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年,宪宗和万贵妃皆有感人生难得如此圆满。但世上之事,却往往怕的便是圆满二字,因为人生如天上明月,满盈之日便是渐亏之时。未出成化二年,万贵妃便遭受人生最大伤痛。十一月中,皇子骤然发烧,身上滚烫,传太医来看,开清热解毒药。三日后,皇子高烧不退,万贵妃急往宫中各处佛堂祈祷,宪宗则往奉先殿求列祖列宗护佑皇子。五日后身上出现痘疹,太医心知大事不好,再开汤药,皇子渐渐神志不清,无法服用。至二十四,太医已是束手无策,万贵妃则不饮不食,不眠不休,日夜将皇子紧紧抱在怀中,延至二十六寅时,天未光时,皇子薨逝。
明实录对此如是记载:“成化二年十一月甲午,皇长子薨。上谕礼部曰‘皇子薨逝,朕甚感伤。祭葬之礼,其斟酌以闻。’于是礼部按礼八岁以下为无服之殇,祭葬礼仪俱合从简,祭不用牲,用素羞。出殡日,上服浅淡服。明日百官行奉慰礼。”
皇子被葬于北京西山,铭文曰:“今上皇帝之长子,母贵妃万氏,成化二年正月十九生,本年十一月二十六以疾薨逝。皇上感伤,慈懿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贵妃皆哀戚,遣官赐祭……皇子异质天成,乃国家重器,为何竟以疾遽然长逝……”
事出突然,万贵妃犹如晴天霹雳,心如刀割。但她极力强忍悲痛,未号啕大哭。抱皇子于怀中直至二十六正午,方最后一次为他沐浴更衣。大殓日,亲手将如在沉睡中的皇子安放于棺木之中。两位太后、王皇后、柏妃、一众亲王妃皆按惯例前来慰问,万贵妃一一回礼,但一言未发。心中哀伤,已非言语得以安慰,她万念俱灰,恨不得便随了他去。
皇子薨逝,宪宗也十分悲痛,他一向将皇子视为他与万贵妃情深所结正果。自皇子薨逝后,万贵妃照料他的起居饮食,依然一丝不苟。但宪宗心知她痛不欲生,皇子对已三十七岁的贵妃实在是太珍贵了。见她眼中失去了往昔光彩,表情惶惶,宪宗心中愈加沉重。宪宗自幼在万贞儿慰藉下长大,自己却天生不善言辞,一心想安慰贵妃又苦于不知如何做。皇子薨逝未及一个月,另一雪上加霜的事又发生了。
十二月十二晨,贵妃在后殿帮宪宗穿戴齐整,由张敏等陪同来到昭德宫主殿预备上朝时,怀恩忽然匆匆来报,李贤因病于昨夜过世,宪宗听后半晌无语,之后长叹一声,命怀恩传诏辍朝一日,赠李贤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谥号“文达”。李贤是他的师傅,宪宗的治国理念不少来自李贤,自己顺利登位,虽然万贞儿从来未向他讲过详情,但他心里知道李贤居功至伟。李贤身为天顺、成化两朝内阁首辅,乃社稷良臣。宪宗记起半年前李贤上疏请求允他回乡为父守制时还说“臣现年仅五十九,尚有时日为陛下驱策驽钝,报效皇上”之言,但天命竟是如此。今后他再也见不到李贤睿智的神情,亦无机会与其议论朝政了。怀恩走后,宪宗独自在东次间大案后呆坐了一阵,望着案上奏章,文书,拿起几本阅读,却毫无心绪。若是过往,他会立即到后殿告诉万贵妃此事,但她原本心有戚戚,再说李贤过世,气氛会更加悲切。
宪宗无心坐下来批阅奏章,又不想回后殿,既然已穿戴停当,不如往宫后苑走走散心吧。他只带了张敏一人,便往宫后苑而来。张敏熟知宪宗习性,并不主动出言,只是默默堕后跟随。宪宗背着双手,沿着平时同万贞儿所行路径缓缓而行,漫无目的四处望着,树叶早已凋零,冬日巳时的日头仅有光亮,却无暖意。小径被内官扫得洁净,留在亭台楼阁金黄色琉璃瓦上及亭边翠竹下的残雪,在阳光照耀下却显晶莹。
张敏见宪宗沿路走到钦安殿却未进去,而是信步前行,往西北面的观花殿而来。这观花殿,被四周种植的各色花卉所簇拥,它似殿似轩,金色琉璃瓦,重檐歇山殿顶,下面殿柱子之间是敞廊,东西两侧还设有廊位。当年孙太后喜爱花卉,常带万贞儿前来此地赏花。后来万贞儿受孙太后熏陶,也喜花卉,宪宗与她亦经常在此流连。
这时,观花殿周围的花卉大都凋谢,唯有北面那一片腊梅正在盛开。宪宗自南面登上石阶,进到殿中,阳光自东南方来,不仅照在正前方殿外那片金黄夹着雪白色的花朵上,也斜照在殿内一位身穿绣着鸾凤云纹,深色萃蓝鞠衣的女子身上。她身材高挑,一头乌发梳丫髻,背对宪宗立于殿北后的那些花朵前,聚精会神地望着殿外。她那婀娜的身姿与凌寒独自簇簇开的腊梅花,相得益彰。宪宗的脚步声虽轻,但还是惊动了女子,她转过身来,看见是身穿金黄色十二团龙衮服的皇上,先是略显惊异,然后立即下跪行礼。宪宗一看,是细腰**,俊眼秀眉,朱唇皓齿,已被册封为贤妃的柏氏。已走到她身后的宪宗连忙伸出手拉住她的手说:“贤妃免礼。如此天气,地下冰凉。”二人并肩面对盛开的腊梅而立。
贤妃问道:“陛下安康?妾以为此时陛下正在上朝。”
宪宗微微叹了口气说:“朕尚好,只是今晨获悉内阁首辅李贤过世,朕令辍朝一日,以示悼念。当年朕还是太子时,李贤便是授学师傅,与朕相知多年。朕少年登位,治国大计多有依赖。李贤去世,朕刚才无心阅读奏章,便出来走走。”
贤妃自然地与宪宗站得近身一些,抬起手臂,似要握宪宗之手。她侧身眼望宪宗,但不直视宪宗双目,声音平和而语带同情:“陛下痛失重臣,妾也为陛下难过。但妾曾听说,天上斗转星移,地下新旧更替,陛下知人善用,必有贤达志士愿为朝廷效力。陛下肩负国家,务必节哀,保重圣体。”
“贤妃也喜欢腊梅?”宪宗点了点头,便将话语转到别处。
“是,未入宫时,家中庭院中父亲有种,颜色与这些相似,但花朵不如宫中的这般大。”
“皇祖母也十分喜欢,后来年纪大了,冬季不便出来,朕不时在东宫内庭中折几枝送给她老人家观赏。”宪宗脸上微露笑容。
“妾入宫后便听说先太后德高望重,只可惜未曾有机会侍奉。”
宪宗又连连点了几下头,抬头望了一下天空。贤妃见此,连忙说:“外面寒冷,陛下小心别冻着才是。”宪宗听她这么说便转身向南,慢慢行出观花殿,贤妃在旁跟随。殿外等候的张敏见到和皇上一道出来的贤妃,便稽首行了礼。宪宗问道:“贤妃独自一人出来?”
