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1)

大明万妃传 砖娃 5388 字 3个月前

自上次覃昌向汪直说过要将他送往昭德宫候选后,他往昭德宫看望万贵妃的次数便多了起来,正巧这日他看见万贵妃心情稍好,便趁机进言说:“司礼监欲为昭德宫新增几名内宫,贵妃以为如何?”

“此为怀恩主意?”

“非也,此乃臣之见。依臣观察,眼下昭德宫中官有些年纪偏大,未够机敏;且圣上又常常在此,年纪小些的,记性好,皇上有事吩咐,不会耽误。”

“年长些,更靠得住些……”见覃昌低头不语,万贵妃又加了句,“不过你若愿意,就带几个过来,给我看看再定亦可。”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宪宗已去上朝,覃昌引着十几位清一色十来岁,身穿青色贴里袍,黑色圆顶后山官帽的小中官来到昭德宫,让他们在外廷排开站好。然后他来到后殿,行礼问候后说:“上次禀报为昭德宫新增中官,臣带来十几名,请贵妃往前庭挑选。”

万妃有些懒懒地回道:“若你真以为有此需要,你做主即可。”

覃昌劝道:“贵妃出去行走一下也是好的,外面一片蓝天白云。”

万贵妃勉强地站起身,随覃昌出了后殿。虽值初冬,此日却是日照灿烂其暖融融,加之气息清新,走出殿外的万贵妃不觉精神一振。绕过回廊,正殿前两棵百年古柏所生的松香气已是扑面而来。来到宽敞的前庭,殿前廊下已摆好了一只圈椅,万贵妃便落了座,站在她身后的覃昌对分成两排站立的孩童们说:“还不向贵妃行礼!”

孩童们便一齐下跪叩头问安,万贵妃向他们扫了一眼,问安后孩童们皆垂首。汪直素来行事大胆,位于后排边上的他叩首之后便将头抬起来,向万贵妃处望来。四目交汇,万贵妃的脑内猛如雷轰,便站起来下了几级石阶来到汪直旁边。汪直望着径直向他走来的这位美丽典雅,但神情落寞的贵妃,也瞪大了眼睛。万贵妃细细看了汪直,心潮起伏,心想他怎会同薨逝的皇子如此相像。他秀气得犹如女身,皮肤白皙,双目间距较常人略宽,唇线分明,眼中白眸处白得有些发蓝,特别是那机敏有神的目光就如同长大了的皇子,万妃不由得将手放在汪直肩上问道:“你多大年纪,姓什么,何方人氏?”

“臣姓汪名直,今年九岁,广西人氏。”然后不等万贵妃再问,汪直面带笑容地继续说,“臣六岁入宫,现在上午在司礼监内书堂上学,放堂后在御马监刘永诚手下学办事。”

万贵妃见汪直言语清楚,神色自如,特别是那份清纯,自眼中似可见到心底,已是觉他可爱,不由得自言自语说道:“你六岁进宫,我可是早你两年,四岁便来了……”接着似随口问道,“刘太监年纪渐迈,他身子还好?”

“尚好,刘太监身兼京都十二团营监军,军务十分繁重。曾有上奏皇上,告老退休,皇上未准。”

“是啊,皇上喜用旧臣。算起来刘太监已历经七朝,难能可贵。”

“刘太监不时说起贵妃当年来栏场骑马,说贵妃马术超群。”

“多年之前,多年之前……”万贵妃脸上忽然泛起久违的微笑,发觉自己与小汪直在这前庭竟然信口聊了起来。

“你们都平身吧。”随后,她转身向后庭而去,覃昌便跟了过来。

进了后庭,万贵妃吩咐道:“将那个汪直留下,其余的还是暂且令他们各回各处吧。”

