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大婚之礼行将举行,且昨日亲口劝说皇上从群臣、两宫及襄王之请,万贞儿心中仍然难免失落。不过在宪宗面前,她并不显露,皇上原本就烦闷,若同他吐露,只能使他徒增一层忧虑,那又何忍。这大婚之事幸好是在他登基之后,他虽无法拒婚,但婚后可正式册我为妃,我便有了名分。不过,这一切皆取决于婚后他对我之情变与不变,变了,哪怕册为皇贵妃也是枉然。
六月初五,钦天监择定大婚礼日期。
六月初六午后,宪宗于文华殿见过三位内阁大学士之后,正要起驾返回内宫,牛玉偕礼部尚书姚夔求见。二人跪拜后,姚夔说道:“陛下从臣民之请,择日大婚事,钦天监已选定吉日,礼部据此已按六礼排定大婚程序。”
六礼,源自西周。《仪礼》曰:“昏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告期、亲迎。”此礼仪历朝沿袭。而皇帝婚礼,繁文缛节更加众多。
宪宗一听有关婚事,顿时觉得索然无趣,便应付了一声:“哦。”
姚夔见皇上不置可否,便径自在袖中取出仪程表章奏道:“行奏告天地宗庙礼后。于六月初十一,陛下遣官持节行纳采、问名礼。于七月初七,陛下遣官持节行纳吉、纳徵、告期礼。于七月二十一,行发册奉迎礼。”
“可也,可也。”宪宗心不在焉地说完,似乎又想起身。
牛玉见状,连忙问道:“请陛下明示派遣何人行纳采、问名礼。”
“纳采、问名礼……你说呢?”宪宗心中一片茫然。
姚夔建议道:“命会昌侯孙继宗为正使,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李贤为副使前往如何?”
宪宗未加思索地回道:“好,好。”
姚夔见皇上如此随意,索性自作主张道:“至于七月初七行纳吉、纳徵、告期礼,陛下命怀宁侯孙镗为正使,吏部尚书王翱、兵部尚书马昂二人为副使……”
“好。”
“七月二十一奉迎……”
“你等定便好了。”宪宗等不及姚夔讲完便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并站起身,姚夔、牛玉连忙下跪,宪宗转身而去。
大婚之事既定,宪宗万贞儿彼此之间,对此事只字不提。
既定吴女为皇后,吴俊由原职羽林前卫指挥使晋升为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他再遣人向牛玉送礼致谢。
尽管宪宗毫无兴致,但皇帝大婚乃国家重典,一切皆按礼仪而行。天顺八年六月初十,鸿胪寺在奉天殿御座之前设好几案,案上分置符节及制书。教坊司设中和乐于殿内,内官监、礼部陈礼物于文楼下,设彩舆于殿前。次日行纳采、问名礼。
虽为国家喜事,宪宗却备感怅然,万贞儿一早起身为他梳洗,仔细为他换好冕服,一直陪他抵达华盖殿内,同登基大典时一样,宪宗在御座上就座,贞儿立于身旁,等待吉时。相隔半载,心境有别,昔为欣喜,今为失落。但好在有彼此相伴,略感安慰。
吉时一到,钟鼓声起,礼部官员进来跪请皇上升殿。宪宗站起身,执起万贞儿的手叮嘱道:“贞儿在此等候,朕去去便来。”
“是,愿陛下事事顺利。”眼见外面夏天巳时日头自西南向射来,虽到奉天殿数步之遥,万贞儿又忍不住说,“陛下堕后行,伞盖方可遮日……”
宪宗回身颔首,然后转身而去。
在欢悦的鼓乐声中,宪宗以仪仗为先导,身着冕服在御座就座,他见到满朝文武已是分列于御座之下,殿门口摆着一架彩舆,欢悦之音由庞大的教坊司所设中和乐队所奏出,大臣们看上去也个个心怀喜悦。已被任命为正副使臣的孙继宗、李贤立于前列。见皇帝落座,群臣下拜行礼。礼毕乐止,宪宗听宣制官高声唱读:“兹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吴俊之女为皇后,命太保会昌侯孙继宗为正使,少保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李贤为副使,持节往行纳采、问名礼。”