贤妃笑着道:“妾现居咸阳宫,与观花殿几步之遥,一人方独享此处的清静。”
“你在咸阳宫?朕幼时曾在咸阳宫三年,朕随你去看看!”
听见皇上这句话,贤妃心中一阵欣喜,随着他穿过琼苑东门,沿着咸阳宫后殿自千婴门向南进入东二长街。
越近咸阳宫正门,宪宗走得越慢。自从夺门之变后回到宫中入住东宫后,他便未再来过东六宫一带。进到咸阳宫,宫中的宫女、中官忽见皇上驾到,非常惊奇,纷纷下跪叩头行礼,贤妃脸颊微红。宪宗点了点头,走到前庭那棵古树旁,仰首向上望去说:“过去这许多年,这树竟似乎比幼时还矮小了!”
贤妃笑容满面地说道:“皆是因为皇上已经长得高大英武了。”
“幼时常在树下同固安公主玩耍。”宪宗见贤妃面露不解,便解释说,“固安公主乃景泰长女,与朕年纪相仿。”
贤妃懂些宫中旧事,知道固安公主早已被英宗降格为郡主,皇上说固安公主,她一时不知是谁。既然皇上仍称其为固安公主,想必是他认可叔父曾有过的皇帝名分。不过她没敢问。
进到后殿,宪宗直接进了东次间,因这通常是起居之所。贤妃连忙请宪宗坐了,命宫女端上茶水。宪宗喝了两口,看见几上有画到一半的竹子,便又站起身上前观看:“原来贤妃也作画?”
“妾想画个样子,作刺绣用,不过怎样也画不好。”贤妃脸上红晕又现。
宪宗再仔细看了看,便随手拿起画笔,在另外一张宣纸上,按照贤妃原来所画竹枝形态画了起来,他刻意运笔缓慢,向站在一旁的贤妃讲解画竹要领。柏贤妃不时倾身向前,仔细观摩皇上笔下绘出的节节竹枝,一片片仿如迎风摆动的竹叶。无意之中,宪宗见到她雪白的颈后所生柔软汗毛,自下伸延,在翠兰的衣领内消失……
不觉宪宗和柏贤妃言竹道画之间,便到了正午,张敏提示皇上说:“就到传午膳时辰了,陛下是在此用,还是……”
宪宗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回道:“朕还是回去用好了。”
正站在一旁看皇上作画看得入神的贤妃,内心未免失望,但脸上丝毫不显。她伸手作扶皇上起身状,笑盈盈地说:“妾临摹皇上所画,再绣便是了,路上少许滑,若圣上步行要小心才是。”
宪宗点了点头,说:“朕闲暇来探你。”
一朵淡淡的红晕,第三次升上贤妃面颊。
当宪宗走回东二长街时,回首望了一眼咸阳宫这边,只见贤妃一袭蓝色的身影仍然伫立于宫门口处。等不见了皇上身影,柏氏才转身进到咸阳宫中。这是柏氏同吴氏、王氏天顺六年选秀入宫后,第一次同朱见深有所接触。无疑,吴氏大婚后不到一个月便被废之事在柏氏心中也有阴影,但今日看来,皇上又好似平易近人,待人也亲切。明明皇子薨逝,李贤过身皆使他心情哀伤,但在我面前,他又对皇子之事只字不提,足见用情清楚细致。虽未能留下午膳,但临行一句朕闲暇时来探你及行到东二长街时回眸一望,却也足令人心怀思思。
宪宗离开咸阳宫时,心境竟然轻松了一些。宪宗专爱贵妃,心中并非对王皇后、贤妃柏氏毫无歉意。只是偌大后宫,眼不见心不烦罢了。今次意外见到贤妃,既然一向对她有所怠慢,自然要显得亲切些。不过这贤妃举止言谈,却予人自在轻松之感,这是宪宗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同万贞儿以外女子交往,心中还是感到新鲜,竟然不知不觉便已是正午。
当宪宗回到昭德宫主殿西次间时,午膳已摆好。万贵妃服侍他坐下,随口问道:“刚下朝,是否歇息片刻再行用膳?”
