臣背后指点,但王越偏偏性格特立独行,不具项忠那类士大夫酸腐之气,几经接触,他倒认为汪直虽然年少,但颇有胆略,又毫无心计。同时,胸怀大志的王越此次为国建功之后,反遭弹劾,心情正十分抑郁,他知道汪直行走于皇上前后,也想借汪直在皇上面前为己仗义执言。在同汪直共事十二团营,履行公务之间,性格皆是恣意妄为的二人,一来二往,竟成忘年好友。王越时年四十九,汪直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