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大明万妃传 砖娃 6474 字 3个月前

宪宗在奉天殿就座后,听到殿前响起啪啪的鞭声,早已在午门前列队敬候多时,身穿簇新朝服的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官员引导下,按爵位官职高低徐徐步入奉天殿。他们就位后,宪宗见代表向他上表称贺。宪宗知道,自己与他们君臣名分从此确立。此时乐工无声高奏《中和韶乐》,群臣行五拜三叩首礼。

奉天殿为举世最为瞩目之殿堂,不仅高大宏伟,且内外装潢穷极精巧辉煌之能事,宪宗坐在御座上,四下望去,大殿之中又远非想象中那般辉煌悦目。此时殿外日光灿烂,奉天殿之内空间宏大,自六椀菱花空隙射入之光远不足以将殿内那精巧辉煌之装潢陈设照耀生辉。因而大殿之内反倒显得气氛凝重,甚至有几丝阴沉。

望着下面下跪叩首之一代朝臣,心中不觉有些感慨,两岁被祖母立为太子,几多坎坷,几多艰辛,今日高高在上,不,至高无上,犹如梦境一场。过去的一切皆已然随风而去,此刻这大明满朝精英,正在对我顶膜礼拜,他们,乃至国家命运将握于我之手中。想到此处,忽然觉得过去身上的种种束缚全然消失……

宪宗又往乐工方向望去,虽然并无乐声发出,乐工们仍按乐谱作奏乐状,身体随乐谱而摇曳。颇为精通乐律的他自忖,此时该是奏到第三章,再按乐工作出敲击编钟姿态,断出此处旋律,然后这旋律便跟着乐工摇曳身姿,开始在心中流淌……

当仍然伫立在华盖殿之中的万贞儿听到奉天殿前方鸣鞭声时,闭起双眼,双手合十,感谢上天,并默告孙太后,她生前疼爱的孙儿登位做皇帝了。

群臣行礼毕,打断了宪宗心中正在流淌的《中和韶乐》,他记起礼部所拟之登基仪注,连忙将李贤百忙之中,夜以继日为他起草的即位诏书颁布于天下。

诏书中,大赦天下,以明年为成化元年。

晚间,宪宗在清宁宫寝宫中将登基大典时心中暗吟《中和韶乐》一事讲与万贞儿听,二人便偷笑了一回。宪宗登基匆忙,内廷诸殿尚未来得及为新皇帝搬迁准备停当,宪宗仍暂居清宁宫,好在宪宗在此同万贞儿是住惯了的,并不急于迁往内宫。倒是那班主管宦官们夜以继日,忙于将原属英宗及英宗嫔妃们的后宫清空,打扫装潢,迎接新君。

万贞儿一边为宪宗抚摸后背,一边闲聊道:“今日当妾听到奉天殿前鸣鞭之声时,心中充满感动,陛下高居御座之上,即皇帝大位,受文武百官祝贺时,妾想象那时陛下头上犹如金光万道,那是何等荣耀!陛下那时必定也深有此感吧。”

“朕未感到奉天殿内金光闪烁,反倒觉得里面有些空旷阴暗,也未有荣耀之感。不过,朕真正感觉到的是:今时终于得以主宰朕自身之事,心之思,愿之行,皆不必受控于他人。”宪宗此话语,原本同万贞儿毫不相关,他表述的无非是从前那种受困于周围环境,命运被控于他人手中之意。但是,自幼年起,对宪宗思想、行为影响最大之人便是万贞儿,因而,此话在万贞儿听来又别有一番味道。

万贞儿很想对宪宗说,无论学识还是见识,他在她心中早已是高不可攀,那些朝政大事,经史方略,也远非她一个深宫女子所能知晓。他已长大成人,继承大统,理应海阔天空,自由翱翔。再也不必如幼年那时事事问她,她不求其他,只求得以常在陛下身旁服侍便是心满意足。但话到嘴边,万贞儿又咽了回去,何必事事以言语表白,行为做到岂不更好。自始至终,在宪宗眼中,万贞儿从未因曾对自己有保育之恩对他施与半丝压力,同她相处总是如此自在,宪宗言语之间,无须做任何预先思想,假使万贞儿将方才之话语讲出,宪宗便会后悔刚才无意中的话语。下次言语之前或许便会想这般言语是否会使贞儿多心,这一思一想,便不那么自在,人与人之间,不自在心便有劳,心有劳则相处来得不那么情愿。

英宗自认四方太平,其实他身后之天下乃千疮百孔。夺门之初,英宗残害忠良,小人当道。之后为除徐有贞、石亨、曹吉祥等人又大费周章。好不容易将最后一个曹吉祥处死时,五年时光已过,之后英宗又继续借锦衣卫行酷吏之治。英宗复辟到驾崩共八年,国家大计,乏善可陈,朝廷之上,百官沉闷。更令宪宗惊心的是,大明天下,流民四处起事,攻城略地。北面蒙古鞑靼崛起,大举入侵河套地区,明军束手无策。再加凶悍的东北建州女真也是屡次进犯。