孙继宗、李贤自列中站出,再次向宪宗行礼。礼毕,中官缓慢、庄重地将符节、制书置于彩舆之中,此时殿中一片肃静。随后,只见乐队先出,殿门之仪仗随后,有执事以伞盖遮护的彩舆升,带同礼物,孙继宗、李贤面向宪宗缓缓退出奉天殿,乐声大起,这一行由奉天殿往南出奉天门而去。
宪宗望着他们的背影面无表情,幸好他头上??版垂下的十二条五色玉珠,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大殿之内的大臣们也看不清楚皇上面目,宪宗只希望仪式尽早结束……
位于城南的吴府,在礼部官员指导下,也是忙碌了整日才将前院正厅布置停当。刚刚得到晋升,身着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簇新朝服的吴俊坐立不安,行前走后,引颈翘首等待宫中行礼队伍到来。
往吴家行礼的大队一直出了午门、承天门、大明门。孙继宗、李贤二人这才上马,仍随仪仗、乐队一路浩浩****朝吴俊家而来。沿途京城百姓纷纷夹道观看,孙、李二人受此委派荣莫大焉。
午时,吴俊耳闻鼓乐之声自远而近,心知大队抵达,连忙安坐大堂。顷刻,吴俊见朝廷礼官进来通报,他这才整整身上朝服,迈开四方步,出门迎见。
“兹奉圣母慈懿皇太后、皇太后之命,选中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吴俊女为皇后,命卿等持节,行纳采、问名礼。”孙继宗、李贤一人持节,一人持诏被吴俊迎进入大堂,二人将符节、制书置于案。吴俊按昨日礼部官员所教礼节,面对符节、制书下跪行四拜礼。
吴俊听见孙继宗高声读出的纳采制书:“朕承天序,钦召宏图,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乾坤之义。遵圣母慈懿皇太后、皇太后之命,遣使持节,以礼采择。”
接着,又听见李贤读出问名制书:“朕惟夫妇之道,大伦之本。正位乎内,必资名家,特遣使持节,以礼问名。”
吴俊将已是倒背如流的答词诵出:“臣吴俊跪承正使太保会昌侯孙继宗,副使少保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李贤宣制诰,臣女为臣夫妇所生,先臣赠昭勇将军羽林卫指挥使,臣女今年十七,谨具以闻。”
随行执事将吴俊之言,记录于表册。礼毕。吴俊、吴雄父子以酒宴招待来使。父以女贵,终达心愿,往昔吴俊一军中普通军官,今朝得以同朝廷显贵同台共饮,谈笑风生,心情无比舒畅。
这边孙继宗、李贤二人酒足饭饱,将表册带回皇宫交内廷司礼监复命。转眼又到了七月初七,又轮到怀宁侯孙镗为正使,吏部尚书王翱、兵部尚书马昂二人为副使往吴俊家行纳吉、纳徵、告期礼,礼节类似,更加繁缛,不赘述。
七月二十,吴氏由皇宫被送回家中,等待次日迎亲。自天顺六年六月初,吴氏选秀女入宫至今,已是两年有多未见父母、兄长。两年之间受宫中礼仪教导,原本多才多艺的吴氏更加仪态万方。在家中说起宫中见闻种种,听得一家且惊且喜,明日父母、兄长将成为皇亲国戚,那份欢欣溢于言表。
终于到了天顺八年七月二十一,举国关注的大日子。