原本覃昌也就是为让汪直来得自然,而一同送来这十几个陪选的,只要汪直留下了,其余的已是无所谓,便应声说是。就这样,汪直开始了他在贵妃、宪宗身边的日子。

当天午后,宪宗下朝回到昭德宫,他照例先进后殿问候万贵妃,宫女说她正带着新来的小宦官往前殿认识,宪宗心想必定是覃昌说的那个汪直,便转身又往前殿而来。甫进正殿便听到西稍间那边传出清脆小童嗓音,他便转右穿过西次间,轻步来到西稍间。眼前的景象使他吃惊,墙角那张棋桌移到南面窗前,万贵妃端坐在那张铜胎掐丝珐琅圆座墩上,略略低着头,望着星星点点落着棋子的棋盘,对面是平素他所用的那张圈椅,圈椅上有一个看上去仅七八岁的孩童,他身穿青色贴里袍,黑色圆顶后山官帽,因身材矮小,他跪在圈椅上,满脸带笑,左手撑在棋盘上,右手在棋盘上评点万贵妃落子处。他看上去好似自幼生长于此,毫不生疏。再看他容貌,宪宗心弦一动,立即明白了覃昌用意。这时汪直抬头看见了宪宗,他心想此人必为皇上,便从从容容地自圈椅中下来,跪在地上叩首,万贵妃抬起头,望着宪宗说:“这是汪直,九岁,司礼监新派来的。”

“平身。”宪宗说道。

汪直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

宪宗看见万贵妃脸上有笑容,心里很是高兴,汪直年纪虽小,但也注意到万贵妃在后宫见到皇上无须行礼,可见宫中所传皇上对贵妃之宠爱所言非虚。皇上站在贵妃身后,一只手搭在她肩头,万贵妃扬起头对宪宗说:“妾带他四处认识一下,他好奇这棋桌,妾便向他讲解这围棋规矩,试着下了两盘他皆负,到这第三盘,妾却已是力不能敌了。”

“哦?朕在你身后为你助战。”宪宗笑着又对汪直说,“与贵妃对弈未至结局。”

汪直嘻嘻笑了两声,便又爬上圈椅,跪在上面,双手撑在棋桌上支着下巴。贵妃便和宪宗商量着如何落子,那汪直也不时参与议论,宪宗不时从上观看他的神情容貌,皇子的影子不时闪现,他不禁心想,莫非上苍见贵妃悲痛不已,又将皇子投胎人间?无此可能,分明皇子薨逝时,这汪直早已出世……不论如何,贵妃喜欢便好,而且这孩子也确实聪明,一点便通,这围棋初学,棋子落得便有格局,在宪宗指点下,第三局以万贵妃胜利告终。

“啊,误了为陛下传膳。”万贵妃忽然记起,立即站起身往外走去。

宪宗说:“不妨,不妨,叫汪直一起用吧。”

封建等级制度森严,尤以皇帝权威为甚。凡皇家所同服饰器物,其颜色纹样,外人绝不敢擅用,更不用说在皇帝面前,那一言一行皆有规矩,若有失礼,便是大罪。按理汪直一小小宦官哪有与皇上一起用膳之理,若是让外朝那些文官士大夫知道了,定然大叫岂有此理。可此时偏偏汪直遇上的这位明宪宗,却是皇帝中最不好礼仪之道者。对此,那些近身服侍宪宗的中官、宫女私下皆有议论,说皇上性格平和,行事随便,不难伺候。对于汪直这种天性恣意妄为之人,他可谓真是跟得其人,来得其所。

昭德宫上下见新来的汪直容貌同皇子相似,但无人敢讲,唯有汪直自己不知。汪直虽然特立独行,言语直率,但好在待人天真单纯,很快和昭德宫上下厮熟起来。

虽然汪直天性不拘小节,却颇为机敏,很快便熟知万贵妃习性,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随着他来到昭德宫,他的纯真无邪为贵妃带来的亲切感,终于使贵妃一天天走出失去爱子的悲伤。一日,他看见挂在贵妃房中的剑,爱不释手,便乞求贵妃教他剑术,又不时拉着贵妃到御马监马厩行走,去看望刘太监。见到那些骏马,万贵妃又忍不住上去策骑一番。