正月二十二登基,每日上早朝之皇帝生涯便始于正月二十三。万贞儿仍是一早按时辰将少年天子叫起,为他梳头更衣,自此日起,宪宗是去上朝,不再是去文华殿读书,万贞儿不得像以前那样陪他一同出宫,而由那班随身中官将他扶上轿辇,前往奉天殿。下朝后宪宗不时在文华殿接见各部朝臣,午后小憩后便批阅奏本。好在递交之前,内阁已在奏本之上票拟好处理办法,只要皇帝同意如此办理即可。

国家面临如此困境,宪宗自知年纪尚轻,唯有依赖满朝文武,方可应付。如何变革当今朝廷政务万马齐喑局面,是宪宗即位后那几天一直萦绕在心之事。几日之后,他终于将此事理通。

正月二十八下朝之后,宪宗在文华殿召见李贤、彭时、陈文。同他三人,宪宗并不生疏,做太子时,内阁三人皆有为他讲学,不过那皆是游走于经史子集学问之间。若说作为君臣,涉及当今朝政大事观点,双方却都还在相互试探。宪宗首先就英宗丧礼,新君大典中内阁尽责尽职向三人致谢,并言三人皆为先君依赖旧臣,望他等继续一如既往,尽心辅佐,并说起一众当朝文武大臣皆为国效力多年,他将不忘功劳云云。宪宗一席话语,三人听来心中释然。如今新皇上率先开宗明义,原班臣子照常录用,消息传出,人心大安。

宪宗见到李贤等皆面露欣然之色,便话锋一转道:“朕受命于天,保天下太平,但近来广西瑶民聚众叛乱,攻城杀人,两广大乱。荆襄流民造反者数十万计。河套边患愈演愈烈。朕实不忍百姓生灵涂炭于动乱之中,平叛安边,乃国家首要大事,你等需为朕分忧才是。”

李贤、彭时、陈文三人相互望了望,历来襟怀坦**的彭时先说道:“天下未能太平,使陛下为民忧心,臣等愧疚。但今日之流民乱象,却是冰冻三日,非一日之寒。早在正统年间,王公勋贵奏讨官地成风,地方豪强贵族豪抢巧夺民地成性,而徭役不均弊端使小农无力承受,平民百姓不断失去赖以为生的土地,破产流移。天顺以来,又连年天灾,致使川、陕、鲁、豫流民不断涌入荆襄地区,流民连年积聚,又无生计,一旦有人煽动,便是动乱频生。至于广西流寇,天顺七年已成气候,四处攻城抢掠,不过地方官员消极抵抗,隐瞒军情,致使今日一发不可收拾。如今内有瑶族、流民反叛,外有河套、东北边患,倘若无所作为,必将置国家、国民于险境。但若集国家军力,四面出击,大举平叛,所耗军费无可数计。天顺年间,天灾连连,国库犹虚。臣以为,此事仅可按轻重缓急,剿抚兼施,各个击破,且需兵部、户部、吏部协同计议,制定总方略方可成事。”

宪宗听后微微颔首,原本听到彭时议论英宗朝代造成今日乱局,李贤心中有些担心宪宗听后不悦,但见到宪宗听得用心,且有点头称道,便放下心来。他接着说:“彭学士之言甚有道理,明日朝会,陛下可责成各部联合制定方略,于数年之内完成对内清剿,对外驱逐之役。各部依照方略,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协同并进。”

宪宗再次点头之后,转而切入正题:“大计既定之时,便是文臣用心,武将用命之际。但以当今朝臣,唯唯诺诺,毫无生气,即使方略周全,受命大臣也恐怕难当重任。”

“圣上所见极是,若不能激励朝臣士气,大兵既出,倘若又未能取胜,将势必使国库耗尽。为维持国家平日开支,便迫不得已加重赋税,使更多小农不堪重荷沦为流民。因而新朝气象更新,若改革朝政弊端,铲除思想桎梏,则朝臣士气大振,方可大兵所向,旗开得胜。”

宪宗听李贤如是说,想印证关于最大朝政弊端,君臣想法是否一致,便问道:“何为当今朝政最大弊端?”

虽然“锦衣卫横行”五字就在嘴边,但李贤并没讲出口,而是转头向彭时、陈文望去。彭时尽管襟怀坦**,在不知宪宗态度前便贸然抨击锦衣卫,他也自觉唐突。锦衣卫耳目遍布,若话传至门达耳中,自己便是有祸上身,便支吾道:“国家政事决策、赋税徭役征缴、大臣选拔任用等,各有弊端,陛下容臣再仔细衡量,方可得出何为最大弊端。”

陈文听到彭时如是说,在一旁连连点头。

宪宗看在眼里,更加断定,不对门达为首的锦衣卫加以制裁,便不足以打破朝臣言行之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怪现象。

晚间万贞儿知宪宗在为国事困扰,几日来心事重重,也不便多言,便同他随口说些宫中日间琐事:“听闻乾清宫那边已近停当,陛下闲暇时可去看看,妾恐他们摆布得不合陛下之意。”