前一日,鸿胪寺、礼部、内官监、教坊司在宫中设好大婚仪式所需礼乐仪仗卤簿。此次,宪宗已是第三次为行大婚礼而坐在奉天殿御座之上。他听到宣制官在高声唱读,声音之间充满喜悦,宪宗并未留心宣制官唱读什么,此时宣制官已读近尾声:“……兹册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吴俊之女为皇后,命太保会昌侯孙继宗为正使,少保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内阁大学士李贤、礼部尚书姚夔为副使,持符节、册书往吴俊府上行奉迎礼。”
接着,又经数道看似庄严,实则繁杂的议程,符节、册书终于被置于彩舆之中,这迎亲大队方才浩浩****自宫中一路往吴府而来。迎亲队伍之中,有由中官抬着的一队红顶小轿,轿内坐的是尚宫局女官们,局正黄惟亦在其中。
宪宗降座回到华盖殿,同等在那里的万贞儿一同回到昭德宫。万贞儿为他退下冕服,换上常服。此时已是午后,御膳房有来进膳,万贞儿拣了几样他平日爱吃的摆在正殿东次间,服侍他用膳。宪宗无甚胃口,倒是不住劝她多吃。
这边迎亲大队已抵达吴府。前一日,吴府之前已设好青色大帐幕。正副使等下马,女官等被抬入到帐幕之中后下轿,礼官入内见吴俊道:“奉制册立皇后,皇上派遣三位使节持节、册书,前来行奉迎大礼。”
吴俊着朝服出,迎接捧着制书、符节的孙继宗、李贤、姚夔入中堂,置册书、符节于香案之上,司礼监中官将礼物也摆在中堂。以宫中女官之首黄惟的数名女官奉皇后首饰、凤冠、常服入内室,为吴女更衣。
这边宪宗午膳后,司礼监有人来请宪宗前往乾清宫等待皇后,宪宗对万贞儿说:“贞儿陪朕去吧。”
万贞儿捧起宪宗双手,真情流露地说:“此生妾若不能服侍、陪伴陛下,便无意义。自陛下两岁起,妾无一日一夜不在。但唯有陛下大婚时,岂有妾伴陛下往洞房之理。”
宪宗摇摇头说:“今日之事并非前往讨论国家政务,贞儿不可一同,自那些宦官将乾清宫按照祖制装饰后,曾几次奏请朕前往,朕皆未去,今日无你前往为朕看看,心中总觉不妥。”
万贞儿听他如此说,也只得随他往乾清宫而来。
迎亲这边,黄惟指示女官们为吴氏更皇后服时,吴俊在中堂跪拜册书、符节。等了一阵,换毕皇后常服的吴氏女先由黄惟口授议程,之后在一众女官及司礼监中官簇拥下走出中堂。外面鼓乐齐鸣,吴氏向册书、符节行四拜礼,黄惟寸步不离左右。宣册官取册宣读:“朕绍纂绍宏图,统御天下,永惟夫妇之道,实为治化之源……咨尔吴氏,毓秀勋门,赋质纯粹,有端庄静一之德,有温和慈惠之仁……特遣使节,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钦哉!”读毕就要将金册授予吴氏。
吴氏望了一眼黄惟,黄惟示意吴氏跪受,吴氏连忙下跪双手接册。吴皇后平身后将册交予身边黄惟,黄惟跪受,再有宣宝官取宝授皇后。礼毕,皇后随女官等返内室。礼部官员代皇家向吴俊家赠送礼物,司礼监宦官在外将仪仗卤簿列好,入内请皇后出,黄惟等女官簇拥皇后出中堂,吴俊及妻子分立皇后东西两侧,按礼仪嘱咐女儿。
吴俊说道:“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吴俊妻亦跟着说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此时,皇后大舆已抬入帐幕,执事奏请皇后登舆,皇后由女官搀扶走下台阶,进入帐幕,升舆。
至此,吴府中全部仪式完成。大舆出帐幕,往皇宫而来。以奉迎仪仗大乐为先导,载着册封大宝之彩舆紧接其后,身穿朝服的三位正副使节孙继宗、李贤、姚夔骑马随着彩舆,接着是皇后卤簿队伍,皇后大舆由一众司礼监宦官簇拥跟随卤簿,宫中女官则乘轿随后。
