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婚姻大事的宪宗未忘记国家大事。此时两广叛乱,愈演愈烈,成宪宗心中大患,他不惜倾举国之力平定。
七月二十六,宪宗在文华殿诏见内阁首辅李贤、吏部尚书王翱,他照例并不多言,仔细听二人陈辞,并左右权衡。最后,他下诏遣定西侯蒋琬佩平羌将军印,任甘肃总兵官镇守甘肃,将郭登调回北京,主掌神机营。恢复景泰年间兵部尚书于谦所设,英宗复辟后废除的十团营(后改为十二营)制度,调年纪较长,但有军事经验的兵部尚书马昂任户部尚书,为大举征战作军饷准备。左都御史王竑升为兵部尚书,加紧备战。
王竑在夺门之变后,带头将王振党徒马顺当廷殴打致死,景泰帝时代受到重用。但英宗复辟后,他被削官为民,直至天顺五年孛来入侵,朝廷无人可用,在李贤举荐之下,英宗方恢复王竑官职,参与军务、总督漕运。
见过宪宗,八十岁的王翱由吏部郎中谈伦搀扶着,慢慢前往东华门,李贤为示尊重,也随后陪着一同慢行。王翱对李贤说道:“今日圣上复于谦当年所设十团营,毫不犹疑;诏回景泰一代大将郭登,晋升王竑为兵部尚书,毫无顾忌,看来老朽还看得到于谦平反那日。”
李贤模棱两可地说:“王公所言是。贤观圣上生性仁厚,心胸开阔。当年虽然于谦有大功于国家,但在易储时并未站出为陛下仗义执言。于私,圣上确实无须昭雪于谦,但为国,则另当别论。”
王翱行此有些吃力,边喘息边说:“国之所幸,国之所幸。”
宪宗怠慢,吴氏初时未以为意,以为皇上政务繁忙,大婚前几日在乾清宫时,宪宗偶尔还过来看看,自迁往坤宁宫后,竟连人皆不见了,全然不似新婚。吴氏心中渐生疑虑,其实不止吴皇后,她身边宫女吕采也是心焦,自被吴氏带进坤宁宫,便以皇后贴身宫女自居,眼看吴皇后被冷遇便四出打探,听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消息,暗中讲与吴皇后听。吴皇后听到皇上另有所爱,先是心中一阵寒意,后来听说万妃年长皇上许多,还是宫女出身,吴皇后对她心怀恨意时,又生出几分藐视。吕采虽然年纪轻轻,但颇有主见,依她之见,既然宫中皆传周太后不喜万妃,此事须由周太后为皇后做主。
皇上大婚后怠慢皇后的消息已在后宫渐渐传开,周太后也有听闻,她对此事且怒且疑。借儿子大婚,而令其疏远万贞儿之事未能得计,周太后十分不快,青春貌美的吴皇后竟不敌万贞儿,这令其不解。但是周太后心知,她虽为皇上生母,但二人之间交集不多,况且还有怂恿英宗易储那件事,现在他已即位成了皇帝,未必会听得进她的话。
八月初六,正由近身宫女为她扇扇纳凉的周太后听说吴皇后前来请安,此时周太后心中有事正想问她。
坐在明间正殿宝座上接受吴皇后跪拜,周太后眼见她青春美貌之下掩不住的委屈之色。礼毕,她请皇后往西次间坐,屏去左右,周太后问道:“……你们大婚已是……”
“禀告太后,到今日刚满半月。”
“相处如何?”
“圣上皇恩浩**,妾愿尽全力服侍,半刻不敢懈怠,唯圣上日夜忙于处理国事,妾尚未有机会尽皇后责任。”
“国事再繁忙也要顾及皇后,怎样你们也是新婚。”吴皇后不语,周太后继续说,“若新婚失和,后宫必有闲言碎语传出,不知你有无听到什么?”