宪宗略为迟疑了一下回道:“无妨,无妨。”
贵妃将宪宗喜吃的一一拣给他,宪宗见她所用不多,又不时劝她吃多些,万贵妃点头,但不见她举箸。
到了成化三年元月,万贵妃依然沉浸于悲痛之中无法自拔。刚遭皇子薨逝及李贤去世之痛的宪宗则在忙碌中度过,先看元月之中他必须亲自参加之仪典便有:
成化三年春正月戊辰(初一),奉先殿、两宫太后处行礼,出奉天殿受文武群臣及四方各国使节庆贺礼。
庚午(初三),宣宗皇帝忌辰,往奉先殿行礼。
辛未(初四),受朝鲜国王李瑈特使崔景礼、乌斯藏灵藏赞善王使节来贺。
癸酉(初六),往太庙祭祀。
己卯(初十二),往南郊祭天地,礼毕还宫拜谒两宫太后,出奉天殿文武群臣行庆成礼。
庚辰(初十三),大祀庆成,奉天殿大宴文武群臣及四方各国使节。
壬午(十五),上元节,赐百官宴。
甲申(十七),英宗皇帝忌辰,往奉先殿行祭礼。
每逢元月,是朝廷辍朝放假日子最多之月,即使如此,当月宪宗上朝时,批奏决策的国家军政要事也是不少:
庚午(初三)、辛未(初四),总督辽东军务左都御史李秉奏女真族辽东左卫都督爱新觉罗·董山制造边患,建议恩威并重,予以招抚。宪宗同意。
壬申(初五),鞑靼人毛里孩部拥兵扰边,声称鞑靼内乱已然平定,望与明朝结好,廷议不予轻信。宪宗曰:若敌托词松懈我边防,便是兵法中所谓无约而请和者,谋也。我方应严阵以待,敌方若真的来结好,接纳之。若来进犯,则抵御之。同时宪宗命右都督刘聚、都督同知张钦、都督佥事王英等,预选京军五万,严加训练,以备调遣。命都指挥使秦杰取代因病的右参将都督佥事李英防守大同西路。
癸酉(初六),派遣锦衣卫带俸都督指挥使武忠往辽东,责令女真人董山改过自新,对其归顺给予奖谕。
乙亥(初八),赏赐前往抵御鞑靼毛里孩部之大同、宣府操守官军都指挥杨玙等一万三千人每人白银一两。
辽东广宁地震,命礼部发移文,巡抚都御史袁恺及辽东都司合属官抚恤军士、防护城池、修明政事。
丁丑(初十),命云南按察司副使吕洪专责巡边,招抚云南当地各族。
戊寅(初十一),接韩雍广西军事捷报,降敕奖谕之。
庚辰(初十三),接兵部所奏,辽东一众武将贻误战机,应予治罪。宪宗令他等立功自赎。
将前往辽东招抚女真族董山之锦衣卫带俸都督指挥使武忠,升职为署都督佥事,使其官阶同董山相当,以便招抚。
壬午(十五),广西容县被瑶贼所破,兵部欲追究韩雍及守城武将等人之责,宪宗姑宥韩雍等人,下谕令其尽心剿贼。
癸未(十六),礼部奏曰,辽东边关驿站,时有外族入贡者未被善待,入贡者为此结怨,恐酿边患。宪宗甚是赞同,命移文蓟州、永平等处镇守、巡抚等官,命各地镇守官兵、驿递衙门,凡遇外族入贡结好,务必待之以礼,其供用之物,亦需预备周全,使外族人对朝廷感恩怀惠,体现朝廷安近抚远之意。
甲申(十七),兵部左侍郎张文质,及左参议何琮被监察御史弹劾。宪宗赦免张文质、何琮二人。
乙酉(十八),朵颜卫、泰宁卫、海西卫、忽石门卫、朵林山卫、忽鲁爱卫、斡兰河卫等各族都督、指挥使前来朝贡貂皮、骏马。宪宗赐宴,并赠送礼品。
兵部奏报,彰武伯总兵官杨信,参将都督佥事湛清率军在朔州一带击退鞑靼人。建议宪宗奖励。宪宗从之。
丁亥(二十),宪宗为其弟德王朱见潾就藩事下谕礼部。
己丑(二十二),调动四川、宁夏武将。
庚寅(二十三),将苏州知府邢宥升职为浙江布政司左参议,并仍掌管苏州府事务,并亲降敕诏邢宥,望其不负朝廷期待。
将徇私的刑部主事洪清,及监察御史刘俊贬至山东登州府通判,及江西新昌县知县。
接兵部关于所谓两广领兵韩雍、和勇、陈碹等失机罪奏章。此前先有接巡按广东监察御史潘稙,及兵部奏章,建议治都御史韩雍、都督和勇、监军陈碹等人军事失机罪,宪宗曾令韩雍等自辩。宪宗批示对此事不必再问。
设四川资阳县阴阳医学僧会司。
处罚刑讯致死人命的长垣县丞宋鉴、主簿李谦。宪宗批曰:宋鉴、李谦残酷杀人数多,各施杖刑一百,撤职发往大同边卫充军,家属随往。
已退休通政使司通政使栾恽过世,宪宗按例赐葬。
辛卯(二十四),辽东左参将,都督佥事曹广未能抵御开原虏寇入境,按罪应斩。法司具曹广功罪奏上,宪宗将曹广降职,留辽东待用。
壬辰(二十五),升福建按察司佥事牟俸为副使。
为鞑靼毛里孩部自河套东渡黄河入侵大同忧心忡忡,敕诏责备京营总兵官、会昌侯孙继宗等人曰:毛里孩渡河而东,以侵大同,声称入贡,似无诚心,今欲选一宿将统帅团营精兵五万,卿等世代高官厚禄,岂能日日优哉享乐,不与国同忧耶?