行进之中,舆内的吴皇后忍不住暗自掀开舆窗一角,向外窥视,只见沿途张灯结彩,旌旗招展,道路两侧的京城市民男女老幼,摩肩接踵,笑容逐开。皇帝迎亲,轻易不得见到,迁都北京后,太宗、仁宗、宣宗三代登基时,皆已然娶妻,无须迎亲,只是登基后在皇宫中行皇后册封礼即可。京城市民上次见到皇上迎亲大礼,还是二十二年前,正统七年英宗迎娶钱皇后时。吴皇后觉得队伍行行停停,每当停顿时,皇后便听见周围欢呼声起,前面乐工吹奏得越发欢快,显然是在接受百姓祝贺。
黄惟坐在轿子中,不由得想起当年英宗迎娶钱皇后情景,那时距她应聘入宫作女官不久,也在那迎亲队中,转眼便是二十二年。此情此景,忽然一阵思乡之情袭上心头。
万贞儿陪伴宪宗来到乾清宫。乾清宫为内廷之首,面阔九间,由正中明间、东、西次间、东、西稍间、东、西尽间及建于宫后檐处,两层共九间暖房构成,宪宗大婚新房设于乾清宫东稍间。当万贞儿陪宪宗站在东次间,面对东稍间皇上新房那大红帘幕时,万贞儿怎样也不愿掀开进去。见她如此,宪宗对随行一众中官道:“你等先下去等候。”之后便对万贞儿说,“就在此坐坐也好。”
二人在作为起居室的东次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万贞儿四处望望,她自幼以后宫为家,这一所所宫殿没有她不熟悉的。此时,阅尽宫廷华贵的她也不禁暗自赞叹,为了宪宗大婚,今日这乾清宫被装饰得如此华丽,里面那间新房更不知美轮美奂到何种地步。今晚,他便将同那个年轻美貌的皇后,在几步之遥的新房中……
这时她听到宪宗有些闷闷地,像是自言自语:“不知今日何人为朕沐浴。”
这句话将万贞儿自那些胡思乱想中带了回来,猛然之间,她记起这么多年来,日夜贴身服侍他的只得自己一人,这些日子,只顾想到年轻貌美的皇后将在他身旁,怎就忘记今晚谁人服侍他?她心中不由得一阵慌乱,是啊,自幼临睡是她为他沐浴,为他更衣,为他抚背入睡,夜间只有贞儿感受得到他需小解时那种动作,立刻起身为他取盆……没有她在,即使宫女中官无数,一时也无人知他之习性。
想到这,万贞儿有些慌乱地说:“待妾回昭德宫里选几个同陛下相熟的可好?”
“好,好……”宪宗敷衍地回应道。
万贞儿心知他必定不惯,可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唯有叮嘱道:“平时临睡前,妾点的那些陛下喜欢的小食要记住名字,和随身中官们说,别饿着。”
“记得,记得。”
万贞儿本想说若是睡意不足,便命皇后为他轻抚后背,但话到了口边,又咽了回去。不过她又想起一件事,又说道:“皇后侍候用膳时,陛下勿得食用羊肉过度,不然会出疹……陛下中衣下摆勿得系得过紧……”
愈说,万贞儿便愈觉有太多事需要交代,但同他说又有何用?现在他懂如何治国,熟读经史子集,擅吟诗作画,抚得一手好琴。不过饮食出行,穿衣冷暖却手足无措。自幼因担心他安危,贴身之事从不假他人之手……今时也是真不舍将他交予他人照拂,唯恐不周之处,委屈了他。
此时,迎亲大队正在经过大明门中门,自大明门到承天门之间的千步廊,京城文武百官着朝服列队立于东西两侧迎候,皇后大舆自承天门直至午门前,宫中钟鼓齐鸣,孙继宗、李贤、姚夔三人下马,将符节交予司礼监太监进宫复命。
几乎同一时间,正在乾清宫东次间的宪宗和万贞儿看见一内宫间执事步入,下跪禀奏道:“禀告皇上,奉迎皇后的队列已抵达午门。”
万贞儿站起身来,宪宗对执事道:“宣覃昌来。”
顷刻,覃昌出现,宪宗吩咐道:“覃昌,你送贞儿回昭德宫,之后在那里待命即可。”说完转身对万贞儿道,“无须为朕挂念,这里许多中官在此。”
“陛下请记,妾近在咫尺,万一有事,便吩咐昭德宫那几个,若她们不明陛下意思,即遣人往昭德宫问便是。”之后又放低声音说,“睡前记得看好便盆在何处,皇后年轻,睡得深沉,未必醒得来……尽管天热,也得盖好薄被……”万贞儿一边千叮万嘱,宪宗则将她一直送出乾清宫,好似临别依依。