吴皇后咬了一下嘴唇回道:“禀告太后,别的没什么,只是听见有人提到那位万妃……”
“哦,她啊,应无大碍,不过皇上幼时她有曾带过,皇上心存感激罢了。不论如何,这皇宫之内无论何人,亦不得恃宠而骄,有悖尊卑秩序。”
“是。”吴皇后恭敬地答道。
“我问你,自册封你为皇后,这些天你在后宫所遇之人待你如何?”
“无不恭敬备至。”
“为何如此?”
“因有皇后名分。”
“这便对了。自古皇后乃一国之母,举国女子表率;在内为内宫之长,驭统皇家女子。皇后为皇帝正妻,皇帝所有嫔妃皆在皇后管辖之下,今日皇帝仅有三位妃子,便无法驾驭,那将来有数十上百的时候,你又当如何?”
听了周太后一席同情、勉励的话语,吴皇后回到坤宁宫,觉得心情略好。她同太后秉性中有相似之处,皆是自视甚高,不甘人下,她贵为皇后,岂可受屈于那个宫女出身的老女人?
此时,后宫还有一个心存不甘、为吴氏不平的,那便是司礼监太监牛玉。依他眼光,那万贞儿怎可同吴皇后相比。原本期待皇帝大婚之后,立即为这位花容月貌的皇后所倾倒,但不知那个万贞儿施了何等法术,皇上居然对吴皇后毫不动心。周太后、吴皇后、牛玉三人未敢指责皇上,却不约而同将矛头指向万妃。周太后鼓动吴皇后对万妃发难,牛玉开始在宫中散布万妃目无尊长,擅宠主宫的谣言。加之坤宁宫一班看不惯主子被怠慢的宫女,不时在她耳边煽风点火,年少气盛的吴皇后便想找个机会挫万妃之锋。
万贞儿对宫中暗涌一无所知。八月十五,她微感热风寒,卧床不起。十六日午后,正在文华殿见大臣的宪宗心想万贞儿卧病,自己已许久未见皇后,不如晚上去坤宁宫陪她进膳,便将此事交代给了牛玉。知道皇上要见皇后,牛玉自然高兴,便起身亲往坤宁宫知照皇后,路上经过后宫浴堂,就顺便进去交代里面宫女备水。
牛玉离开浴堂前往坤宁宫后不久,宫女刚将水备好,不巧万贞儿便来了。原来她心想浴堂水烫,来此沐浴发汗驱寒,她在池中沐浴一番才走。回昭德宫,觉得头昏,又倒在榻上歇息,不一会便昏昏睡去。这边牛玉将好消息带给吴皇后,嘱咐她先行往浴堂沐浴梳妆,皇上晚间来,留宿宫中宠幸也未必,他已交代浴堂,水已备好。
当吴皇后心怀喜悦地来到浴堂时,发觉备好的水已被人用过。一问竟是万妃,心中大怒。想起大婚以来,皆因此人使自己貌似辉煌荣耀,实则备受冷落。世上使女子丧失理智者,莫过于那嫉恨二字。此刻吴皇后心中便被嫉恨充斥而无法自制,她当即带领坤宁宫一班人便往昭德宫而来。当皇后进入昭德宫,迎面遇见正向外行的覃昌,覃昌见皇后满面怒容,心知不妙,连忙下跪请安。吴皇后问道:“你是何人,万妃在何处,叫她出来见我。”
“禀报皇后,奴才覃昌,万妃偶感风寒,在后殿歇息。”
“胡说!她刚在浴堂将为我预备的烫水擅用,怎会转眼之间就有感风寒,勿再多言,快去!”