接陕西总兵、宁远伯任寿奏章,外番在洮岷作乱,杀掠军民财畜,守御兵力不足,难以应付。宪宗下谕兵部同镇守总兵提督计议招抚、用兵之计。
甲午(二十七),河南沔池县知县王宽九年任期届满,再续任三年。
丙申(二十九),孙继宗等应宪宗两日前诏书,上陈河套军务方略。宪宗从方略建言,下谕抚宁侯朱永任总兵官,右都督刘聚任左参将,都督同知鲍政任右参将,率京营骑兵、步兵前往征剿。
通观宪宗实录,宪宗在位期间除了成化二十三年八月临终前十日有“上不视朝”记录外,其余坚持日日上朝,就连宪宗病危时,内阁成员万安、刘吉、尹直上疏表示忧虑时皆有提到:“……自皇上即大位二十四年来,未尝一日不视朝,忧国勤政……”而后世所修《明史》中,说他“帝怠于政,大臣轻易不得见”,明显与史不符。
李贤过世后,宪宗求才若渴,于成化三年三月将原内阁大学士商辂自家乡诏回,以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参与机务。
重用曾被父亲贬斥的旧臣,难免背后被英宗旧臣指点,商辂也恐怕有英宗旧臣算他景泰时旧账,上疏推辞,宪宗批复道:“先帝已知卿当年被冤枉,朕今为卿复职,卿可勉力效用,不准推辞。”
商辂状元出身,且在乡试、会试、殿试皆为第一,真正“连中三元”在明朝仅他一人。商辂在景泰年间受皇帝信任,夺门之变后英宗清洗景泰旧臣时被贬为民,至今已有十年。
宪宗心知此举有违不为景泰翻案之承诺,此次为商辂复职时又与于谦一样,以“先帝已知卿当年被冤枉”当作推脱之词。
此时,汪直已入宫三年,覃昌暗自不时向中书堂先生查询他读书情形。先生们所复大致相同,皆说他极聪颖,读书过目不忘,但唯有行为无忌,不时大言不惭。二月时,覃昌已陆续将经过教习中原文华之广西幼童、少女全数分派,少女被分往女官六局各部任职,男童则往宦官十二监、四司、八局。这日,覃昌将所余下的集在一处,自衣袖之中抽出名录。他还未宣读分派名单,汪直便一副神情严肃地走来,黑色圆顶后山官帽好像戴在他头上有些大,帽子后山转在一旁。他伸手拉住覃昌的袍袖,直言不讳地说道:“我不喜文章功夫,你将我分派往御马监如何?”
覃昌看他那双清澈见底的双眸,带着几分天真的样子,心中不觉有些好笑,说道:“御马监亦需有文章功夫!”
汪直露出笑容道:“我文章功夫并不差,不过更喜兵法谋略,无他志向,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覃昌心中暗忖,这汪直非同小可,这般年纪竟已是心怀大志,不但引用出《后汉书·班昭传》中“大丈夫无他志向,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之句,而且引用时细心地先将“大丈夫”三字略去,以匹配宦官之身;再略去“以取封侯”四字,因即使宦官再有盖世之功,与封侯赐爵也无缘。他心想如此才俊辈,不如遂他所愿才好。覃昌当日没说什么,只是先将其他人分派出去。
现已十五岁的纪氏少女聪明而有条理,覃昌派她到女官机构所属的尚议局任女史,在专门掌管宫廷所藏经史图书、笔札典籍等的“东典籍房”办事。
紫禁城中存放皇家书籍典籍之所,其位置沿袭南京故宫,位于外朝东南角,文渊阁旁。自永乐十九年起,南京运来藏书临时存放于左顺门北廊。到宣宗时,扩建文渊阁,在其东侧新建东阁。正统六年,将北廊书籍、皇家实录等移入文渊阁东阁,史称此处为“东典籍房”。纪氏到此后,每日编撰书目,熟悉各类书籍存放之处,以备皇上派宦官前来取书,或亲自前来查阅。
次日,覃昌专门带着汪直往御马监而来。御马监听上去好似仅掌管皇家马匹,实则不然,它握有兵权,特别是身负京师防卫之责。不过,紫禁城东北面城墙之外,也确实有一块颇大的御马栏,皇家马匹皆在此放养。宪宗即位后,虽然刘永诚日渐年老,宪宗仍要他续任御马监太监。
一路出了东华门转向北,汪直便看见前面一大片草地,虽然此时冬季,草呈干枯黄色,但草地平展,宽阔,四周皆有整齐木头做的围栏,后面一格格的青砖马厩也修得十分精致,场地上有几个身着绿色锦衣,足踏马靴的中官骑在高大的西域骏马背上遛马,只见他们侧身持缰,策马时快时慢,十分自如。看得汪直目瞪口呆,羡慕不已。他二人停停走走,终于到了北面的御马监。
预知覃昌要来的刘永诚一早已在御马监等候,看见覃昌领着这个肌肤白皙、目光无瑕的汪直进来,便觉他与众不同,而且看上去面容又有一两分熟悉,但又想不出像谁。汪直见到刘永诚毫无怯意,上前深鞠一躬道:“给刘太监请安,在下汪直,广西人氏。”
刘永诚点了点头,与覃昌相互拱手问候。
覃昌对汪直说:“你不是喜爱军事吗,刘太监在永乐年间便已随先祖东征西讨,战功赫赫,你可用心向他学。还有,其他学业不可荒废,以后你一早继续往内书堂读书,下堂之后,便可过来御马监。”
刘永诚心想,这汪直年纪虽小,看上去却像个胆大妄为之徒,便笑着对他说:“汪直,虽说这御马监在紫禁城之外,规矩不如宫内那般严谨,但毕竟也是皇家禁地。覃太监说你禀赋不凡,望你将其用在为国效劳之处,不可胡乱生事。”