自午门入宫后,换成以女乐师组成的乐队为先导。黄惟等女官下轿、会同宫门处等待的女官、中官,步行簇拥皇后大舆自经奉天门入一路向北而来,直到内廷西侧的景和门前的金黄色帐幕。黄惟上前为吴皇后掀起舆帐,另外两位女官上前扶她降舆,并为她将皇后常服最后整理齐整,吴皇后便自景和门步入内廷,景和门左侧面对的是单层汉白玉石基之上的皇帝寝宫乾清宫,右侧是皇后寝宫坤宁宫。
此时已值酉时,日光自坤宁宫后照来,天色稍暗,红霞渐燃,乾清、坤宁二宫金顶在斜阳之下闪闪发光。前面是雪白的汉白玉石基,中央的台阶上站着一位神采奕奕的年轻人,他头戴乌黑色翼善冠,身穿金黄色窄袖圆领袍,腰系红革玉带,袍身以金线绣的蟠龙在斜阳之下,亮光闪烁,栩栩如生。大红中衣立领竖在金黄圆领上,足踏黑色革靴子。吴氏心知他乃皇上,便款款向前。
宪宗见皇后进到内廷,徐徐降阶相迎。他向下,她向前,皇帝、皇后终得首次相见。吴皇后自幼在家备受宠爱,多才多艺,又出落得美如天人,因此性格自信,举止自然。首次见到皇上,内心喜悦却毫不慌张,她举目直视宪宗,只见他生材魁梧,面若白玉,瞳似黑漆,鼻直耳阔,一派帝王之相。她随即按照女官教导多次的礼仪上前跪拜,她听见宪宗轻声、却不失和蔼地说了句“起来吧”,接着对她微微作了个揖手的动作,算是还了礼。此时,司礼监太监上前请皇上、皇后分别往乾清宫、坤宁宫更衣。宪宗遂向南由中官簇拥往主宫乾清宫,皇后则向北由女官拥往中宫坤宁宫。
乾清宫中,两位中官正将宪宗身上金黄色常服,更换为黑中带赤玄色衮冕服,宪宗一生中,从来是万贞儿为他穿衣更服,即使在幼年,每到更衣,先伸哪只臂,后曲哪只足,伸多长,曲几度早成默契,或穿或脱,皆来得穿梭流畅。而这两位小中官乃首次为皇上更衣,哪知他多年同万贞儿之间所成规矩,那冕服又来得复杂,只见这两位中官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将冕服穿好。宪宗心里不耐烦,新婚大礼亦不好发作。内侍见皇上更衣完毕,便会同已在坤宁宫更毕礼服的皇后往奉先殿谒拜先祖。皇后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穿深青色,绣满翟鸟纹翟衣,玉色纱中单,玉革带。宪宗偕皇后谒拜完毕,夜幕已是悄然降临。内侍、女官请皇帝、皇后各自再次更衣,之后在乾清宫行大婚最后一道仪式——行合卺礼。
乾清宫正中明间早已备好酒案,宪宗此时换上皮弁服,冠为乌纱质地,十二楞,楞中压以金线,每楞顶端自前至后镶嵌彩色玉珠十二颗,冠以一只玉簪横贯固定。正红色轻纱袍,红裳七幅,前三后四。素纱中单。皇后更常服。由司礼监执事及宫中女官之首主持。先由执事引宪宗坐于酒案东,皇后于酒案西,夫妇对坐。酒案之上设四只金爵,及一分为二的两只卺。执事奉上食物置于酒案之上,女官黄惟先取两只金爵酌酒奉上,帝、后饮之。黄惟奉食物宪宗、皇后前,帝、后食之。黄惟取另外两只金爵酌酒奉上,帝、后饮之。黄惟再奉食物,帝、后食之。黄惟将酒调匀,分酌于两卺中奉上,帝、后饮之,黄惟第三次进奉食物,帝、后食之。执事上奏,合卺礼毕。
明朝皇帝婚礼,其仪式自纳采、问名礼为始,每一议程中之每一细节,皆制定得颇为详尽,皇帝、皇后按礼官、执事示意照章行事便可滴水不漏。而此规范到行合卺礼毕,帝、后进入新房。
皇帝大婚时,黄惟等女官之责是指引皇上、皇后依足官家礼仪程序,合卺礼毕,黄惟率女官尽责而退,将皇后转交负照拂之责的内廷宫女。此时便有宫女上前将吴皇后扶入新房,为其脱下凤冠,退下礼服及内中衣衫,送上那架簇新的大红漆龙凤架子床,并放下红纱床帏后退出。外间起居室内,小中官仔细为宪宗抽出玉簪,除去十二楞冠,将皮弁服退下,只留中衣,执事示请皇上入新房。
