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三月初三、初四天气昏暗,日月无光,初五依然。午后,已经迁居昭德宫的宪宗在主殿西次间大案几前批阅司礼监送来的奏章。殿外无光,万贞儿为他点起烛灯。宪宗读到一份来自李贤为首群臣联名奏章,就数日以来的昏暗天象上奏曰:“日者,象征国君,国君圣明贤德则日光盛。只要陛下敬天修身,为天下树立榜样,断事刚正,明以察微,持之以恒,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之天象自然消弭。”又言“天象不和,乃宫中阴气太重,自宣德、正统、景泰、天顺以来,每年选取宫女太多,而宫中犯错,年老自各宫裁汰至浣衣局服役妇女,她们之忧愁、怨气尤甚。望陛下恩准她们离宫回家。”
宪宗读后哑然而笑,默默陪在一旁的万贞儿听到,随口问道:“何事引陛下失笑?”
宪宗面带笑容地说:“李贤一向睿智,如今看来,有时亦未免迂腐。贞儿你看这几日京城虽然天昏地暗,但既无地动,亦无日蚀、月蚀,应该是冬春交汇,气象自然生成而已。他却集合一班大臣联名上奏,除了要朕敬天修身之外,还说是因宫廷中浣衣局服役宫女怨气太甚,阴气沉重而使得天象异常,岂不好笑!”
万贞儿也笑了笑,犹豫片刻后道:“就是,过两天自然再会晴好。不过妾却对浣衣局宫女知之略详,且有切身之感……”
“说来听听。”
“宫女之役,以浣衣局为最重,且双手常年被水浸泡,手指皴裂,每浸水中,便是痛不堪言。因浣衣局辛苦,宫女有错者,作为惩戒,便被发入。还有的是因主人过世不在了的或是不要了的,也被发往浣衣局。浣衣局宫女年纪原本便较长,腰肢、臂膀更加难堪重荷,自然是怨气尤甚了。”说到这里,万贞儿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太后崩逝时,以妾之年纪,未必有机会再往其他宫中,若不是妾三生有幸,得以侍奉陛下,说不定今时也在这浣衣局之中度日了!”
宪宗听得仔细,之后轻声说:“倘若放走浣衣局宫女,何人为内廷浣衣?”
“陛下若开恩,那真是至德之举。依妾之见,可命中官甄别浣衣局宫女,年老或体弱不堪重荷的,可先放出宫同家人团聚。今后浣衣局宫女由后宫宫女定期轮流服役,如此便不致浣衣苦役来得了无止境。”
宪宗在奏章上批字数行,采纳其议,并说:“朕便借势应了李贤等。至于安排甄别属内廷分内之事,朕另行知照司礼监。”
三月初八,时年八十的吏部尚书王翱上奏请求退休,宪宗专门诏见慰留,宪宗历数王翱多年为国所建功劳后说:“朕新即位,正当倚重爱卿,岂可乞求退休?”
见宪宗恳切,王翱只得接受,但提出了一个要求:“臣老矣,每聆圣上旨喻,唯恐遗漏圣训,今后上朝或来见圣上,可否邀吏部郎中谈伦一同为臣记录。谈伦诚实谨慎,颇可信赖。”
宪宗当即允诺,之后二人又谈起许多前朝旧事,言谈甚是亲切,宪宗似是无意之间提起了一个人:“原大同总兵郭登今在何方?”