汪直将歪在一旁的官帽扶扶正,先向覃昌鞠了一躬后道:“谢覃太监举荐之恩,汪直必跟随刘太监好生做事。”接着又向刘永诚鞠了一躬,“今日遂了汪直所愿,前来御马监,必然珍惜,小心办事,绝不违反规矩。”
当汪直开始在御马监行走,纪氏在外朝东典籍房任职时,先于他们进宫,在尚宫局任女官的邵妁慈,已被晋升为司记。
邵妁慈与纪氏女子皆为女官。明朝女官身份不同于皇上的嫔妃、宫女,女官身子不属皇上,招募以聪颖稳重,知书达理良家女子为本,年十五以上,四十以下,有无婚史不计,只要在应招时无夫君即可。
邵妁慈进宫后被覃昌分派于女官六局一司中的尚宫局中任女史,她不时听到黄惟训导新任女官:女官乃宫中供职者,并非进奉给皇上。嫔妃、宫女身子属于皇上,终生不得出宫;而女官可有婚史,且可请求退休出宫。因此,女官拒绝皇上宠幸之请,乃合情合理。女官于宫廷内外,受人尊重,更理应端庄自重,贞洁自爱。
邵妁慈明白,之所以义父送己入宫,是因宫中安全无忧,且自己命硬,唯有皇帝可娶。但眼下被分派作女官,不属后宫女子,所谓嫁与皇帝之事,也只有且行且看了。
邵妁慈原本天性娴静,加之怀忠后来良好教养,办起事来从容不迫,小楷字写得工整娟秀,黄惟不久便将她晋升为司记,掌管宫内司簿书出入、编纂目录、审核并加盖印信等。尚宫局下辖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四司。因尚宫局身负掌管、引领皇后宫中议程之责,不久邵妁慈便因此而结识了王皇后。
她二人皆来自江南,天顺四年到天顺六年间,她们曾同在南京居住,不过那时互不相识罢了。今时王皇后孤单一身在宫中,邵妁慈也因义父过世失去依靠,在远离南京千里外的北京相聚,几句江南家乡方言,已倍感亲切。
女官六局办事机构位于西内,邵妁慈聪颖沉稳,对尚宫局事务胜任有余。成化三年五月这日上午,她将手边事务料理清楚,便在下午施施然进宫来看望皇后。女官并非身属皇帝,因此不似内廷嫔妃那般不得随意与外朝朝臣相见;同时女官为女身,又不似外朝朝臣及成年皇家男子不得随意进入内廷禁区,女官在外朝内廷之间往来,反倒比嫔妃、朝臣都来得自如。
邵妁慈自西面月华门进了内廷,只见她头戴缀着粉红色罗娟花的乌纱官帽,身穿紫色圆领窄袖罗袍,袍身绣有朵朵金色小葵花。衣领,袍缘镶有珠饰,袍身两侧开叉处露出红色内裙,腰间系抹金牡丹花革带。此时蓝天之下的乾清宫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邵妁慈进了月华门后,折向北行。自后望去,她窈窕的身体,在一片青砖上摇曳生姿。邵妁慈想起当年在南京时,随义父怀忠往秦淮河、玄武湖等地访寺游船,所经之处,那些王侯、公子哪个见到不翘首凝视,惊为天人。可惜深宫之处,虽是四壁辉煌,自己貌美多姿,却无人欣赏。邵妁慈不知,其实有一个人正在注视着她来,又目送她向坤宁宫而去,这个人便是皇上。
这几日万贵妃生病,自他们迁入昭德宫后,凡万贵妃不适,生怕自己夜间咳嗽,或起身扰了宪宗,便叫他回乾清宫就寝。这日宪宗正好在乾清宫,午膳后在等司礼监太监前来时,他信步走出大殿,立于西南角处月台上。他凭着汉白玉石栏,见到一位女官自南向北而来,远远望去,她步履姗姗,婀娜多姿,官袍上金线所绣朵朵小葵花闪闪发光,紫色官服在一片青色地砖上,别具色彩。当她走到乾清宫脚下,宪宗见在那黑色女官乌纱之下,她容貌秀美雅致,神情灵秀天成,却好似带着一番心事,她丝毫不知有人注视,举止大方地款款而过。当她留下向坤宁宫而去的背影时,那袅袅婷婷之态,使得宪宗一阵出神。这女官不仅面容姣好,那神态举止同他自幼所见万贵妃那种带有皇家矜持端庄气派的高贵气派相比,别具一番风采。这女官的面容气质,一直留在宪宗心里。
坤宁宫中,午膳后的王皇后又坐在圈椅之中,望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气发呆。此时,王皇后心无所思,浮云一片,不着边际,美丽的面容上的神情茫然一片。宫女吕采静悄悄进来,在王皇后耳旁说:“邵司记前来拜见。”
“进来!进来!”王皇后猛然站起身,原来茫然一片的脸上露出笑容。
邵妁慈进了王皇后坤宁宫起居殿,先行叩拜礼,二人互致问候,便入了座。皇后坐正中处,邵氏在其东侧,略微斜向西南。王皇后满面带笑的先开口道:“这几日都没见着你,有什么趣事,说来给我听听。”
邵妁慈说道:“说起来倒也不算趣事,女官六局分派来一些广西来的少女充任女史,将一些年长些的北方女史换出宫由家人领回,所以这些天忙于交接。”
“这些广西少女可是朝廷发兵广西俘获而来的?”
“正是,她们进宫已一年多了。”
“邵司记,我一直不太明白,因外夷作乱,朝廷发兵平乱,战乱之中,她们不仅家园被毁,或许还有家人战乱中身亡,因此想必心中便与朝廷结下仇恨,现反倒将这些与朝廷有仇之人纳入内宫,你觉得妥当吗?”