当宪宗迈进乾清宫东稍间时,惯于清宁宫那种清雅环境的他见到高大宽阔的新房内布置得一片大红,感到有些炫目,焚香味道略显浓烈,好似气不通畅。接着该是如何,他心中却是一阵犹疑。是掀开红纱床帏,登床同皇后同床共枕吗?可里面那个女子实在陌生。再有,临睡前平日万贞儿皆为他沐浴更衣,这新房之内,皇后已然入了罗帐,再唤人来既费周章,又不成体统。虽然乾清宫早已为皇上备有一众宫女、中官,但他们之中竟无一人熟知皇上日常习性。大婚之日,他等只敢听候皇上传唤,哪敢擅自打搅询问。宪宗想,不如转身出去再说,但又恐怕不妥。进退之间,便在身边一只圈椅上坐下。
回到昭德宫不久便到了晚膳时分,面对御膳房送来摆满一桌的食物,万贞儿不禁泪眼蒙眬。这许多年,不论宫外艰辛,或是宫内奢华,没有一餐曾是她独自一人。她吃了几口觉得心堵,便停了下来。食物撤下后,万贞儿将后殿门小心关好,往西稍间打开了摆放自己衣物的大柜,取出一只黄色锦缎包着的物件。出到起居间,小心放在几上。借着烛光,她解开锦缎,原来是孙太后留给她的那只朱红雕花剔红首饰盒。打开盒盖,顿时,里面首饰所嵌各式宝石璀璨光芒在眼前闪烁。她随即关好盒盖,将盒子摆在台几正中处,将明间那只宣德年间铸造的铜香炉捧了进来,放在首饰盒旁,点着三支香,面对香炉及香炉前的朱红雕花剔红首饰盒,万贞儿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闭上双目,今晚她有话禀告孙太后。年初,她已焚香禀告见深继承大位事,今日又是他大婚之日,太后在天之灵必定十分高兴。不知为何,万贞儿好像忽然听到了太后过世前与她最后一次长谈时的感叹声:“世上成为皇后妃嫔的女子,貌似荣耀光鲜,实则非常不幸。”
皇上即将册我为妃,难道不幸命运我也是在所难免?万贞儿心中难过,便站了起来,将首饰盒仔细包好,放回柜中。她毫无睡意,信步自昭德宫走了出来。夜色已深,四处寂静无声。仰望星河灿烂,一轮残月挂在天边,白日那炎热已然退去,独留微风爽爽,万贞儿不由自主地往乾清宫这边而来。
此时已在红纱罗帐中的吴皇后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心知皇上入房了,等了一阵却是毫无动静。她自忖不知是否需要先服侍皇上更衣,便坐起身想下床,忽然记起自己已然赤身**,衣衫皆被女官整整齐齐放在床前的矮榻之上。她便心想,若想出帐,唯有赤身出去穿衣,虽然已为夫妻,**如此,仍失大雅,便犹豫起来。可这吴皇后毕竟生性胆大自信,既然赤身出帐不妥,她便将头探出罗帐看个究竟。只见皇上坐在不远处的圈椅中发呆,便开口说道:“皇上忙碌了一日,早点歇息吧。”
宪宗忽然听见皇后说话,抬头一望,自罗帐正中之缝隙中,皇后露出头来,一对明眸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红纱之间,她乌发低垂,越发显得面如凝雪,唇若桃花。宪宗正值青春年少,理应被此美色所迷,但自幼从未与其他女子交集过的他,心中已然觉得,普天下女子,个性举止,皆应如万贞儿一般才是。万贞儿举止自然之间,又带含蓄;服侍尽心之间,充满关爱。此时宪宗亦觉皇后美丽,但那直视而来的目光却失端庄,催促早些歇息,好似关心,听起来又不像。不过,宪宗想新婚之夜,怠慢人家不好,便站起身走到罗帐旁,立于脚踏上,掀开罗帐侧身坐了下来,犹豫一下又站起,看准便盆摆在床尾,便熄了那对大红蜡烛,重新掀开罗帐,在皇后身边躺了下来。明朝床榻三面安有围栏,正面无栏以便上下,龙床亦不例外。为方便照拂,宪宗自小至今皆睡内侧,由万贞儿睡外侧,此时皇后已然在内侧,惯于一边有围栏遮挡,一侧有万贞儿护防的宪宗躺下便多了一分不自在。
黑暗之中,宪宗听见吴皇后说:“妾为陛下宽衣可好?”