宫中再无其他人比覃昌更知万贞儿在皇上心中分量,他心想万妃生病是真,要是进去将她叫了起来,使病情加重,皇上必然怪罪。但不去通报,皇后自行闯进去,若发生何事,皇上必然怪罪皇后,两者都不好。覃昌虽为皇后着想,但吴皇后却以为他是惮于万妃**威不敢通报,见他犹豫,便丢下一句话:“无你通报,我还见不到她不成!”便自己带人走上前殿石级,自东回廊往后殿而来。覃昌见状,连忙跟了进来。
进入后庭,皇后只觉殿室精致,窗明径洁,清雅幽静,阵阵清香不知自何处悠然而来。吕采为她推开中堂明间门,吴氏径直进入,仅吕采一人随之,其余随从则立于后庭之内。覃昌走到中堂门前,未敢擅入,便站在门前,心中一阵惶恐。
大婚后的吴皇后先居于乾清宫,满七日迁坤宁宫。此时站在昭德宫后殿东次间的她,猛然感到无论是乾清宫皇上的寝宫,还是坤宁宫她自己寝宫,虽然宏大辉煌,奢华万千,但是与此处相比,是多么空洞而了无人气。此处一眼望去,虽是未见有人,但在那恬静之间却处处充满生机。几份奏章随意摆在几案之上,几上还有一本夹着象牙书签的书,好似读书人刚刚离开。几侧那张剔红小几上放着一幅有针插着的、尚未完成的刺绣,似乎绣花者就在附近。衣架上工整地悬着一身金黄色曳撒常服,衣架下一对白色麂皮靴也是摆得齐整,这是随时等候皇上回宫所更的便服。那只红漆戗金罗汉**虽是无人,但又好似有皇上和万妃在此懒懒而坐。紧挨罗汉床的壁上还悬着一幅画,吴皇后不觉移步向前观看,她在宫外长大,认得画中女子身穿江南民间女子五色水田装,浅笑中饱含爱意,端坐于一张圆凳之上,背景竟是此屋。唉,这分明是皇上在此所绘万妃像!身为妃子,在皇上面前竟然随意身着民间衣衫,可见二人何等亲密。想起大婚以来,皇上对自己的冷淡,原来是这万妃俨然早已将她这昭德宫变为皇帝寝宫。吴皇后心中正在嫉恨交加时,方才所闻那奇香又隐隐传来,皇后向右一望,原来是榻前香几上香炉中所插三只龙涎细香正散出缕缕清香。她再往下一望,看见红漆戗金大架子床前的脚踏上,有一对青色,绣有金云凤纹,前端镶有珍珠三颗的细绫鞋。架子床正面金黄色床帏钩在两侧,透过内侧青纱,隐隐可见一位女子安卧,吴皇后心想那必是万妃,便向吕采示意。吕采上前掀开纱幔,大声喝道:“还不拜见皇后殿下!”
吕采见万妃不动,便用手拍了拍万妃,万妃蓦然惊醒,坐起身来。病中的她头有些沉,满脸困惑,定睛细看,却是凤眼怒视的皇后。她从未想到新婚皇后会前来昭德宫,更未想到皇后会直接进到她的寝宫。万贞儿连忙起身下地,跪在皇后面前道:“皇后恕罪,不知皇后驾临,有失迎候。”
皇后细看着大婚后曾有见过一面的万妃,这女子虽然已是三十多岁,但仍然皮白肉净,面容秀丽,中衣之下身段略带几分丰腴。虽然跪在地上,其态却是不卑不亢,从容不迫,便说道:“我问你,为何今日擅用浴堂?”
“一向皆有用浴堂,不知为何今日忽然变为擅用?”
皇后听万妃如是说,心想果然她目中无我这个皇后,便大声道:“今晚圣上将驾临坤宁宫,中官传达沐浴侍候,你却径自先行占用浴堂,此非擅用,何为擅用?”
万妃听皇后搬出宪宗将驾临坤宁宫,不禁冷冷说道:“我往沐浴时,并不知皇后要来,若皇后驾到,命浴堂宫女清洗换水便是。”
“你在宫中这许多年,难道不懂尊卑有序道理?我为皇后,自然较你这宫女出身的要先用才是。”皇后此言,同宫中其他人讲倒也罢了,唯独在万妃耳中听来,是十二分的不顺耳,我这个宫女,怎可等同于一般之宫女?