随着成化四年的到来,宪宗与贤妃渐行渐近,不知哪日终成秦晋之好。一切来得自然而然,贤妃是宪宗的妃子,年轻貌美,温柔谦和,此次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同万贵妃之外的女子亲近,颇为新鲜,宪宗暗自将贤妃同万贵妃之间作比较。此时贵妃已是三十八岁,自幼起他对万贞儿身体早已熟悉。当他们无论心灵,身体真正合二为一时,彼此毫无羞怯之心。之后每次欢好,皆情之所至,动之自然。此种体验同年纪,容貌似乎无多大关系,倒是同情感相连,因情深无限而一切变得心身交融,自然顺畅,心无旁骛。

而同贤妃却是另一番感受,在宪宗眼中,她是个性格温顺的美貌女子,身材犹如含苞欲放之花,咸阳宫,红罗帐,解袖宽衣,欢好之中,同万贵妃那种自然而然,亲密无间以至于全无羞怯不同。贤妃是面红耳赤,欲迎又止,正所谓“煖融融温香肌体,笑吟吟姣羞容止”,欢好之间,那种相拥轻抚,微声细吟,确有那男女情色那份美妙。但同万贵妃相比,欠的是那份情深意笃的爱意交汇融通。

明朝皇帝通常与皇后或嫔妃夜间并不同居一室,皇后居于坤宁宫,嫔妃居于后廷十二宫。日间皇帝可随意前往皇后或嫔妃宫中看望,日暮后通常返回皇帝居所乾清宫。明朝乾清宫格局,同后朝重建过后的乾清宫南北前后通窗大相径庭,明朝仅南侧开窗,北侧无窗且无檐廊。

皇上在乾清宫东稍间有寝宫,后檐建有专为皇帝宠幸后妃而设,由楼梯相连的双层暖阁,其中下层五间,上层四间,共九间。每间内设御榻三张。凡皇上宣召后妃侍寝,宫中宦官便将受宣者送往九间暖阁之其中一间,待皇上宠幸完毕,宦官再将被宠幸者送回自己宫室。宫中女官有专人记录备查。若皇上无意宠幸后妃,则居于东稍间寝宫之中。

宪宗并未遵循此制,他自幼同万贞儿一起,一切起居服侍惯于由她亲手而为,后来生出男女情愫,便更是夜间只惯于同万贞儿共寝。

明朝之制,后妃只可在被宣召时在暖阁中临时就寝,为了便于同万贞儿一起,他在即位后,索性长居于万妃的昭德宫中。成化四年起,他开始宠幸贤妃,便是在贤妃宫咸阳宫中行事,日暮依旧回到昭德宫就寝。

自成化三年起,礼部按朝廷惯例,皇帝后宫嫔妃不得虚位,也陆续为宪宗选了些嫔妃入宫,后宫东西六宫不再如同成化初年那般,只有昭德宫万贵妃,咸阳宫贤妃两处有人。陆续七八处已有嫔妃居住,有梁妃、顺妃、郭妃及两位王妃等。自宪宗开始宠幸贤妃后,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也终于渐渐适应与不同女子相处,对于这些礼部甄选入宫,由他亲手册封的嫔妃,他偶然也在白日来看望,一时兴起时,亦有宠幸。

成化四年四月春暮夏初之际,内阁大学士陈文任上去世,对于陈文一生,朝臣毁多赞寡。而后刘定之入阁,内阁成员变为彭时、商辂、刘定之三人,彭时为首辅。此时已是宪宗登基第五个年头,而作为大明王朝至关重大的建立储君之事,自皇长子薨逝后,还是渺无音讯。身为皇帝的宪宗虽然不急,但底下大臣却早已是一片议论之声。这日,内阁议国家大事时,不觉又将话题转到储君之上,刘定之说道:“礼部当为皇上多选嫔妃入宫才是……”

未等刘定之语落,彭时有些不满地说:“其实,这几年每年皆有,东西六宫恐怕都满了。但皇上未以国家为重,单宠万贵妃一人,即使选再多嫔妃又有何用?”