宪宗自思绪中清醒过来,望着万贞儿说:“乾清宫诸殿宏大,用来办事尚可,居住而言,朕不惯过于宏大,显得冷冷清清。朕已登基,理应迁往内廷,内廷十二宫之间,不知贞儿最喜哪所,朕交代他们预先打理。”

此时已不同以往,宪宗既已为帝,其居所非乾清宫莫属,乾清宫之后的坤宁宫为将来皇后居所,自己以后若被宪宗封为妃子,便将在东西六宫中有自己宫所。自幼入宫的万贞儿,对内廷诸宫无不熟悉,心中自然有所偏好。但最期望之事,莫过于宪宗得以同她继续长相厮守。有名分,固然感谢皇恩,但不再是他身边宫女,又怕不得像以往那般日夜随身。不得随身,唯有指望皇上待她情深不变,常留在她的宫中。既然如此,那还是由宪宗选他自己心目中最喜宫室为好。万贞儿垂首,低声说道:“一切听陛下做主。”

宪宗点了点头:“好,那由朕为你选定。”

万贞儿又随口说起今日有嘱托宫中太监将宪宗在文华殿后小画室内之画具、古画包好,准备搬迁。宪宗像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嘱咐道:“今后勿再吩咐王纶做事,朕欲将他治罪。”

万贞儿抬头望着宪宗,面露惊讶。王纶在宪宗身边业已多年,思维敏捷,除了性格略显轻浮之外,倒从未觉得他有其他不妥。究竟他何事得罪宪宗,少年天子刚刚即位便要将他治罪,在她心中,这不似待人平和的宪宗所为。

宪宗便将李贤那晚在文华殿所言,大殓次日仁智殿思善门哭临时王纶衣着失体及司礼太监牛玉所言同万贞儿讲了一回。之后,宪宗恐万贞儿还不明白,解释道:“朕少年登基,便面临天下乱象,需大举出兵平定。但眼见当前当朝文武言行畏缩,士气不振,若此情形依然,他等便难当重任,即使倾全国之国力,集大明之兵马,亦未必得以成功。几日来,朕思索再三,今日朝廷畏缩风气实与锦衣卫横行相关。此次朕借王纶、钱溥犯宦官、外臣结党之罪,将万人痛恨的门达连带治罪,必使朝风大振。”

万贞儿还是有些不解,心中又有些同情王纶,便说道:“那又何必借王纶、钱溥之罪连带门达,陛下直接定门达之罪岂不干脆?”

宪宗迟疑了片刻后说:“门达乃先帝宠臣,朕刚即位,便直接将其绳之以法,恐遭人微言。今日朕诏见李贤、彭时、陈文于文华殿,他等身为内阁大学士,当评论当今朝政弊端时,尚且不敢在朕面前陈述锦衣卫乱政,更何况其他官员。既然朝臣不敢呼吁,而朕又不便直接为其定罪,便唯有借其他案件,先将门达以从犯入罪。一旦其官职被褫,自然会有人出来清算他这些年贪赃枉法,制造冤狱之累累罪行,那时朕再顺应众意,重判其罪,便可顺理成章。”

“难怪这几日陛下一直心事重重,原来是在思考周全之策。”万贞儿这才明白,连连点头。她口中如是说,心中又难免想到,见深自幼厚道,一旦登上皇位,却也使得出如此心计。

宪宗继续说:“朕早就听闻李贤曾几乎被门达所害,对门达恨之入骨,朕此举也算为他报一箭之仇,使其心中感念。此时正值用人之际,李贤有治国之才,得他辅助,朕行起事来可事半功倍。王纶、钱溥之辈同李贤不可相提并论,去之应无大碍。”

正月二十九,登基仅七日的宪宗召见司礼监太监牛玉,历数王纶之罪,命将其下狱刑讯。在宫中养尊处优的王纶哪见过这等场面,立即招供同外朝十几人结党。其中以钱溥为首,还有兵部侍郎韩雍、顺天府尹王福、通政参议赵昂、南宁伯毛容、都督马良、刘聚,锦衣卫都指挥门达排在最后。

得知钱溥、王纶因结党被入罪,朝臣大多以为此系李贤为首的内阁同钱溥、王纶之争,但紧接着登基不到十日新皇帝的举措震动朝廷。他借王纶供词,将所谓结党之人全数贬斥,其中门达被贬谪至贵州匀卫。消息传出时,正巧那日锦衣卫大门又被大风吹倒,朝臣奔走相告:锦衣卫倒了!