“皇后所言极是,我四岁进宫便是宫女,但从幼时到年长,与先皇太后来浴堂已不知多少次。今日有擅自先用,请皇后恕我不知之罪,同时也为多年以来,先于皇后多次使用浴堂,向你一并请罪。”说完,万妃将头在地上叩了一下。
皇后没想到万妃竟然口出讥言讽语,一时语噎。世间女子,常在嫉恨之时难于自持,吴皇后也未能例外。当她被万妃几句不阴不阳的话语当场噎住之时,急于寻找什么羞辱一下万妃才解恨。她有皇后名分,但万妃似乎未加理睬,皇后自认还有的优势便是自己青春年少,貌美多才。而万妃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皇后心中已是老妇。她随即冷笑一声道:“万贞儿,你望望自己,已是这等年岁,同皇上一起十分不当。若侍奉皇上出宫,分明是有伤国体,有损皇上尊严。你明知如此,还自不量力,不守规矩,目无尊卑,将你个人宫所变成皇帝寝宫一般。我身为内宫之首,同皇上日月交相辉映,今后绝不容你擅宠内宫,望你自重。”
皇后这番话语极之刻薄,深深刺痛了万妃,年长朱见深一向是她心病,毕竟十七年差别非同一般,虽然宪宗身为皇帝,册封她为妃,无人敢言,但万妃却有忌惮他人对己感观。更为紧要的是,红颜易老,再过数年,宪宗能否对己情深依然?倘若万妃忍辱负重,说声“是”字,此事也就过去。但万贞儿虽天性平和,但痛处被戳,一时无法忍受,且同为皇帝妻妾,女子那天生妒忌之心被激起,不由得她也有失慎重,回击道:“贞儿自知粗鄙,不配皇妃之名。我只懂全心服侍皇上,从不知如何擅宠。宠爱岂可擅自而来,即使贞儿无皇妃名分,皇上愿来,我亦不得阻止,而纵使我有皇后名分,皇上不来,我亦无得擅自使皇上来。至于昭德宫布置,那并非为贞儿自己,乃为皇上。皇上在此,岂可因陋就简?”
万贞儿几句话,径直说出皇帝怠慢皇后,是因不爱皇后之故,也反过来触动了皇后的痛处,皇后被气得七窍生烟,无言以对。想起周太后说后宫嫔妃,皆在她管辖之下,今日若不能镇住万妃,自己在后宫威严将**然无存。她望见窗边有一只支撑窗框的藤条,便转身拾了起来,对着跪在面前的万妃便抽了下去。万妃未曾想到皇后用藤抽打,连忙垂首,双手抱头,咬紧牙一声不响。门外宫女中官听见皇后大怒及藤条抽打声,皆屏气凝神,不敢出声。抽打了十几下,皇后方才觉得气消了些,扔下藤条,转身出了明间,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站在门前的覃昌眼看吴皇后一行离去,皱着眉头自忖:吴皇后此举甚谬。纵使有皇后名号,你怎能同万妃相比,在皇上眼中,你不过是刚刚相识的一位民间女子,同你结为夫妇不过是为了履行国家义务。你名分尊贵,是来自于皇家封赐。虽说万妃名分亦来自皇家册封,但其真正来源却是二人生死相依之情。皇后如此少年气盛,必将铸成终身大错。
不久,宪宗自文华殿回到昭德宫。他一进宫门,便见到覃昌下跪,宪宗摆了摆手:“我看一下万妃,便去坤宁宫,有事回来再报。”说着便径直往后殿而去。
当他进到后殿,刚迈进中堂,便被万妃一把抱住,将头枕在他的肩上,泪水婆娑。宪宗大惊,自小他在万贞儿的爱抚、安慰下长大,从未见万贞儿在他面前如此委屈无助,连忙问道:“贞儿,贞儿,这是怎么了……”接着,他发觉万妃白色中衣上有血迹,便小心揭开,赫然发觉几条鞭痕,不觉大惊。
“方才皇后进来无端打妾……妾心中十分委屈,这许多年,虽然妾不过是宫女,但陛下不用说打,对妾大声说话都未曾有过!”万妃这句话,引起宪宗心中一痛,宪宗对万贞儿,既爱且敬,有她在旁,宪宗那份亲切之情便自然而出。他如此亲爱之人,今日竟遭人随意欺辱,虽宪宗自幼随万贞儿长大,性格向来平和,但此刻心中却是怒不可遏。他向外叫道:“来人!”