“天顺初年,圣上宥其死罪,褫夺定襄伯爵位,降职为都督佥事,往甘肃戍边至今。”见宪宗未加评论,王翱继续说道,“臣闻郭登家眷尚在北京,妻子衣食甚为窘迫,曾几死于饥饿。”
宪宗半晌未出声,最后丢下一句话道:“诏郭登回京,你引他来见朕。”
当年,英宗亲征瓦剌,自大同班师时留下郭登镇守大同,之后景泰年间,郭登在此英勇御敌,屡建奇功。后来英宗复辟,清算朝臣,郭登遭人弹奏,说他是于谦同党,并在土木堡之变后,拒为英宗开大同城门迎驾,乃大逆不道。郭登险被问斩,后被贬谪到边远甘肃。他多年来战战兢兢,生怕有人旧事重提,为不引人注目,不敢回京探望亲人,妻子几乎因饥馑而死。日复一日,羌笛声中,他眼望塞外落日余晖,独坐城墙之上,充满悲凉。
王翱奉旨,即遣快骑昼夜兼程往甘肃诏郭登回京。三月二十三午时,郭登一行策马驰过卢沟桥,马蹄在白石桥面上发出阵阵清脆的敲击声。远远望见西直门外瓮城高大箭楼的郭登心中不免忐忑,福兮祸兮,将见分晓。
入城后直奔承天门东南面的吏部,王翱即刻派人入宫知照,未曾几刻,司礼监已有人来送信,立即进宫觐见皇上。
这次宪宗未在平日惯用的文华殿,而是选用了东侧的武英殿。当王翱由吏部郎中谈伦搀扶下引着郭登步入大殿时,宪宗已安坐于宝座之上。郭登见身着大红八团龙袍的少年天子时,行下跪叩首大礼,旁边年迈的王翱也由谈伦扶着下跪,口呼万岁。
宪宗向下望去,见郭登果然生得伟岸英武,名不虚传。但已是须发皆白,满面沧桑。诚惶诚恐的郭登听见皇上说道:“朕幼时在东宫,已闻你郭家世代为国建功。卿镇守大同多年,拒敌于千里之外,乃朝廷宿将,有重望。朕新登基,国家内贼外患,正值用人之际,王翱……”
“臣在!”
“复郭登定襄伯位,佩平羌将军印,任甘肃总兵官,为朕镇守甘肃。”
宪宗在朝臣之前仍是不擅多言,他言毕起身便走,郭登、王翱、谈伦慌忙下跪。宪宗走出几步,又站住回首,似对王翱又似对郭登说道:“朝廷正在策划以举国之力出兵平乱,练兵备战、增强战力乃出兵前重中之重,数月后,朕将调郭登返京主持……此次郭登可先回府将妻子安顿好再返甘肃任职。”
八年冤屈,一朝平反,阶下郭登已是热泪盈眶。
甫即位,宪宗便在武英殿诏见郭登,称赞他过往功勋,复其爵位官职。消息传出,举朝震动。当年郭登是因获罪于英宗,且受于谦案牵连,宪宗此举,表面上任用旧将,实则开启为于谦冤案平反之门。
见过郭登回到昭德宫,宪宗继续批阅奏章。忽然,万贞儿听到“哗”的一声,她一看,原来是他将阅毕的一份奏章掷于几案之下。万贞儿连忙起身拾起,劝道:“臣子们若出语不妥,批注责备便是了,陛下无须动怒。”
原来奏疏来自礼部,是有关皇上大婚一事。此时已到三月末,下月宪宗登基便满百日,按英宗要太子即位后“过百成婚”遗诏,礼部便需为此准备。而宪宗同万贞儿好不容易再无顾忌,无须遮掩,在后宫卿卿我我时,忽然又要大婚,宪宗心中自然极之不悦。今时他已为皇上,很不以为然地说:“并非他等有出言不妥,只是礼部来催大婚之事,朕不想理睬。”
英宗遗诏,万贞儿一清二楚,宪宗大婚之事这些天也常萦绕在她心里,不过既然宪宗不提,她更是得过且过。不过今日此事已到朝廷议事日程中,恐怕是无法拖延。望着手中拾起的奏章,她平缓地说:“妾只是不愿陛下有何为难之处,毕竟上有先帝遗诏,下有两宫太后,内有司礼监,外有礼部……”
“朕是皇帝!”