“如此可也。”宪宗平身躺着,觉得皇后是向外侧身面对着他,因她问话时,宪宗耳边略感到她的气息,且宪宗觉得皇后那对明眸正在黑暗之中望着他,便连忙翻身,背向皇后。自小依偎着万贞儿入睡那种安全、温暖、舒适的感觉今时没有了。甚至连气味也不同,吴皇后身上香气袭人,而万贞儿身上是女子肌肤芳馨,一者为之香,一者为之醉。
今次大婚,宪宗勉为其难地完成所有议程,使得国家有了皇后。此刻,他无意去做那他不想做之男女事,至于皇后感受,他未曾想过太多。而对吴氏而言,虽然今日贵为皇后,但终究亦不过是十几岁少女,以纯洁之身被选入宫,对那男女之事未必知道多少。新婚之夜,需已有**经历的皇上主动,若皇上未能主动,以吴氏对男女之事朦朦胧胧,亦不会有多介意。因此,当吴皇后听到背对着她的皇上说了一句“想必皇后今日也是累了,还是早些安歇吧。”时,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心中反倒一阵轻松。毕竟,昨晚同父母兄长整夜说笑,今日经历这许多繁文缛节,合卺礼时又有饮酒,心地单纯的吴皇后心身一松弛,没多一会儿,难敌睡意,便进了梦乡。
听着身旁的皇后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倒是宪宗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所熟悉的环境变了,一时竟是无法适应。眼前黑漆一片,平日也曾半夜醒来,也是黑漆一片,但万贞儿在身旁,便会侧身靠过去,即使她在睡梦中,也会翻过身将他拥入怀中……
而此时已是漫步到乾清宫东侧的万贞儿心想,平时此时,同皇上已是相拥入睡了,但今日此刻,皇上正在同他人相拥。万贞儿之心如同天下女人之心,不太在意他与其他女子肌肤之亲,真正在意的却是他的情意。万贞儿在臆想皇上同皇后相拥时,是否有对这个十七岁的皇后产生爱意。也不知皇后怎样服侍陛下,皇上自幼仅习惯睡内侧,凡到此时辰,通常要帮他小解一次,万贞儿再望望位于东稍间的洞房,窗上漆黑一片,心中有些痛楚,她人生第一次经历到心中之爱被他人所据。不觉之间,她环绕偌大的乾清宫走了两次,也走到有些累了,便回头往昭德宫走去,心中无比失落。
次日,晨光初现,吴皇后一觉初醒,发觉枕边的皇上已不见踪影。这时,近身宫女吕采等进来服侍她穿衣梳妆,这吕采是吴氏进宫做秀女后,主管太监分派来服侍她的。那时吕采正好入宫不久,盼着将吴氏侍候好了,将来在宫中也有个地位,所以对吴氏格外用心。大婚前,吴氏特向牛玉请求,将吕采带过来。吕采告诉她皇上一早已然起身,正在西次间读奏章。此时黄惟派来的女官拜见,奏告皇后,按照礼仪,今晨由皇上陪同,前往拜见两宫太后。服侍吴皇后穿好礼服后,在东次间传来早膳。有中官也将皇上自西次间请了过来,皇后心中忐忑,自己昨晚一夜睡得安生,不知有无怠慢了皇上,但见皇上倒是面色轻松,便放了心。行跪拜礼后,皇帝、皇后东西对坐共用早膳。
新人一行先往清宁宫拜见慈懿皇太后钱氏,身穿冕服的宪宗进入清宁宫门时,不禁东张西望一番,十岁那年回宫,到即位后迁往后宫,在此居住六年多,留下不少记忆。清宁宫门前有石桥三座,桥下是内金水河,回到宫中经过桥上时,不时会趴在桥栏上,探头望望桥下由西向东的水流,万贞儿生怕他坠入桥下,便必是在他身后抱住他。年长后不再望了,每行到桥上,她仍会挽住他而行。