商辂建议说:“皇上正值盛年,若施爱于这许多嫔妃之间,皇储一早诞生。皇储一日不立,国家根基始终未定,不如还是请礼部领衔,由我联络翰林院及各部官员联署,规劝皇上广施爱心于后宫,为国尽责,早诞皇子,以慰国人。”

商辂之言获一致赞同。

四月十五,礼部尚书姚夔为首,以今初以来天象异常为由,各部官员联署上疏宪宗说:“臣见自今春以来,天气怪异,阴风雾霾,日色无光,入夏时节,黄雾遮天,星日不见,皇上宜警觉天象。今圣上正值春秋鼎盛之年,本应皇嗣不断诞生之际,却是皇储犹虚。先帝英宗恪遵祖训以御家室,普爱以降六宫,故此子孙众多,枝繁叶茂。臣乞皇上修身养德,为固国本,广施圣爱于嫔妃之间,皇储早立,国民安慰,灾异可弥矣。”

面对朝臣指责,且直接干预皇上内宫个人事务,宪宗自然十分不悦,好在他天性平和,也未对朝臣过于计较,提笔答曰:“天象理当警戒,卿等所言,足见忠心。至于内宫之事,应由朕自主处置。”

当日,宪宗将奏章批示完毕后,只见怀恩和手中捧着一沓奏章的汪直边说边自长康右门走出来,一路往南而来。只听见怀嗯哼了一声说:“我倒以为这些外朝文臣,貌似为国担忧储君未立,听上去冠冕堂皇,其实并非完全出于公心。”

汪直听得瞪起了眼,歪着头望着怀恩问:“这里面又有何蹊跷之处?讲给我听听。”

“我问你,通常这皇储一旦确立,将来教育之责应由何人担当?”

汪直有些迟疑地说:“当然是这些内阁、翰林院学士们。”

“我再问你,若有一日这皇储即位,这些内阁、翰林院学士同新皇上有何种关系?”

“我明白了,师生之谊!哈哈!”

怀恩接着说:“还有,如果朝臣倡议某位皇子被立为太子,将来太子登位,当初倡议者便有拥戴之功,你看那些举止斯文,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的文官,又有哪个不想不费吹灰之力诓取大功?”

汪直听得连连点头,接着他又问道:“假使一日当今皇上大行,但无皇子,谁人继承皇位?”

怀恩望了望两旁,然后教训道:“放肆,你怎可胡说此等言语?”

汪直满不在乎地回道:“不过是假设而已,都说你学识渊博,也让我见识一下才是。”

“大明建国之初便立有《皇明祖训》。按照祖训排序,第一顺位继承人为皇上长弟,于成化二年就藩济南府的德王见潾。”

“若德王也已仙逝去?”

“德王长子为第二顺位继承人,若长子不在,次子为第三。”

“啊,若这些藩王来京继承皇位,可就同这些高级文臣毫无渊源,既无师生之谊,更无拥戴之功。要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的官位便未必保得住了。难怪这些文臣如此介怀早立皇储之事。怀恩,你说皇上是否知晓他们心中私念?”

“圣上何等英明,心中一定明白,只不过不好拆穿他们便是了。再者,使皇家子孙繁茂,也是皇帝应尽之责,皇上也想……”说到一半,怀恩又停住了,这次汪直也未再追问。

两人边走边说,不觉已进了奉天门广场。汪直想起了什么,又对怀恩说:“平素见你同外朝文官接洽文书,彬彬有礼。殊不知你心底下竟是对他们十分蔑视。”

“蔑视倒未必,看穿他等却是真。其实他们其中许多人十分虚伪。对于你我这种皇上近身之人,他等恨不得同我等私下交结友好,但表面上又假作羞与我等同类,背地里将我等称为阉竖。其实自古宦官万千,好坏皆有,你也读过不少这些迂腐文臣所修史籍,你见有哪个宦官得他等赞颂而流传青史?正所以宦官行事,有良知者,循良知而行;无良知者,则循利益而行。吾等作宦官的,永无所谓‘名垂千古’之说。”

汪直一本正经地说:“怀恩兄所言极是,无妨讲与你听,汪直虽然年幼,却有为国建功立业之心,不求名垂千古,但求无愧此生!”