不出宪宗所料,门达尚未出京,便有言官上疏弹劾其罪,都御史李宾上疏言道:“门达恃先帝恩典,藐视王法,玩弄威权,屡兴冤狱,假托皇上旨意,放纵校尉四出,作奸犯科,其罪岂可止于贬谪贵州匀卫,应正以国法。”

宪宗接疏,借势下诏将门达下狱,经三司会审,公告门达之罪:“素恃恩宠,不畏法度,以致内直垂帘,全无忌惮,窃弄权威,大张声势,忤其意旨,过求细故,必加陷害,屡兴大狱,巧于锻炼,别置狱舍,以鞫罪囚。有不承服,辄称奉旨,残酷特甚,荐用官校,以为爪牙,分遣于外,骚扰州县,又纵令诸子弟为奸利事,交通外人,多纳贿赂。”

接着,宪宗下令廷议定罪,朝臣将门达定为死罪。

宪宗命抄门达家,得赃款万计。不过,宪宗不似英宗那般好动辄杀人或对朝臣当庭乱动酷刑。他免去门达死罪,发广西南丹卫所充军,同时起用袁彬掌锦衣卫。朝中皆知袁彬厚道,当年土木堡之变时袁彬任锦衣卫下层校尉,英宗被俘,仅得袁彬等几人留在身边,患难之中,袁彬对英宗忠心耿耿,无微不至。宪宗用袁彬掌锦衣卫,宣示锦衣卫乱政结束。三月,又令人拆毁门达所新建大狱。

宪宗登基数日,便一举将先帝宠臣门达清除,令朝臣对这位上朝时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新皇帝刮目相看。革除锦衣卫弊端,成为宪宗第一宗德政,举朝士气大振。

当外朝因门达被除而拍手称道时,内廷却有不同反应。英宗时代锦衣卫暴政受害者,以外朝朝臣为主,对高墙之内的内臣却无甚危害。获罪被贬谪为广东顺德知县的钱溥曾在内廷任教,同其有师生之谊的中官为数不少。而被贬往南京的王纶,在宦官各部广交人脉。牛玉在英宗时代专权多年,新皇帝即位,内廷宦官人心思变,大多支持王纶替代牛玉。此次钱、王获罪,二人在宫中门徒、友好宦官皆迁怒于牛玉在宪宗面前诋毁王纶。

覃昌、张敏同王纶一道曾在太子身旁多年,也算得上共事一场,王纶获罪,覃、张未免心有戚戚。但宪宗执意,他们也无可奈何。王纶在宫中还有一位名为怀恩的知交,怀恩同万贞儿年纪相当,是宣宗时代兵部侍郎戴纶堂弟,戴纶获罪被杀时,他还年幼,受宫刑后送入宫中,赐名怀恩。怀恩较王纶年长,学识出众,秉性刚直,在一众中官中素有威望,同王纶皆胸有大志,二人不时讨论朝政大事。王纶获罪,怀恩不忿,亦对牛玉更加愤恨。

二月未过,按大明之制,宪宗为已故先君加尊谥为“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睿皇帝”。按照惯例,还应尊钱皇后及生母周贵妃为皇太后。宪宗遂下命内阁为二人拟定尊号。

二月二十三,正当李贤等人正在内阁为两宫拟定尊号时,周贵妃的亲信太监夏时飘然而至。

李贤等见是夏时,立即起身让座。一阵寒暄,夏时遂问起两宫尊号之事,李贤回答正在议定,夏时亦不含蓄,直言道:“钱后久病,未诞皇子,目盲且腿跛行动不便,为国计,不足以尊为太后,皇帝生母周贵妃宜独上太后尊号。”

夏时是受周妃之命而来,刚才他一路向文渊阁走一路在想,今时后宫一言九鼎的孙太后已不在,钱皇后体弱多病无子女且性格柔弱,宫中以周贵妃最有权势,内阁等人必定攀附,为贵妃独上尊号应无阻挠。其实,李贤熟知天顺年间贵妃策划易储事,一向对周贵妃心怀不满。彭时状元出身,满怀书生意气,非礼勿闻,非礼不行。唯有陈文擅见风使舵,观望而后行。

李贤一听,便知这是周妃主意,便当即回绝道:“先帝遗诏中有‘皇后钱氏名位素定,当尽孝以终天年,皇后它日寿终,宜合葬’之言。倘若今时独尊贵妃,那钱后名分安在?名分不在,钱后千秋百岁之后,又如何与先帝合葬?真不知夏太监何来此言!”

彭时亦觉夏太监之言情理皆谬,当即阐明大义:“李公所言是也,朝廷之所以服天下,实有赖于纲常、名分。若不按纲常、名分上尊号,朝廷盛德受损,天下不服。”

陈文当堂一言未发,夏时迎面碰壁,悻悻而去。

当日午后,宪宗在清宁宫中批阅奏章。张敏进来在宪宗耳中低声说了几句,宪宗点了点头,对万贞儿说道:“近日困于政务,未得闲暇往宫后苑行走,今日天色晴朗,你我出去走走如何?”