进到清宁宫,宫室华贵未变,庭中花卉盛开依然,但宪宗感到宫中阵阵落寞,墙角、地砖之间长出的野草,无人打理,宫中宫女、中官大多年长,面色灰青,无精打采。钱太后身残无子,原本便与世无争,自夫君驾崩后,更是深居简出,孤单度日。
宪宗一行进到正殿,身穿皇太后礼服的钱太后已坐在宝座上,宪宗引领吴皇后对钱太后行四跪礼。平身后,有一女官捧着一只盛着干肉脯,古称腶修的盘子立于吴氏左侧身后。另有两位执事手持一只长方大红龙凤漆盘,由二人各持一端立于钱太后正前,女官将腶修盘呈吴皇后,吴皇后双手接住,轻轻置于大红龙凤漆盘之上。两位执事捧漆盘缓步至钱太后面前,吴皇后紧跟其后,之后双手恭敬地将腶修盘敬献给钱太后。吴皇后退下复位后,宪宗再次引她四拜钱太后,礼毕。
趁着一行人退出大殿,宪宗到钱太后面前问候几句。他一向在钱氏面前较为轻松,不似在生母周氏面前那般拘谨。
自清宁宫出来,便是往生母周太后处,为迎周太后入住,仁寿宫已是整修一新,气氛亦明显不同于清宁宫,以夏时为首的中官及宫女个个春风满面。新人在仁寿宫行礼礼仪同刚才在清宁宫相比并无二致,礼毕,宪宗及皇后返乾清宫,宪宗陪皇后用过午膳后,便施施然离去。
昨晚一直心怀失落的万贞儿忽然得报皇上回来了,她连忙迎进来,只见还穿着冕服的他面色有些疲倦,但神情却是轻松,自幼从未曾有过一日分离的二人,却真有一日之别犹如三秋之感。虽然万贞儿心中有许多话想问,但只问了一句:“陛下有无用过午膳?”
“刚在乾清宫有用,朕想沐浴更衣。”
万贞儿立即在东稍间为他备好热水,为他将冕服更下,扶他入到大盆,为他上下沐浴干净。换好内衫的宪宗出了东稍间,便进了东次间坐在床沿道:“昨晚不惯那乾清宫,一夜未曾安然入睡,此时乏了,贞儿伴我睡一阵。”
万贞儿点头说好,回身放下窗帷,房中顿时暗了下来。万贞儿服侍他在里侧躺下,自己在外对他侧身躺下,伸手将床帷自帷钩上取下。
经过这许多烦琐仪式,宪宗终于为国完成婚姻大事,回到万贞儿身边,内心轻松无比,加之昨夜确实未得安眠,在她怀中,不一刻已是进入梦乡。万贞儿一边抚摸着他,一边想,无论昨夜他与皇后如何,此时他是回来了,压在心中那种郁闷不觉轻了许多。宪宗在万贞儿怀中那熟悉的气息中安稳地熟睡了三个时辰方醒。听听只觉宫中寂静,睁眼只见房中幽暗,只有万贞儿那只纤细的手,仍在他身上轻轻抚摸。一时间爱意顿起,便用手解开万贞儿的裙衫,万贞儿见他欲行欢好,便坐起身,先为他宽衣,再为己解带。一番云雨之后,万贞儿打开床帏,发觉天色已暗。宪宗便对万贞儿说:“将张敏唤来。”
万贞儿便自中堂推门,唤门前的小中官去唤张敏。未几,张敏进来拜见皇上,宪宗说道:“你去乾清宫传一声,朕今日不过去了,明日行谢恩礼。”
“是。”张敏听后心中觉得不妥,但一言不发起身去了,临走之前暗自瞟了一眼皇帝身后的万贞儿,只见她面色略红,眼望地上。
回到昭德宫,宪宗同万贞儿又是说个不停,唯对皇后只字不提,万贞儿也一句不问。
次日,皇后按照议程对宪宗先行谢恩礼,之后接受宫中即将被封为妃的万贞儿、王氏、柏氏及全体后宫宫女的跪拜礼,确立后宫之主地位。此时是她第一次见到万贞儿,不过自视甚高的吴皇后并未将这个女子放在眼里。第三日宪宗与皇后分别接受亲王、百官、命妇祝贺。第四日皇后行盥馈礼,侍候两宫太后用膳,表明皇后履行儿媳之责。满七日后,皇后迁往坤宁宫。
宪宗见大事已定,便迫不及待一并将万贞儿、王氏、柏氏册封为妃。四岁进宫的一介宫女万贞儿,终成皇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