“何止这些人,按臣观察,后宫之中掌管大权的主事太监之中,有的不是因家族中有人获罪被杀而被阉进宫,便是外夷作乱家破被俘而受宫刑。”邵妁慈压低声音,“内廷司礼监之首怀恩,便是因当初宣德年间因他堂兄获罪被杀,而受连累遭宫刑入宫的。皇帝身边太监张敏也是家人获罪被杀,一门兄弟三人皆受累净身入宫。司礼监那位覃昌,我之义父怀忠皆自安南俘获而来。照理,他们个个同朝廷或有家仇,或有国恨,但是你看,他们个个对朝廷忠心耿耿。因此,依臣来看,世间爱恨情仇,或许可随着时光流逝而慢慢消退。”
王皇后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起这爱字,世上照理父母为最爱,感谢皇上恩典,父亲已被赐予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并偕同母亲及三位弟弟全家前来北京就职,亦曾有召入宫中相见。但我平生最爱之人反倒不是父母,而是叔母李氏。她名李玉,嫁给叔叔王铨,这位叔父是我祖父侧室所生。叔母刚嫁过来叔叔便过世了,叔母年轻守寡,后来听说我独自在衢州不被家嫂善待,几次请求父亲将我接回,终于父亲从其之请,将我接回南京。家中虽然贫困,但那几年叔母给我的疼爱使我对她分外爱戴,至今多年不见,爱心并未慢慢减退,反而念念不忘,愈加思念。”
邵妁慈深有同感的说:“与你相同,臣亦不十分挂记在杭州的父母弟弟,反倒不时倍加思念过世的义父……你既然如此思念叔母,何不请求皇上许她前来北京,进宫同你相见?”
王皇后迟疑地说:“……可以吗?我有曾想过,但恐怕皇上不悦……”
邵妁慈十分确定地说:“当然可以,你乃当今大明皇后,有何请求,皆可向皇帝奏请,皇上绝无不悦之理。况且……皇上自幼由万贵妃带大,应比常人更能理解你的思念之情,不如臣代你书写奏章,请求叔母前来探望,交中官呈上,你觉得如何?”
“只要别惹皇上生气,那当然好了。”王皇后还是有些迟疑。
当即二人便站起身,王皇后唤吕采备纸研墨,邵妁慈提笔代皇后拟了奏章,之后又为皇后读了一回,皇后吩咐吕采递给司礼监太监怀恩。吕采走后,二人又说了一阵子闲话,邵妁慈才告辞出宫。
奏章递上之后,皇后几日忐忑不安,生怕皇上生气。好在不出邵妁慈所料,宪宗很快批复同意。当宪宗阅读邵妁慈代笔的奏疏时,便问怀恩道:“此疏何人为皇后代笔?”
“是名为邵妁慈的尚宫局女官。”
“此女甚具才情,字体清秀,行文流畅,皇后思亲之情跃然纸上。”宪宗说着,记起那日在乾清宫望见的那位女官,不由心中想到,要是那般秀丽女子,配此美文,才曰登对。
宪宗交代怀恩派宦官前往南京,接李玉进京与皇后见面。不仅如此,还在京赐李玉宅邸,安置她住下来,方便她不时进宫同皇后相聚,一切礼待优厚。宪宗因有幼年经历,对落难时被人善待感触颇深,见到皇后请奏,自然联想到自己当年之事。
王皇后为此对夫君甚是感激。许多年后,李玉在京过世,那时已成为皇太后的王氏极之哀伤,因李玉临终请求,死后落叶归根,返回南京与先夫王铨合葬。朝廷遂以官舟,由皇后几位弟弟扶李玉灵柩返南京隆重安葬,备极哀荣。
成化三年五月,这日宪宗忽然收到湖广荆门州学督导高瑶的奏疏,虽督导职位低微,但他所奏之事却非同小可。他建言为景泰平反,奏疏中说道:“正统土木堡之变,先帝英宗被俘,陛下年幼,瓦剌强敌兵临城下,国家危若千钧一发。若非郕王继承皇位,使国有长君,此祸乱如何能平?瓦剌如何能服?先帝英宗如何得还?之后景泰年间,海内外平和,风调雨顺丰收,百姓安居乐业,郕王其功不小。先帝英宗复辟,那贪天功为己有之徒,对郕王横加诬蔑,使不得正其终。郕王冤屈,天地共知,民心忧郁,伏望陛下诏谕礼部群臣集议,追加庙号,以尽亲亲之恩,则伦纪以厚,而顺天意、挽回民意矣!”
自皇子薨逝后,宪宗同万贵妃二人独处时,见她悒悒,总想加以抚慰,但他天性不善安慰言辞,既然如此,二人便是不免闷闷无语。万贵妃是明白人,亦知如此下去并非好事,无奈心中满是皇子身影,一时难以自拔。这日晚膳之后,万贵妃陪他在前殿东次间坐,宪宗想起高瑶奏章,心想不如同她说说,毕竟景泰是他与万贵妃多年苦难之始作俑者,说说话,亦可略分其心:“贞儿,今日朕接到一份奏疏,建言为景泰平反,表彰他之功绩,追加庙号。”
“……景泰……他之功绩?”万妃望着宪宗,好像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
宪宗知其仍是心悲意乱,便提醒道:“你难道忘记当年先帝复位,将叔父削去帝号,死后被赐谥号‘戾’之旧事?”
万贵妃如梦方醒地说道:“哦,景泰旧事,为何要为他平反,若不是景泰,陛下幼时怎会遭受那些苦难艰辛?”
“是,那些艰难岁月,怎会忘记。但奏疏之中‘国家危若千钧一发。若非郕王继承皇位,使国有长君,此祸乱如何能平?瓦剌如何能服?先帝英宗如何得还?’之言却不无道理,朕也有想,若当其时无人主持大局,北京城破,国家便没了,还哪有今时我做皇帝之事?”
万贵妃面无表情地说:“妾为女人,不会想那么深远,景泰加害陛下,妾便恨之。”
“其实于私而言,朕自幼便憎恶叔父。但叔父之事,不仅涉及你我、先帝及先太后,更加涉及国家、文武百臣、军民百姓。景泰加害于你我、先帝、母亲及一众弟妹,但他未曾加害于民,损害于国,国家、朝廷却实因叔父而得益。景泰对不起你我,但国家有负景泰,朕既然为国家平反景泰,唯有放弃私家恩怨。”
万贵妃低头想了一番后道:“先帝驾崩前曾嘱咐你不可为景泰翻案,陛下亦曾信誓旦旦绝不翻案,三年刚过,不怕朝臣说陛下食言?”