万贞儿见宪宗有兴致,自然喜悦,连忙说好。

外面天色虽蓝,毕竟春季未至,万贞儿为宪宗蓝色常服之外披上一件皮袍,她也在蓝色宫女装外套了件短身皮衣。二人便自清宁宫中走了出来,转过石桥向北而来,万贞儿边走边说:“自陛下登基以来,每日忙于国事,此为首次出来走走。”

“登位方知,原来国家百废待兴。”

“可惜贞儿女子,无得为陛下分忧。”

宪宗执住万贞儿之手说:“贞儿身为女子,乃朕之大幸。朝政困扰之时,每想到贞儿在东宫等待,便满心安慰。对了,恐怕东宫未得久居,今日带你前往朕为你所选宫室。”

“是哪?”万贞儿且惊且喜。

“到了便知。”

万贞儿不觉脚步快了起来。宪宗执着万贞儿的手,自内右门一路向北。万贞儿自忖,那必定是西六宫之一了。左侧见到大成右门时,宪宗放慢脚步,自大成右门转了进去,张敏等随从也跟了进来,宪宗在右侧第一座宫门前停下来:“到了。”

“寿昌宫!”万贞儿难掩兴奋之色。

“朕已更名,你入去便知。”

万贞儿快步进入宫门,双臂下垂,双掌微微翘起,在前庭之中身体旋转,四处张望,犹如随风轻舞;神情举止,犹如回到少女时分。庭院青色地砖已被重新铺过,单檐歇山顶,面阔五间,前出廊,檐下斗拱的正殿也已修葺一新。殿前相对两棵参天古柏,东西各有三阔面配殿。主配殿梁枋彩画,画中亭台花鸟栩栩如生。主殿檐下正中,斗拱之前,是一块镂空龙凤雕金边,蓝底金字殿牌,“昭德宫”三字熠熠生辉。万贞儿一看便知字是出于宪宗亲笔。

“啊,陛下……”万贞儿虽仅是粗通文墨,但也明白“昭德”意为宣扬美德,是宪宗将自己十几年保育,不弃不离视之为人间美德,取此宫名,以为表彰。

昭德宫主殿五间宫室,明亮阔敞,地下黑色金砖,正中开门为明间,东西各有次间,及稍间。明间正中坐北朝南设地屏宝座,剔红宝座靠背、扶手皆有透雕凤纹,座面腿牙皆有剔红缠枝牡丹纹。宝座及后面扇形五连屏风皆为新造红漆器,精工细雕,漆香犹存。除宝座及屏风外,尚未有见任何其他摆设。后人大多以为,故宫家具多为贵重的花梨、酸枝、紫檀硬木。其实在成化年间,皇宫中家具还多为漆器,色调以红色为主,这同明朝皇帝姓朱有关。

接着,万贞儿又随宪宗沿游廊行至后庭。正面坐北向南的仍是面阔五间的后殿,但不似前殿那般宏大。正中明间开风门,其余四间为槛窗。门窗皆雕万福万寿纹饰。后殿精巧舒适,宜作寝宫。

宪宗对万贞儿说:“朕喜前殿两棵古柏,顷入宫便好一阵肃穆清香。这后庭同宫后苑一墙之隔,知你喜花卉,往后每日往苑中行走,甚是便捷。现昭德宫已收拾停当,你吩咐中官、宫女将你我东宫日用之物搬过来便是了。”

做宫女三十余年,今日终于拥有皇帝亲自为她选定,为其命名之宫室,且按今日宪宗语气,他也将同她在此居住。正当她喜悦非常之时,看见覃昌自东侧游廊出现,他见到宪宗连忙下拜,正对万贞儿讲昭德宫的宪宗被打断,万贞儿说道:“覃昌必有事禀报,先听他讲如何?”

宪宗示意覃昌起来,他便将今日内阁发生之事讲了一回。宪宗问道:“是李贤交代你前来禀报的?”

“不是,是臣听闻后自己前来的。”

“哦……”宪宗点点头,似为赞许,他不喜欢大臣遇到难题便往皇帝身上推诿。

“李贤不无道理,若独尊一人,恐有悖先帝遗诏。”宪宗自言自语,但心想到这边周妃是生母,宪宗又皱起眉头。覃昌垂手肃立,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万贞儿心想,若今日晚些时候,当宪宗照例拜候母亲,贵妃必定命儿子为她做主,宪宗倘若异议,似为不孝;若附议,内阁将无所适从。便出言道:“陛下是否托词微受风寒,暂不前往两宫拜候,妾担心若贵妃当面请陛下做主,陛下不便表示,惹贵妃不悦。”

宪宗听后,便向覃昌点点头表示同意。

原本周贵妃还真是有此打算,但宪宗宫中有太监来说,宪宗偶感风寒,今日不来请安。贵妃是个性急之人,次日一早向夏时如此这般交代一番,等到下朝,夏时便又往内阁而来,同时还拉了牛玉,以壮声势。正巧内阁三人皆在,李贤见夏时又来,便知贵妃未放弃独尊之想。

此次夏时直接将贵妃搬了出来,说:“吾今实奉贵妃之旨前来,子为皇帝,母理当尊为太后,岂有无子而尊为太后者?宣德年间胡皇后无子,便退皇后位。”

李贤见夏时搬出宣德旧事,而且不但要求独尊,竟然还提出钱皇后退位,脸色一变,转头望向彭时,彭时立即接口道:“今日事怎可同宣德年间事同日而语?当年胡皇后上表让位,是在宣宗皇帝在世之时。正因宣宗在位时胡氏已失皇后名分,故此宣宗驾崩后,正统初年未尊胡皇后为太后。今时皇后名分为钱后所固有,岂有不尊为太后之理?”