见宪宗已不耐烦,万贞儿未再多言,平日宪宗对她极少这种语气。她心中明白,宪宗只是心烦而已,万贞儿将奏章摆回案上,再为他斟茶,将此事翻了过去。
晚上,在宪宗同她欢好后,万贞儿为他擦拭干净,换好内衫,轻抚其背,顷刻,他入睡呼气声起。万贞儿将头轻轻枕在他宽阔的肩头上,手轻轻地在她所熟悉的身体上摩挲,望着黑暗,听着宁静,想着午后的那件事。自幼她在宫中所受教化,天子有皇后及众多嫔妃,圣情均沾,无人独享。那些不受宠爱,备受冷落的嫔妃,身如行尸走肉,心冷得恐怕连感慨皆无了。独得夫君之情,那是平民家的事。既然无人可独得皇上之情,迟早他也要大婚,那又何必在乎或早或迟这几个月?不过,自己也已三十五岁,皇上遇到那些年方二八,正值花季之年的皇后、皇妃,是否会因我年长便心生厌倦?他若厌倦我,皇宫对我贞儿而言,便是无可留恋了,还不如和浣衣局年长宫女们一同出宫回家。一阵胡思乱想,她不得所以,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次日一早,万贞儿照平日为宪宗打点好一切,将他送出昭德宫。自他登基后,万贞儿的日子有些不同以往,得闲了不少。虽然未被正式册封为妃,在这昭德宫中,也俨然皇妃,那些略为粗重事皆吩咐宫女中官做便是了,再不如往日那般忙碌。静下来,不免就会心事飘拂,若有所失。送走宪宗后,万贞儿在后庭独自舞了一回剑,回殿更衣,便走了出来。在偏殿中唤了红儿一人,随她出了宫,一路闲聊便出了西华门,沿着南海往尚宫局而来,她是来找黄惟的。
此时黄惟已升至女官六局之首尚宫局局正,兼任宫正司司正。女官同宦官系统相似,并无设最高职位,中官以司礼监权势最大,司礼监太监顺理成章成为宦官之首;女官六局以尚宫局最为紧要,尚宫局局正亦自然而然成为女官之首。宪宗登基之后,黄惟知道了万贞儿同皇上之事,颇为高兴。
万贞儿将红儿留在前庭闲坐,自己独自进到黄惟的办事大堂,她看见黄惟上下一身女官官服,面带威严,独自正襟端坐于大几之后,正在处理公务。
听到脚步声,黄惟抬起头,见是万贞儿,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听说你将昭德宫布置一新,我正想去看看呢。”
“大多是些先太后仁寿宫中旧物件……”万贞儿端坐了下来。
“仁寿宫那些物件才真是精巧雅致,况且你在那里那么多年,或人或物,满目怀情。”
“正是,正是。”
“今日怎么得闲出来走走?”
“来看看你,并想……问你……那三位秀女现居哪所宫室?”万贞儿觉察到黄惟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瞬间即逝的苦笑,“当年这几位秀女进宫时,你对我讲过她们大致情形,皇上自幼由我带大,如今长成娶亲,我总该亲眼见见女方才是。”
黄惟微微叹了口气说:“她们三人在隆禧殿东跨院,我陪你去吧。”
“我只想自己暗自看看,你去太过招显了。”两人又说了些闲话,黄惟将万贞儿送了出来。
离开尚宫局,万贞儿带着红儿也未说前往何处,红儿也不多问,随她一路而行就是了。一会儿进了西华门,万贞儿一路向北而来,直到望见了隆禧门,万贞儿才领了红儿一同进去。隆禧殿坐北朝南,面阔五间,金黄色琉璃瓦单檐庑殿顶,万贞儿对此很是熟悉。
隆禧殿中有供奉佛像,当年孙太后常来参拜。每年万寿节、元旦等日,孙太后皆要在此作佛事。此时前庭一片寂静,万贞儿未敢擅入大殿,只是领着红儿在殿前月台上,隔门望佛下跪拜了几拜。站起身,她同红儿讲了几句当年孙太后旧事,似是闲逛,便往隆禧殿殿东而来。穿过一座廊子,进到东跨院。院子不算很大,但颇为雅静,院中四面有房。原来这东、南、西三面,分别住着进宫已两年的那三位秀女。平日正房作为那些年长资深女官教授秀女宫中礼仪之处。此时,正房中传出秀女清脆笑声,正房门前站着一位宦官,万贞儿认得是内宫监的孙议。孙议见是万贞儿,想张口打招呼,万贞儿向他摆了摆手,用手指指正房内,孙议明白地笑了笑。万贞儿迈着轻步走上台阶,自槛窗上双交菱花孔向里看去。