“朕为一国之君,理应以天下为先,以个人荣辱为后,何况即使为景泰平反,朕也将此归于先帝生前所愿。且朕未即位时,一次贞儿也曾说,将来你做了君王,胸襟便得宽阔,不得似我等女子一般计较才好。”
万贵妃关切地说:“平反景泰,并不使妾对景泰之恨多一分,不为景泰平反亦不使妾对景泰之恨少一分。如今陛下是皇上,倘若为他平反对朝廷有利,陛下尽管去做,结果虽于妾无区别,但对陛下有利,便是好事。但是当今朝臣并非景泰时代朝臣,而是天顺以来朝臣,陛下须知道他们意见方可行事,得到朝臣赞同再行不迟。”
“贞儿所说甚是,朕便先将此奏疏发给礼部,由其发给朝臣议论后再定。”宪宗停了停继续说,“朕一向憎恶叔父,但自长成后,有时想起,对他当年所为渐渐又不似以前那么介意了。”
“那是因陛下天性良善,今生对加害陛下者,无论何人,妾便是不能释怀。”
自皇子薨逝后,宪宗还难得同贵妃如此交谈,他便心生借此劝慰万贵妃的意念,但不善此道的他,支吾之间又不知怎样说才好:“……贞儿……那……”
对宪宗最熟悉的万贵妃一看他如此,立即知道他想说什么。她站起来走到宪宗身边,宪宗见此也站起身,万贵妃右脸枕在宪宗左肩上,抱住宪宗,让宪宗望不到她的面孔,但宪宗知她在流泪,万贵妃轻声说道:“陛下不必说了,妾知十分对不起陛下,自皇子薨逝后,陛下只当妾生了一场大病,痊愈尚需时日……还有,妾今天是最后一次同陛下说起皇子,乞求陛下此后在妾面前永远不再提起皇子,也请陛下知照宫中所有人永不在妾面前提到他……”
“朕皆明白,明白……”宪宗轻抚着万贵妃的肩头。
当宪宗收到高瑶为景泰平反奏疏的同时,做出了一项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决定:同意发兵征讨多次扰边的辽东建州女真人。原来在年初时,宪宗有派锦衣卫署都督佥事武忠往辽东建州招抚建州卫首领,女真人爱新觉罗·董山。董山迫于明廷压力,三月亲自带领手下各女真头领往北京向明廷贡献马匹、貂皮谢罪,接受招抚。但会昌侯孙继宗、内阁大学士陈文等认为董山反复无常,应将其扣留并除之。明明是明朝派遣武忠前往建州招抚,且对方已然接受招抚,前来认罪,却反将其扣留,发兵征剿,这是没有道理的。可惜的是,这违反道义的建议被宪宗接受,他下令将董山一行扣留,于五月命左都御史李秉提督军务,自两广班师回朝的武靖伯赵辅佩靖虏将军印,任总兵官往辽东征剿建州女真。
成化三年秋七月甲申(二十一)晓刻,金星入鬼宿犯积尸气。大明宪宗纯皇帝实录,卷四十四。
就在钦天监将此前所未见之大凶天象禀报宪宗后的次日,赵辅将爱新觉罗·董山在辽东广宁杀害。从此,爱新觉罗氏家族同明朝朱家世代为仇。多年后,爱新觉罗·董山的五世孙爱新觉罗·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建立后金。万历四十七年在盛京誓师,发布《七大恨》讨明檄文,最终由努尔哈赤之子、董山第六世孙爱新觉罗·多尔衮在李自成军攻入北京后,入关灭明,建立清朝。而宪宗第六世孙,崇祯皇帝朱由检在李自成军攻入北京时被迫逃上紫禁城北面万岁山,因自觉无颜见祖宗于地下,自除皇冠,散下头发遮面自缢而亡。
赵辅杀害董山之后,连同朝鲜军队夹击建州女真部。九月,李秉、赵辅于连同朝鲜军队在辽东对建州女真作战大获全胜,史称“丁亥之役”。宪宗收到捷报后,下旨命赵辅等班师回朝。
建州大捷,赵辅率军班师回朝,十月末回到北京,京城举行隆重的凯旋仪式。赵辅率军自德胜门入城,威武之师整齐雄壮,队列先往告祭太庙,进献战俘,再会同朝廷百官,往皇宫午门之外。鼓乐声中,宪宗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登上午门城楼,接受百官及将士跪拜欢呼。
次日,在奉天殿有封赏功臣典礼,曾因同韩雍联袂指挥大军,取得大藤峡胜利而受封武靖伯的赵辅被加封为武靖侯。
庆贺建州大捷时,登上午门的宪宗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封赏典礼后他并未起驾回后宫,而是来到武英殿,并命张敏将覃昌诏来。覃昌到了之后,宪宗屏去左右后问道:“覃昌,这些天朕为一事烦恼,你可知为何?”
覃昌心想,朝政事,皇上不必同他商议,召他便必然是内廷之事,昭德宫万贵妃为皇子悲伤多时,想必与此有关,便答道:“陛下可是为贵妃担忧?”
宪宗叹了口气说:“正是,自皇子薨逝,贵妃便是悲伤难以自拔,好似患了大病。朕朝政繁忙,也是无暇陪伴安慰,这眼看已近一年,朕只怕长此以往,伤了身子,你二人相识多年,说说有何办法令贵妃康复?”
覃昌答道:“圣上每日在前朝处理国家政要,贵妃独自一人在昭德宫,睹物思人,必然悲切。而当前昭德宫中官、宫女年纪皆长,臣以为最好有天真年幼,聪明乖巧的宫女,或中官环绕在身边,贵妃心善,必然有心照拂,渐渐心有所托,情感有生,就好比当年贵妃来到先太后身边那般道理。”
“恐怕贵妃不是那种愿和身边人深交之人……”
覃昌见宪宗未以为然,也未再有言语。但宪宗自己又无其他好主意,便又说:“一时间何处有此适当之人?”