怀恩叹道:“名垂千古,乃为他人;无愧此生,仅为一己。”

宪宗多宠万妃,鲜宠其他嫔妃,被朝臣公认为无诞皇子的原因。自内阁等人联署劝谕外,给事中李森、魏元,御史康永韶等亦直言宪宗“溥恩泽以广继嗣”,宪宗阅后未加理睬。

成化四年六月二十六午后,天气炎热,仁寿宫正殿廊中,周太后正在聚精会神地观望她喜爱的那只黄色鹦鹉。主宫太监夏时穿过奉天广场,神色匆匆地向仁寿宫方向而来。他刚获悉年仅四十六的钱太后清晨时分薨逝,心情有些沉重。他边走边想,一向将钱太后不放在眼中的周太后势必会反对钱太后祔葬于英宗裕陵,此事不免又将由他出面同那班外朝文臣交涉。四年前为“两宫并尊”之事他已同内阁争执不休,此次事情更大。他不是不愿为周太后出面,只是担心外朝反对势力强大,事情不成而使得太后不悦。早在当今皇上尚未出世,他便已在周妃的宫中服侍,算到今时已是二十年有余。周太后自少女时便颇为任性,但好在她喜怒皆露于色,反倒胸无城府,不难相处。英宗驾崩后,蒋冕因易储之事被送出宫,周太后身边便只有他最得信任。太后不大识文字,诸事皆由己一手安排,时日一久,未免渐生依赖。身为太监,自己到了这种年纪也只以尽心照料好女主人为唯一人生寄托。更何况,夏时心境随太后心境而变,太后开心之时,便是夏时喜悦之日;太后有忧,夏时便只恨不得竭尽全力为女主人分担。

按明朝陵寝制式,墓中二穴,一帝一后合葬,此乃当年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所定。南京太祖孝陵中太祖朱元璋与马皇后、北京天寿山长陵中成祖朱棣与徐皇后、献陵仁宗朱高炽与张皇后;景陵宣宗朱瞻基与孙皇后皆照此制。因诸位先帝皆是皇后所生皇子即位,自然陵寝之中,仅有皇帝同皇后二人。而此时到了英宗,情形却有不同,英宗正宫皇后钱氏没有生育,宪宗是贵妃周氏所生,正因如此,宪宗即位后,将嫡母皇后钱氏、生母周氏并尊为皇太后,这二人之中,谁应与英宗合葬?

夏时来到仁寿宫宫门,便一眼看见四十岁出头的周太后立于廊上,她一袭纻丝蓝色鞠衣,鞠衣胸背饰鸾凤,圆领之上,露出金线绣着云纹的白色立领。夏时加快脚步走到她身旁,下跪请安后起身在周太后耳边轻声说道:“太后,清宁宫那边的太后今晨崩逝了。”

周太后抬起头,一对凤眼望着夏时。宫中人皆知钱太后体弱多病,近来愈差,周太后听到她薨逝消息并不意外,立即想到的是钱太后身后安葬之事,接着四处望了望:“哦?里面说话。”

仁寿宫起居间,周太后端坐于梳背坐**,夏时站立于太后身侧,上身微微前倾,周太后问道:“礼部何时做出安葬仪程?”

“皇上已下诏草拟。”

“你以为礼部将如何安排此事?”

“当初裕陵建造中,李贤、彭时便有上疏皇上,建议陵寝三穴,奴以为礼部必然旧话重提。”

“三穴之说,我当时便同皇上讲有违祖制,不宜实施。”

“太后知道,外朝那班文臣迂腐……”

“那依你之见呢?”