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官正在指导三位秀女如何回礼,三位秀女则背向自己。看上去女官同她们已是熟悉,作姿示范颇为自然,秀女不时轻笑。此时,万贞儿只见女官指示三位由东至西,在她面前缓行而过,只见第一位秀女高挑身材,细腰**,俊眼秀眉,朱唇皓齿。第二位身形适中苗条,满面清秀,气色安详,观之和蔼可亲。最后一位走过,万贞儿不觉暗自赞叹,只见她,虽然身材略小,但贵在生得匀称,肌肤如凝雪,面容似桃花,一对凤眼笑起来眼角微微上挑,秋波流慧,行起来盈盈细步,摇曳生姿。万贞儿回身向孙仪招手,悄声问道:“这位秀女是……”
孙仪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回道:“羽林前卫指挥使吴俊之女……那位身形高挑的来自河北曹丹县,柏氏。中等身材的那位为王氏,来自江南衢州一带。”
“哦。”万贞儿点了点头。
正是她们将与自己分享皇上之情,眼见三位秀女皆如此青春美貌,婀娜多姿,万贞儿心中未免失落。自己这般年纪时也曾是眸明齿皓,那时她正在太后身边,连皇上都尚未出世,国家一片太平,日子也过得快乐。土木堡之变改变了一切,她的青春消磨于漫长的艰辛、担忧中,到回宫时已是二十九岁。若是自己晚生些年,同皇上年纪相当,便是好了……可是,倘若没有那段艰辛困苦,同皇上今日那情分又从何而来?单凭青春貌美,那内廷之中青春貌美的女子可是多了,想到这里,万贞儿内心又轻松一些。毕竟皇上由她一手带大,她多年的母性情怀虽然此时已然生变,但遇皇上大婚时,她又未免又以他的监护人身份暗自评论候选之人。三人之中,虽然王氏容貌稍逊于吴氏及柏氏,但万贞儿感观却同英宗一致,王氏更加端庄温柔,应为皇后首选。吴氏虽然在三者之中最为靓丽,但万贞儿眼中,反倒将她排至最后。回昭德宫途中万贞儿想东想西,一路无话,红儿跟在她身后默默而行。
礼部上奏之后,迟迟未得宪宗回复。宫中宦官之首,司礼监掌印太监牛玉心中未免焦急。牛玉在天顺时代深得英宗信任,于后宫权倾一时。宪宗登基之后,将试图取代牛玉职务的王纶贬谪出京。虽然威胁解除,经此之后,牛玉内心总觉不安,担心有人觊觎其职位。正当此时,秀女吴氏之父,羽林前卫指挥史吴俊遣其长子吴雄密会牛玉,送上厚礼。吴俊想请牛玉在宫中疏通,在三名秀女之中选其女为皇后。若能如愿,循例他可被升职为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
三名秀女,谁将为皇后尚无最终定论,但毕竟英宗曾有表示过中意王氏,因此若无其他变化,王氏似应为后,吴俊女儿只可为妃。牛玉收受礼物后心中盘算,若王氏为皇后,对己何益之有?而若能立吴氏为后,她才貌双全,必受恩宠,那时吴氏必饮水思源,感念恩德,宫中有正宫皇后为后盾,必稳固我在司礼监之位,而这边又有吴家金钱可收,岂不一举两得。牛玉想好,便前来周太后处禀报三名秀女之事。
周太后这边其实也在计算日子,她一向憎恶万姑娘这个仅比她小三岁的宫女,眼见太子登位后二人如胶似漆,万贞儿一派贵妃模样,她心中愈加不悦。想着趁大婚之机,令儿子另结新欢。