“既然如此,诸位何不草拟钱后让皇后位于贵妃之表书?”

牛玉在旁对夏时之议连声附和。

彭时见他们讲得愈发有悖法度,正色道:“先帝在世时未有令钱后让位之意,如今先帝驾崩,谁人敢擅自书写?吾等身为人臣,若阿谀从顺,则沦为千古罪人!”

彭时之言掷地有声,在场之人一时皆沉默无言。夏时不欲僵持下去,语带威胁道:“你等对钱后有偏向之嫌,是否为利所趋?若将来追究起来,对你等恐皆非好事。”

“太祖、太宗神灵在上,臣等不敢有二心。况且钱皇后无子,臣等为利所趋更是无从谈起。今日执言乃欲成全先帝盛德耳。若推大孝之心,则两宫并尊为宜。”彭时心怀坦**地拱手向天,李贤在旁连连点头称是。

彭时、李贤丝毫未有退让,最终钱后、周贵妃得以并尊为皇太后。正式上册那日,彭时在内阁提笔书写时说:“钱后之前需加二字。”

夏时有些疑问,问道:“既然是两宫并尊,为何要有所不同?”

彭时假意说道:“加二字好称呼,非尊卑有别也。”

“有理、有理。”李贤似有所悟。

彭时遂在钱后尊号之前加了“慈懿”二字,最后钱后尊号为“慈懿皇太后”,周贵妃尊号为“皇太后”,二字之差,分出嫡庶。

尊号风波已过,在东宫躲了几日的宪宗舒了口气,自己不便出面,便派太监覃吉到内阁转告:“同尊二母,乃朕之本意,但屈于贵妃为生母,有难言之处,唯有逢迎于两宫其间。此次若非内阁二位先生力争,几乎误了大事,为大臣正当如此,那默不出声者,徒然享受高官厚禄而无所作为耳。”

李贤、彭时受到皇帝赞扬,十分欣然。陈文则被皇帝谴责,满面羞愧。此事涉及皇帝生母,陈文唯恐皇帝偏向生母而怪罪自己,故此不愿表态,不料反遭皇上责怪。尊号之争,使重臣看到皇帝颇有把持,未因生母便一味袒护。

李贤、彭时坚守英宗遗愿,将同尊两宫之事办好,宪宗便开始筹备为两宫上尊号大典。万贞儿则满怀喜悦,安置新殿,着手迁居。

万贞儿先命张敏往司礼监打探宫中将如何安排,张敏回来告诉她说,按司礼监计划,二月末前,她迁昭德宫,宪宗迁乾清宫。已成为皇太后的两宫迁出内宫,周贵妃由长寿宫迁原孙太后仁寿宫,钱皇后则由坤宁宫迁往原宪宗、万贞儿所居清宁宫,其他原来先帝嫔妃也一并迁出东西六宫。

万贞儿听后心想,宪宗名为迁乾清宫,实则与她同居于昭德宫,钱后迁出,坤宁宫空置,东西六宫除昭德宫外,亦全部空置。自己在昭德宫,竟以宫女之身,独享贵妃之尊。万贞儿又遣张敏去问周贵妃将如何处置孙太后仁寿宫中家具,张敏回报说贵妃的意思是全部重做,旧物弃之。万贞儿心喜,仁寿宫中许多用具,典雅精致,巧夺天工,触摸多年,伴她长大,人之有情,与物亦然。便带了张敏等当即前往仁寿宫选了多件,命中官搬到昭德宫,分别摆置在前、后殿之中。

天顺八年三月初一,宫中有为两宫上尊号仪式,宪宗先往清宁宫为钱后、后往仁寿宫,为两位母亲上皇太后尊号。此时周贵妃年仅三十多岁便失去夫君,原本令人嘘唏,但升至太后,在后宫地位不同以往,又使她心怀荣耀。

三月初二,宪宗诏告天下两宫并尊皇太后,大赦天下。

终于将两宫共尊事办好,宪宗一时十分轻松,初二下朝后径直回了清宁宫,万贞儿也知这些天为两宫上尊号使宪宗多有为难,今日既然办妥,也为宪宗高兴,便对他说昭德宫已大体摆布停当,请他前往观看。宪宗用过午膳,便欣然前来。