“太后为皇上生母,端庄典雅,德明内外,母仪天下,千秋万岁之后同先帝于裕陵成夫妇之伦者,非太后莫属。但外朝文臣不明就里,掣肘牵制,当年尊太后名号时,以内阁为首,便已开偏袒先河。古人云‘一先下手,大事便去’,此次太后务必在礼部拟出殡葬议程之前先向皇上明示,陵寝三穴并非太后所愿。有皇上做后盾,奴再为太后与外朝朝臣交涉,便是事半功倍。”

周太后听了连连点头。当天午后宪宗前来请安时,她便向儿子明确表示不接受裕陵三穴,钱氏需另建陵寝安葬,天寿山英宗裕陵须按一皇一后二穴祖制。虽然宪宗清楚当初父亲特别留下“皇后钱氏名位素定,一众皇子当尽孝以终天年,皇后它日寿终,宜同朕合葬”的遗言,但他一贯在母亲面前唯唯诺诺,当母亲打算违背父亲的遗愿时,他并未提出异议,只是笼而统之地连连应了几声是字,便退了出来。

儿子刚刚离开,周太后便派遣夏时及司礼监太监怀恩二人前往面见主管钱太后殡葬事的内阁首辅彭时及礼部尚书姚夔。彭时在授两宫太后尊号时同夏时打过交道,况且当年在营建英宗陵寝时,他便同李贤预计将来谁人祔葬,必生争执,因此彭时心中早知夏时所来为何。当夏时甫开口问礼部尚书姚夔钱太后殡葬之事时,不待姚夔回答便先直接说道:“慈懿皇太后与先帝合葬裕陵。”

姚夔也接着彭时的话语说:“彭学士所言是,如此方合大礼。”

怀恩原本对周太后此举不以为然,因此虽然受命而来,却一言不发。夏时则又将当年尊太后名号时的旧话拿来重提:“慈懿皇太后无子,且目盲肢损,怎可同先帝同葬,应比照当年宣宗胡皇后之例,于西山另寻吉地安葬才是。”

彭时反驳道:“此非礼也,慈懿皇太后母仪天下三十年,为人臣子,倡言西山异地安葬,于心何忍?”

“彭学士所言虽然不差,吾等皆为臣子,但臣子大不过皇上,若皇太后有命,皇上以孝为先而遵从之,另择吉地安葬,又将如何?”夏时将皇上搬了出来。

彭时听夏时以皇上之名相要挟,不禁大怒道:“重孝道,更应重祖宗之法;母后之命固不可违,先帝之命更不可违!”

于是,这次见面不欢而散。

怀恩觉得有必要将今日之事禀报皇上,当晚便来到昭德宫。正好主宫太监段英当值,便引着他往后殿而来,一边走一边说:“皇上刚用过膳,和贵妃及汪直说着话呢。”

两人说着,怀恩便听到自东次窗中传来汪直那清脆的孩童声:“……那日午时,孙掌柜之妻自河北曹丹县来到城东灯市口‘祥瑞绸缎庄’寻夫,没料到……”原来小汪直在向皇上及贵妃讲述他从宫外听来的,北京城刚发生的一桩奇案,皇上、贵妃觉得新鲜,正听得有趣。

此时小汪直已经在昭德宫近半载,将上上下下混得厮熟,万贵妃将他安置在后殿东配殿北侧间里。已在内书堂读了几年书的汪直因天性聪颖,早已读懂了不少经史典籍,练得落笔行文流水,他不想再去内书堂了。虽然生得玲珑,又是阉人,他却天性喜爱兵法,不时手持兵书走来走去。他精力过人,每夜睡三四个时辰便起,终日毫无倦意。万贵妃见汪直机灵,便让宪宗将他当作近身中官,带他上朝长见识,宪宗欣然应承。近来朝臣上朝时皆有见到,皇上身边多了一个清秀幼童宦官,远远望去,平素临朝时面无表情的皇上,同他交谈数语时,似乎面容也显出几分亲切。那些好事之徒便私下向内宫打听,汪直之名,开始渐为人知。

再说段英知道怀恩此时求见必有要事,便径直进去通报了。作为宦官,同皇上有天然的密切关系。外朝重臣,虽说每日上朝时皆可见到皇上,但朝臣众多,功夫所限,真正同皇上对话的机会并不很多。只有内阁阁员、六部尚书有在文华殿或武英殿经常同皇上直接对话的资格,但只限于国家大事,私人事宜、风物人情、感情交流等一概欠奉。而宪宗自幼在万贞儿单独保育下长大,不太擅长同生人交往,自李贤过世后,他更无单独接待朝臣深谈的习惯。反倒是宫中宦官,自小便环绕在侧,接触机会良多,遇到那些聪明能干,善解人意的,反倒不时说说道道。私人交情而言,宦官较外朝大臣同皇上更为亲近。宦官求见皇上,也远较外朝大臣容易得多。怀恩仅在殿廊等待顷刻,段英便出来示意怀恩进去。