当牛玉来到仁寿宫禀报宪宗婚事时,周太后派人将钱太后由清宁宫请来。她心知钱太后懦弱,唯自己意志是从。周太后听牛玉说三位秀女之中,谁为皇后尚未定论之后,便建议再选些秀女入宫给她看。牛玉连连称是,于是,礼部于京城一带再次遴选一批秀女。但牛玉故意在其中选出十二名貌不甚美者入宫,周妃亲自面见后皆不满意。牛玉这才将吴、王、柏三名秀女带给周太后,并极力推荐吴氏。周太后见过三位秀女,心想,儿子性格有些木讷,端庄者不适合,须立那种艳若桃李,美目盼兮的女子为皇后,方可令儿子移情别恋。由于预先已有过牛玉举荐,周太后见到吴氏,便认定她为皇后恰当人选。当晚,牛玉往隆禧殿东跨院单独见吴氏,将经他谋划,她已被太后首肯为皇后之事告知,吴氏对牛玉十分感激。
然而到了四月中,眼看登基将满百日,宪宗仍对礼部奏章却置之不理。
初春这日,牛玉自承天门出皇宫,过了外金水桥,沿着千步廊走到大明门前,转东来到礼部,正好彭时也在。礼部尚书姚夔见是牛玉,请他坐下,牛玉寒暄了几句,便说:“圣上即位已近百日,礼部上奏皇上大婚,皇上迟迟未作回复,两宫太后皆为此焦急,牛玉今日前来同礼部商议,如何推进此事,以成先帝遗命。”
姚夔道:“礼部也正疑惑不解,皇上尚为太子时,礼部已然遴选秀女进宫,若非后来太后及先帝相继宾天,太子应于天顺六年便已成婚,那时未闻有何掣肘,此时皇上为何反倒拖延起来。”
牛玉叙述道:“内宫之事,外朝不甚了解,皇上自幼由一位名为万贞儿的宫女带大,二人日见亲密。皇上念其多年关怀,便有宠爱。皇上做太子时,万氏尚言行谨慎。自皇上即位后便是不同,皇上尚未大婚,万氏无名无分,但她却已堂堂正正入主西六宫,俨然贵妃。或因万氏擅宠,不愿皇上大婚也未定。”
彭时问道:“这位万姑娘多大年纪?”
“年长皇上十七岁之多。”牛玉略带不屑地回道。
彭时顿然眉头一蹙道:“这皇帝大婚并非一己私事,乃宗室万代传承之国家大事,一区区宫女未有名分,擅据内宫妃嫔之所,已然有悖礼法,若再阻碍先帝遗命,岂能为臣民所容?”
牛玉、姚夔连连点头。牛玉问道:“彭学士所言有理,依你之见……”
“吾将上奏章,并会同李贤、陈文及会昌侯孙继宗联署,建言皇上速速完婚,以遵先君之命,慰国人之心。”
牛玉又建议道:“好,好,不如彭公此刻便修下奏章,由我交李贤、陈文、会昌侯联署后直接带回后宫呈皇上如何?”
彭时也不推辞,他当即挥毫道:“……天为阳,地为阴,天必有地为之配,阳必有阴为之对。为皇帝者必有皇后为之配对者,乃顺天地阴阳之道也……自古圣人之道,皆以大礼大义为先,而不拘泥于儿女私情,陛下行大义,必有所断,行大礼必按天子立六官,以听天下外治;皇后正六宫,以听后宫内治,方可君主皇后合德共治,乾坤定而阴阳和,万物育而天地祥。望陛下鉴古代圣贤之道,遵先帝遗命,体会先帝之心,从臣等之请,册立中宫,早建贤淑,同图治理,以慰天下朝臣军民之望。”
彭时洋洋洒洒将奏章修好,署名后交给牛玉。牛玉拱手作别,一路匆匆出了礼部。当日分别面见李贤、陈文、孙继宗。李贤等人见是催皇上大婚奏章,觉得理所当然,皆签名联署。次日,奏章便送到宪宗面前。
这次,宪宗见是内阁同太舅联署,心想再不加理睬似不妥当,但心有不愿,放了几日,终于在奏章上批了寥寥数字:“卿等所言固然有理,但朕正不幸遭受先帝驾崩之痛,此事缓议。”
牛玉坐在司礼监正厅大案前,手持皇帝批过奏章,目瞪口呆,未想到皇帝竟对内阁及太舅建言置若罔闻。牛玉左思右想,觉得这彭时书生气太盛,奏章太不含蓄,什么“以大礼大义为先,而不拘泥于儿女私情,陛下行大义,必有所断”分明在责备皇上,或许皇上不悦,执意不从。不如还是找行事老道的李贤商量,想到此便起身沿着紫禁城东墙一路过来,自东华门进宫,往午门东侧的内阁而来。
此时,位于天寿山的裕陵在赶工修建,李贤正同彭时商讨此事。按照祖制,与皇帝同葬者,仅为正宫皇后一人。不过,先前皇帝皆为皇后嫡出。但是到了英宗,皇后钱氏未曾生育,由庶出的宪宗继位。若仅有钱太后一人祔葬,身为继位皇帝生母的周太后无得祔葬,周太后必然不依,李贤便对彭时说:“上次上尊两宫事,周太后尚且造出那许多周折,若身为皇上生母无法与先帝同葬,哪还能依?”