进了昭德宫正门,绕过影壁,初春的微风夹着正殿前两棵百年古柏的松香气,拂面而来。宪宗吩咐随行不必跟随,仅同万贞儿行过一尘不染的前庭,步入正殿。

正殿五间起居,正中明间有宝座,虽属万贞儿,但她尚未曾被册封,无妃子名位,还不敢擅坐。

东次间宽敞明亮,做宪宗办理政务之用,万贞儿将其布置得简洁庄重。坐北朝南设一填漆戗金云龙纹大案,案上文房用具一应俱全。案后一只宪宗坐的花卉纹圈椅,靠背雕花卉麒麟,透雕花卉围栏,座面镶藤心。大案斜对面两张官帽椅,备来宪宗赐宫中高级太监坐时用。侧立有几只金丝楠木大棂格架,放置宪宗不时查阅的经史典籍。东侧的四层描金,山水纹格架则是自先太后仁寿宫移过来,摆放宪宗喜爱把玩之历代瓷器、掐丝珐琅器精品。宪宗先在圈椅中坐下,将手臂放在面前的案上,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四处望望,说道:“还要摆一张同朕相同式样的椅子,不然你坐何处?”

“妾坐惯了圆凳,到时将清宁宫那张搬过来便是了。”

虽然同宪宗早已无比亲密,但礼节观念自幼已成。她惯于端身直坐,即使座椅,大多也不靠椅背。在清宁宫同太子一起时,通常太子坐椅,她便坐圆凳。

宪宗走到山水纹格架前用手抚摸,不无深情地说:“此架原在先祖母宫中。”他又一一拿起架上物件,边看边和万贞儿讲述来历,如数家珍。

往里东稍间光线略暗,迎面有一面黑漆彩色百鸟朝凤图屏风遮挡,里面显得舒适,给宪宗小憩用。有一张来自仁寿宫太后常用的填漆戗金龙纹软垫梳背坐床,中间正背双龙戏珠、彩云追月图,床围海涛山崖纹。梳背坐床旁有圈椅、圆凳各一张,红漆嵌掐丝珐琅梅花瓣香几一只,上有兰花植于五彩花尊中。不远处,有一红漆描金长方案,也是太后旧物,用来摆放茶具。后墙悬挂唐代褚遂良的字一副,宪宗拉了万贞儿在梳背坐**一同坐了坐,才又出来。

二人来到西次间,此为用膳处,这里那张簇新红漆描金龙戏纹双层宴桌十分精致华贵,引人注目。宴桌上层桌面有描金二龙戏珠图,四面云头纹,万字锦底。宪宗十分好奇,掀开上层,原来下层桌面上有十八圆孔,用于摆放膳食时,将杯盏碗碟底圈与圆孔相对,使得杯盘稳固。每孔之间,有描金朵云图。

西稍间布置来得文雅,作宪宗绘画、抚琴用。一张朱红色束腰填漆戗金云龙纹琴桌,桌面饰以戗金二龙戏珠,四围戗金方格锦纹,周身桌腿皆戗金填折枝花卉,桌内附有镂空钱纹音箱。桌上摆置一架古琴,此琴全身朱漆兼带黑斑,琴身遍布冰纹断、龟纹断。龙池之上刻有皇帝“广运之宝”之印。琴桌前,安置杌面镶有席面的方琴杌一张。宪宗走到琴桌前,难掩兴奋地说:“此为先帝那架古琴!”他随手在琴弦之上拨动几下,一阵高山清泉声叮咚而下。

当年英宗在南宫被囚时,心情郁闷,擅长音乐的他常在半夜抚弄这只祖上传下来的古琴,哀怨曲调,明月之下回**于南宫内外。英宗复位后,颇为勤政,不再有余暇抚琴,此琴在乾清宫一摆便是八年。反倒朱见深回宫之后,音律天赋始现,在宫中最善弹琴的太监萧敬指教下习琴,琴技竟是日新月异,连萧敬皆称奇。每次朱见深在乾清宫见到此琴,便恨不得上去弹奏,但又不敢。因万贞儿听闻,英宗对太子喜好琴艺有微言,怪他不务正业,便劝诫太子不如暂时先多些习画,少些抚琴。习画无声响,鲜有人知,抚琴声虽美,皇上却可听闻,太子从此便少了习琴。如今太子已然即位做了皇帝,再无束缚,万贞儿便差人将英宗那只古代名琴取出,亲手擦拭一新,请来太监萧敬,装琴弦,校声调,专待见深抚弄。窗前那张长方攒框,一腿三牙式红漆画案,是为宪宗作画之用。旁边青花五爪龙纹大缸中,插满古代名画。黑漆嵌螺钿花蝶纹笔架上悬挂着由大到小画笔。角落处还有一只黑漆描金围棋桌,平日便是方桌,用时掀起活动桌面,下层便是棋盘,两侧各有暗屉一只,抽出便是黑白料棋子。棋桌旁边各有圈椅两张。万贞儿在仁寿宫时常陪太后下棋消遣,自从回宫后,也教会太子,但不出多久太子棋术便远超自己,后来他二人对弈时,太子便先让万贞儿数子。

看完前殿,二人出来,万贞儿又指着偏殿告诉宪宗,前庭东偏殿三间为司礼监轮值太监候命,兼要事禀报来人接待之所。前庭西偏殿为内务宦官所用。

说话之间,二人便进入位于后庭的后殿五间寝宫,正中明间挨着北墙正中处有一广西铁梨云螭纹翘头案,案上有香炉、烛台等物。坐东向西,及坐西向东分别有一对铁梨螭纹圈椅,每对圈椅之间各有铁梨螭纹方几一张。