在东次间,怀恩见到汪直刚刚停下来,皇上端坐在一张圈椅上,万贵妃则在不远处坐在一个圆座墩上,两人皆身着常服,汪直站在万贵妃身旁。怀恩向宪宗及贵妃行礼后,汪直知道怀恩有要事谈,便说:“奴先下去了。”

万贵妃叮嘱道:“早些睡,别读书熬夜的。”

“是啰。”汪直口中念了一声,怀恩感觉他们之间那份亲近,显出几分不拘礼节。汪直下去后,怀恩当然知道皇上同万贵妃亲密无间,便直接说道:“恕臣此间打扰圣上之罪,但今日之事若臣不及时向圣上禀报,便自觉失职。”

怀恩不是覃昌、张敏那种在皇上做太子时便在身边的宦官。宪宗登位之初,司礼监太监牛玉倒台,才由他继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后来宪宗发觉如举荐人覃昌所说,怀恩才学出众,性格刚正不阿。这些年来,宪宗同宫中太监交往最多者,便是怀恩,二人之间已是极为熟络。因怀恩行事端正,不徇私情,守口如瓶,宪宗批阅奏章有时会征询他之意见,怀恩并不一味顺着皇上之意,而是秉公直言,宪宗对其颇为信任,不在外朝朝臣面前讲的一些话语,在怀恩面前却不加避讳。

怀恩先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讲了一回,之后说:“臣以为如何安葬慈懿皇太后,太后同外朝朝臣之间意见分歧,议论各异,此事无得拖延,圣上若无既定主张,恐怕到时左右为难。”

“母后已然向朕训示,不赞同裕陵三穴。”

“……那便是慈懿皇太后将另外觅地安葬?”

对怀恩的问话,宪宗沉默不语,怀恩似乎有些着急,又问道:“若是礼部议决,应采用裕陵三穴,那便是有违太后之意,僵持不下,该如何是好?”

“那要看礼部能否说服太后。”

怀恩未想到皇上对此事竟然如此超然。毕竟怀恩天性刚直敢言,他明确问道:“那圣上之意如何?裕陵应三穴,或两穴?朝臣必然诘问,到时圣上岂可答曰‘两者皆可’!”

宪宗没有即刻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万贵妃一直垂首静听,过了一阵,宪宗才慢慢吞吞好像是在对万贵妃说:“其实这所谓‘两者皆可’却正是朕真心之言,朕以为,世间有个‘礼’字,亦有个‘情’字,那些朝臣吵吵嚷嚷,口口声声祖制,法度,皆出于礼。但于情而言,恐怕他们从未想过,葬在那裕陵之人,他们自己愿望如何。固然,先帝有遗诏,慈懿皇太后千秋之后合葬,但有无人曾经问过慈懿皇太后,她此生在皇家过得如何,千秋之后愿葬于何处?或许她愿回归祖茔,葬于生身父母脚下也未必?既然朕不知慈懿皇太后意愿,而这边母后表明有同先帝同葬之愿,朕作为儿子,成全母亲亦是天经地义。但先帝遗诏却又是未有提及母后同葬之事。先帝所愿者慈懿皇太后,朕又不知慈懿愿或不愿;先帝未有提及的母后,却是明示有此意愿。”宪宗转过头来面对怀恩,继续说,“你说是不是,其实怎样都好,怎样又都不好。身为皇帝,朕理应以礼教治国,这也是朕当初定年号为‘成化’之故。但此事朕以自家设身处地,这个礼制却又不通了。怀恩,朕知你才学不凡,熟知皇家礼仪,假使朕数年之后大行。你同礼部商议殡葬之事,按照我大明礼制,你等将如何葬朕?”