“是,不如上疏皇上,裕陵有别祖制,在先帝灵柩左右,各设穴位,以待两位太后千秋之后同葬。一为先帝正妻,一为当今皇上亲母,古时皇帝亦曾有此先例……”彭时说到这里,两人看见额头沁出汗珠的牛玉进来,李贤起身让座,并亲自为他倒茶。
“我正同彭学士商讨裕陵建造。”李贤便将来龙去脉讲了一番。
牛玉心想,周太后想要的必定是独自一人同先帝同葬,哪里容得这一墓三穴,不过他口上却说:“如此安排甚好。”接着,牛玉便在李贤面前说起皇上在联署奏章上推脱大婚之事,问可否再由李贤直接向皇上面陈。
李贤半晌未置一词,他并不知牛玉收吴俊贿赂,擅改后储之事;亦不晓得周太后欲借儿子大婚,拆散他同万贞儿以泄私愤之情。他心想皇上迟迟不愿大婚,十之八九是放不下万姑娘那份情。于公而言,身为内阁首辅,他应规劝皇帝,遵先君之命,尽早大婚,为国嗣续。但是他又想,明知皇上不情愿,却面谏此事,有伤当时太子及万姑娘文华殿对己一番情谊。李贤毕竟历练老成,他想起了一位皇室至亲,便对牛玉说:“内阁已然联署上次奏章,就算我再次面见皇上,仍是旧话重提,未得要领。今时情形实在是圣上怀念先帝,心情悲痛,不忍大婚,应与宫中万姑娘无关。”
牛玉见李贤如是说,也连忙说:“是,是,我想也是无关,方才所说那些,只是宫中那些人的胡乱推断而已。不论起因如何,毕竟圣上大婚乃国家要事,还得大学士想个办法才是。”
“皇帝大婚虽为国事,但亦同皇上私事相关,皇上执意不肯,我等恐怕也是无可奈何。不过,若是襄王朱瞻墡肯出面相劝,想必皇上会依从。”
牛玉击掌称道:“还是李公周全,我怎就未能想起襄王呢!自孙太后崩逝后,皇族之中便以襄王最具威望,襄王乃皇上祖叔,当年先帝对襄王之敬重,天下人皆知。襄王之言,无不采纳。”在旁的彭时也连连点头。
李贤接着说:“你可面见两宫太后禀报皇上心情依然悲痛,不忍大婚,请太后下旨,望襄王出面劝慰,襄王自然知道如何办理。”
经李贤指点,牛玉欢喜而去。
说起襄王朱瞻墡,他乃当朝最受尊重的宗室,当年所谓的“迎立藩王”便是指他。襄王为仁宗皇帝第五子,与孙太后的夫君宣宗系同母所生。他少时便以贤良闻名,宣德四年就藩。宣宗驾崩时,英宗年纪尚幼,朝中盛传皇位将由襄王继承。张太后最终认为,虽然襄王德才兼备,但因是自己亲生,恐怕外界微言,不利国家,决定仍由时年七岁的长孙朱祁镇继承皇位。英宗复辟后,王文、于谦等被杀,后来,英宗发觉王文等手中并无召迎襄王之金符,又找到自己被囚南宫时,襄王致景泰皇帝之书信。信中襄王劝诫景泰勿忘记哥哥,应每日前往请安,问候饮食,每初一、十五亲率文武百官往南宫行朝谒之礼。至此,英宗方知王文、于谦实为冤案,对叔父朱瞻墡心生敬重,遂破藩王不出封地之例,两度迎襄王来京相叙。别时襄王心知英宗曾对自己心存怀疑,遂令抬轿之人调转方向,以面对英宗倒退而行,以表永不背弃英宗之心。
牛玉按李贤之言向两宫太后禀报,得到赞同。
六月初二,宪宗打开襄王奏章,襄王以凝重而工整的书法写道:“大行皇帝遗诏,嗣君继承大统,百日成婚。依臣所计,四月二十七陛下登基已及百日。有礼部请皇上行大婚之礼,且皇太后已降圣喻,亲王宗室皆劝,惟皇上孝心纯笃,尚在哀伤之中,未忍心遽定大婚之期……天下何之为孝?以遵先帝遗命为孝;何之为重?以宗庙延绵为重,由此,臣以为,陛下宜从臣等所请,按礼行事,择吉日,早日册封皇后。圣躬以顺应四海臣民之望……大婚之礼,不宜过期。先帝此愿,乃为宗社江山万万年而计也!”