覃昌趁机说道:“臣心中倒是有一人。”
“说来听听。”
“两年前两广用兵大胜,韩雍将一批净身瑶族幼童进献入宫,其中有一人名为汪直,这个孩子眉清目秀,极之聪敏之余,内心纯净如水,天性活泼好动,乐天达观,凡他所在,便绝不冷清。”覃昌不敢在宪宗面前形容汪直容貌同薨逝皇子相像。
“他现在何处?”宪宗听得有几分心动。
“安排在内书堂读书,他虽年幼,却有立功异域之志,臣有意成全他,读书之余,派在御马监刘太监手下,也好有个管教。”
“那就让他一试,但一切要来得自然才好,贵妃、汪直二人皆不可令其知,否则适得其反。”
“是,臣明白。不过因汪直内心纯净,毕竟年幼,不免口无遮拦,所到之处他便好似宾至如归,若有无礼,请圣上恕其罪。”
宪宗听得露出微笑说:“或许正因如此性格,贵妃会喜欢。”
次日晨,覃昌趁汪直来到位于司礼监内的内书堂读书时,将他叫过来,面无表情地说:“汪直,万贵妃昭德宫缺少中官,怀恩太监下令明日派些去给贵妃自己挑选,你也名列其中。”
汪直有些惊异地说:“万一被选中,岂不是御马监的差事便没了?”
覃昌哼了一声道:“谁不知皇上长居于昭德宫,若能在昭德宫服侍,那是你的造化!”
“我倒是很喜爱在御马监服侍那些马儿……”
“胡说!”覃昌猛然打断他,汪直用衣袖遮住口,睁大清澈无比的双眼,“汪直呀汪直,我同你说过多次,此乃皇宫,礼为最上,你怎可用马儿同皇上相提并论?”
汪直连声说:“是是是……”
覃昌继续小声说:“你不是有志将来立功异域吗?不错,朝廷一向有宦官外出监军之例,但宫中那么多宦官,哪就轮得到你汪直?被派遣监军作战的,个个是圣上亲信,若不成为圣上亲信,纵然你有张良、韩信之才,也是枉然!”
“汪直懂了,多谢覃太监提点。”汪直立即明白了。
再说宪宗五月命礼部等衙门群议高瑶所奏为景泰平反事,虽然礼部尚书姚夔有心推动,但经一众朝臣反复商议,竟毫无结果。转眼半年过去到了年底,礼部便上奏宪宗说:“郕王继位六七年间,行事皆记载于《实录》之中,其庙号非臣下所敢轻议,请陛下自行裁定。”
宪宗接到奏章后甚是不悦,对怀恩说:“岂有此理,半年时间,回朕个‘自行裁定’,事事皆朕自行裁定,那这些大臣要来何用?”
怀恩直言道:“圣上息怒,当今朝臣大多沿用于先帝,若为景泰建庙号,当年景泰时代臣子或被平反回朝,定与当今朝臣争位,圣上诏商辂复职,便已有人议论,他等未加可否,实为私计也;况且朝臣不知陛下心思如何,恐陛下憎恶景泰,他等若赞同为景泰建庙号,便得罪陛下。因此才有陛下自行裁定之说。”
“朕要他等为天下计,不曾要他等揣测朕之想法而后行!”
“是。不过此处也有状元黎淳奏章,反对为景泰建庙号。”
“读来听。”
“正统十四年八月,已册立陛下为皇太子。至九月,群臣又拥立郕王即位,改元景泰。既然立陛下为皇太子,则异时居天子之位乃皇太子也。而后又立郕王为天子,那先立太子为何?至天顺元年正月,先帝英宗复位,圣烈慈寿皇太后(孙太后)下旨,仍复景泰为郕王,诏告天下,永远遵守,此为天理,人伦正也!今高瑶此言,有死罪二:一诬蔑先帝英宗不明,二陷陛下于大逆不孝。景泰一众旧臣,见商辂仍复内阁旧职,欣然自以为得计,高瑶此举,并非为礼尊郕王,而是为景泰一代旧臣群邪复职位而呼吁。高瑶一介小官,怎敢妄言上奏,诬蔑先帝英宗,必有小人背后怂恿,乞追究主使之人。”
“这黎淳以为朕因幼年时被景泰废太子位,便必心存个人怨恨,其言语分明是想投朕所好,谄媚邀功。”宪宗面露愠色,示意怀恩将黎淳奏章呈上,提笔在上面写下“献谄希恩”四字,便将笔扔下。
怀恩见此又问道:“那为景泰上庙号之事……”
宪宗心想此事一众朝臣犹疑,黎淳奏章恐怕也不仅他一人这样想,便又将笔执起,写下模棱两可的几句话:“景泰以往过失,朕已不介意,岂是臣下所应再提起的。”
不久,宪宗发觉为景泰平反阻力甚大。他不过重用景泰旧臣商辂,已引起朝臣不少反对声。他批复黎淳奏章后刚过两个月,监察御史胡深、给事中董旻等人联合弹劾商辂,商辂知道难被英宗旧臣所容,便向宪宗恳辞。
宪宗遂下诏怒斥胡深等人:“祖上之规,凡弹劾举报朝廷官员,其最终是生是杀,是赐予或夺其官位,悉听皇帝定夺。皇帝命下,不许再弹劾,尔等明知故犯,是何用意?唐太宗用王珪、魏徵,朕用商辂,有何不可?”同时下令将这些弹劾商辂官员下狱。商辂连忙说情,宪宗方赦免复官。
经此一役,宪宗明白朝中英宗旧臣势力仍然强大,便将为景泰平反之事暂且搁置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