“圣上万寿无疆。”听了这话,怀恩连忙下跪叩首。

“平身,朕同你随意议论假设之事,不必有所忌讳。”

“若皇后为陛下诞下皇太子,则陛下陵寝之中,仅与皇后同葬。若皇后未能为陛下诞下皇太子,而由其他嫔妃所诞皇太子继位,何人祔葬需取决于此次裕陵三穴能否成例,若未能成例,便是一陵二穴,皇上与皇后或是皇太子生母其中一人同葬;若是此次得以成例,皇上便与皇后及皇太子生母二人同葬。”

“怀恩你说得很是清楚,但是有无问过朕愿意同何人同葬?”

“此事不在于圣上心意,只是关乎祖制。不过……皇上可留遗诏……”尽管怀恩博学,但还是被宪宗问得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宪宗轻哼了一声,却和气地说道:“朕若留下遗诏,无论万贵妃走在朕之先或后,朕只愿与贵妃一人同葬。如此遗诏,在朕大行之后,怀恩你等能否按朕心愿去办?”

“臣不知……”怀恩深深鞠了一躬。

“这么说生于皇家,只有依礼而为,不得按情而行?”

一时间,怀恩又是瞠目结舌。

怀恩离开后,宪宗心境久久不得平复,他紧紧执着万贞儿的手,此次皇太后崩逝后所起的丧葬争执,使他想到自己百年之后,同这个他最为珍视,无论生死,皆愿相依的女子,却难于一起同葬,除非她能再为他生下皇太子,即使如此,或许也需同王皇后三人同葬。更何况万贞儿年纪渐长,为皇子之殇,身体又元气大伤,再有身孕愈加渺茫。

万贵妃看得出宪宗正为他二人百年之后无法同葬而难过,不觉记起当年孙太后临终时命她剪下头发,送回家乡与父母同葬之事,情不自禁地对宪宗说:“陛下自幼便由妾服侍,今生有幸日夜在侧守护,但妾无法想象有朝一日,陛下千秋万岁之后,同妾各葬一方,在冷清墓穴中,妾惦念陛下之日日夜夜该如何度过?无得照拂陛下,妾做人做鬼皆无意义。身后人若有灵,那便是妾思念绵绵无绝期之始。陛下能否可将一束头发予妾,头发即为陛下真身,妾有一日归葬时,便带着陛下头发……”

宪宗忽然问道:“贞儿记不记得,朕有一只乌斯藏国师所赠铁函,其内是一只外层套有银椁的金棺?”

“怎么不记得,妾为陛下收在寝宫榻后那只朱漆大柜中。”

“取来。”

片刻,万贵妃捧着一只精美无比的八寸见方铁函轻轻放在几上。宪宗小心打开铁函,内中有一只银椁,他再掀开银椁,里面是一只四周镶嵌着大大小小红宝石金光灿灿的精巧小金棺,宪宗郑重地对贵妃说:“旧年元宵节,朕观戏剧《西厢记》,其中有唱道‘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朕为一国之君,虽与你生得同衾,而死却不能同穴,又岂能甘心?既祖宗之制不可违,身后之事又无得主宰,那贞儿你记住此日,当你我在生之时,各自将真身置于此。朕剪你一缕头发,贞儿你剪朕一缕头发,安放于金棺之中。朕与贞儿真身便在一起,无论你我谁后去,便令可靠之人将此真身葬于这皇宫宫后苑之中。”

万贵妃听得动情,紧紧执住宪宗的手说:“如此妾便心安了,人生终有竟时,而妾在陛下之侧,服侍照拂将永无终期。”

夜,万贵妃将两缕青丝安放在金棺中,用燃蜡将金冠、银椁密封好,再封在铁函之中,用暗扣扣紧。外面用她一块水田衫布料将铁函密密实实地包好,放回寝宫榻后朱漆大柜中。

独自返回司礼监的怀恩在大堂中坐定,将这事前后想了一会,清楚了皇上为何在此次慈懿皇太后祔葬事上如此不作为。后来几日,他亲眼见到皇上如何两面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