东次间为寝宫,靠北是一张新造红漆戗金大架子床,正面镶有月洞门罩,连同背面、前后**挡板皆雕透,呈四合如意,四簇浮云图。床面下段高束腰,嵌装飞龙祥云纹版。床前配有长条足踏,床头一只红漆戗金六足香几,几中央摆着一只光亮的宣德铜香炉,其中三只龙涎香所生芳香,沁人心脾。香炉左右是两只翠蓝色铜胎掐丝珐琅烛台,上面各自插着一只红身蜡烛。床尾是一对填漆戗金双龙献宝纹,对开双门立柜,用以放置二人随身衣冠。还有一座琼州黄花梨材质衣架,搭脑两端各自伸出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龙头。

寝宫窗前,有一张为宪宗而备,同那张红漆戗金架子床相配的长形案几及官帽椅。几侧则是有一只万贞儿为自己用的,红漆嵌掐丝珐琅面圆凳。还有一只红漆戗金罗汉床,为宪宗随意起坐之用。罗汉床后墙上挂有一幅宋人《子母鸡图》,绘有五只小鸡随母鸡漫步啄食场景,子母温馨。画中以浅笔勾勒翎毛,纤毫毕现。

寝宫之物,大多新造,精巧中透出华贵,而唯有一只剔红孔雀牡丹纹小几是来自仁寿宫中太后寝宫。这小几是当年宣宗赠予孙皇后的礼物,精巧玲珑,巧夺天工,皇后十分珍爱,万贞儿幼时起便每日为皇后擦拭。宪宗自然认得这只小几,拿起来仔细望望,又轻轻放下。明朝宫中家具,通常不带款识,唯有此件因是宣宗礼物,特在几内黑漆素里处刻有“大明宣德年制”六字。万贞儿将小几安放在自己那只红漆嵌掐丝珐琅面圆凳旁,并不用它摆放任何物件,每日必亲手擦拭。

宪宗看完寝宫说:“寝宫甚为舒适,华贵而不奢侈,正合我意。”

接着,万贞儿引他进去有一幅红漆描金百子图单面屏风遮挡的东稍间,此间作为洗浴之用,靠墙有金丝楠木架,上面有各式漆盆,木桶。四层黑漆描金山水图格,格上齐整叠着各式金黄色大巾。地上有一只精美的多棱红漆戗金龙纹椭圆小童浴盆,万贞儿面露笑容地问道:“陛下可曾记得这只浴盆?”

宪宗看看,脸上现出几分惊奇,蹲下身,用手轻抚浴盆并陷入回忆之中:“朕当然记得,当年在咸阳宫时,贞儿每日便是用这只浴盆为朕洗浴,那时朕一边洗浴一边戏水……”宪宗指着描金说,“朕还记得盆里这只金龙有口含玉珠,你自何处将它找了回来?”

“你五岁被赶出宫后,十岁回来便直接入住清宁宫,妾单独回过咸阳宫,里面早已是变了一番模样,你旧时所用物件皆不见了踪迹。不料这次选仁寿宫中家具时,竟意外发觉先太后将这只浴盆保存得完整如新。想必是我们出宫后,太后盼你回宫还有的用,专门派人将此浴盆自咸阳宫取回来,但后来你回来时都长大了。”

“唉,可惜先祖母未曾亲眼见到朕登位……”

万贞儿见他感慨,连忙拉了他说:“妾带你往西次间。”

万贞儿将这只幼童浴盆取回来放在这里,自然是怀念宪宗幼时曾用过。不过她还有一层心思羞于对宪宗讲出口,她盼望能为宪宗诞下儿子,再继续用它为他们的儿子洗浴,看他长大。

西次间则又是起居室,正面摆放着一张有黄绸软垫的梳背坐床,床旁一张填漆花鸟长方桌,上有紫砂茶壶和茶杯。墙边有高大的填漆戗金云龙纹立柜,靠西墙边的黑漆钿花文格上摆着宋元及洪武、永乐、宣德以来的瓷器。

西稍间则用来存放衣冠。有来自仁寿宫的两对黑漆描金山水托顶箱立柜。宪宗各式冠服靴履,在里面将摆放得整整齐齐。另有一对黑漆嵌螺钿描金山水图立柜,放万贞儿的衣衫,其中便有孙太后一直为她保存于仁寿宫中,当年教她所缝制的民间式样服装。

宪宗跟着万贞儿走了一回,处处皆很满意,便提议说:“不如趁着今日两宫上尊号大吉之日,我们就移过来如何?”

万贞儿想想也是,物件皆已就位,今日也未尝不可,便服侍宪宗先在前殿东次间坐了,自己带了一班宫女中官将清宁宫宫中所需搬往昭德宫的物件移了过来。安置停当,天色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