宪宗读后,连连摇头。举朝皆知,襄王在皇家宗室地位举足轻重,连他也前来相劝,恐怕大婚之事是不得再拖了。
万贞儿见宪宗摇头,接着发呆,便知又是大婚之事。一生之中,凡见到朱见深难过,她必是跟着难过,叹息一声对宪宗说:“外面风和日丽,妾陪陛下到宫后苑走走吧。”
步出昭德宫前,宪宗向身后随身中官宫女们摆摆手,令他们不必跟随。二人出了昭德门,往东几步再转向北,便进了宫后苑。万贞儿又是用手挽着宪宗,二人沿着小径慢慢向东北面而来。
“时光过得真快,陛下小的时候,妾总是背着你来。”
“朕记忆犹新,常常在你背上便睡着了呢。”宪宗说着,脸上露出微笑。
“那时陛下那么小,而如今长得如此高大威武,都当皇帝了,为此妾不知有多么喜悦。”万贞儿顿了顿,继续说,“当年土木堡之变,瓦剌大军逼近北京,孙太后随景泰皇帝、于谦等坚守北京,誓与北京共存亡,唯有不忍心两岁的你,决战前夕,将你我送上玉泉山。临行嘱咐贞儿,倘若敌军破城,太后将率宫中女眷以身殉国,我带你回妾之家乡,隐姓埋名,将你养大,待你成年,为你娶妻生子,保存朱氏血脉。若当年不是天佑大明,北京保卫战大胜,那今时也就到了妾遵照太后嘱托,为你娶妻的时候了。”
“那我就娶你。”
万贞儿似笑非笑地说:“若那时我真的将你带走,妾唯有怀敬畏之心,作一位好母亲,不辜负孙太后托付。妾问陛下,妾大你这么许多,若为你妻,怎能保你朱家血脉,令你朱家子孙满堂?其次,年纪轻轻的你,娶一个年长妇人,邻里乡亲必对你指指点点,妾又怎能忍心?更何况长你许多,必先你而去,妾去之后,谁来服侍你?太后对妾可谓恩重如山,妾绝不可如此负她之托!”
“那你我如今……”
“那是后来北京保卫战取胜,便又是不同了。妾又随你回宫中,依然是照拂你的宫女,今日陛下有情于贞儿,即使妾未能为你生儿育女,陛下尚有皇后和一众嫔妃;即使妾大你许多,你为皇帝,也无人敢异样看你;即便妾再早过世,也不愁宫中无人服……”
“贞儿!”
“妾说这些,只因陛下今时到了大婚年纪,若是当年真的北京城破,妾带你走了,横竖如今妾也是正在为你物色妻子……其实,前数日妾有前往隆禧殿东跨院,暗自看了三位秀女,虽然妾无权确定,但总想为陛下看看,怎么陛下也是妾带大的,最知你秉性习惯,生怕你遇到那与你脾气不合的。”
“合与不合其实并无所谓,真正令朕不耐烦的是,我对大婚无丝毫兴致,有你贞儿在我身边就好,可这许多人偏偏要将此事强行加之于朕。两宫太后、朝廷重臣,特别是襄王皆被惊动,今日有他老人家奏章送来,令我无从推脱。”
“陛下身为皇帝,可决策天下事,唯有这婚事,不是由自己定的,这是祖制。依妾之见,陛下就应了吧。早晚这国家也得有位皇后才是吧。”
宪宗未再说什么,他们一路相依,万贞儿将头侧着靠在宪宗的肩上,在这许多年不知行过多少次的小径上慢慢走着……
次日,宪宗当着贞儿之面,提笔在襄王奏疏上批下:“卿等再三陈请,义正词切,朕难再拒,遵先帝遗命,特准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