立即有两位平素照顾万妃的宫女进来,宪宗立刻吩咐道:“你二人扶万妃进去,并传太医进宫。”又转头对万妃说,“贞儿原本身体有恙,切勿动气,朕出去一阵便回,此事朕自会处置。”
万妃张口想叮嘱什么,但话又未说出口。
宪宗来到前殿,说了句叫覃昌来,便进了明间,在万妃的宝座上坐下。没过一会儿,覃昌便进来了,宪宗说道:“不必行礼,将门闭好。”
覃昌回身将门关好,殿中仅留下他二人,宪宗问道:“覃昌,你将今日皇后来昭德宫之事,原原本本讲与朕听。”
“今日近酉时,皇后往浴堂沐浴,发觉浴室备好的烫水被万妃用过,认为万妃不顾宫中尊卑之制,故意给她难堪,便前来昭德宫质问,中间言语不和,便鞭笞万妃后而去。”
“万妃是否知道浴堂烫水系为皇后所备?”
“皇后在昭德宫有说,午后牛玉往坤宁宫禀报,陛下晚间将同皇后共进晚膳,他已命浴堂为皇后备水沐浴。事后臣有立即前往浴堂查验,浴堂当值宫女答曰,牛太监确实有来,但吩咐备水时,未说明为何人所备,不久正巧万妃前往,自然是万妃先用了。臣以为此事误会在于,万妃不知牛太监是为皇后备水而先用,而皇后则以为万妃是蓄意为之。”
“难道万妃未曾向皇后当面解释?”
“依臣在门外所闻,万妃有说,但似乎愈说皇后愈怒……”
“皇后乃万民之母,理应为天下女子表率,为何举止如此粗鲁!”
覃昌沉默不敢应对。宪宗连连叹气,像是对覃昌,又像对自己道:“你说此事应如何处置!”
“臣有一事禀报。”
“讲。”
“天顺六年,当礼部遴选十二位秀女入宫时,先皇太后曾命先帝从中预选三位留下,最后再由先皇太后亲为陛下定谁人为正妃。”
“之后如何?”
“先皇太后尚未有机会面见先帝所预选三位秀女,便身体有恙。”
“是。朕记得此事。”
“不过听闻……虽然先皇太后未曾亲眼见到三位秀女,先帝却有见过,并曾在三人之间有意以王氏为正妃。”
“那怎么后来有变?”宪宗立即将身体前倾。
“臣不敢说‘有变’二字。”
“为何?”
“因当年三位秀女中,何人为正,虽然先帝意属王氏,但按惯例仍须由先皇太后定。既然先皇太后尚未来得及定便崩逝,此次陛下大婚,何人为皇后,循例便由当今两宫太后定,而太后既然定吴氏为皇后,故此臣不敢说‘有变’二字。”
“那两宫太后是否知道当时先帝曾有意王氏?”
“应是不知,因为若是知道,必按先帝之意而行。”
“何人知道?”
“此事先帝并无文字留下,只是对身边随从中官之言,两年之前随先帝预选时的中官皆还在宫中,查证并无困难。”
“如此说来,牛玉必定知先帝之意。”
“照理应该知道,但听闻牛太监却向两宫极力推荐当今皇后。”
“那又为何?”
“恕臣不知。”
“你下去吧。”
……
当晚,宪宗并未如约前往坤宁宫,只是派人告知皇后暂时不要出宫。皇后见坤宁宫四处皆有中官把守,方知今日逞一时之快,闯下大祸。同时宪宗下令,以欺骗两宫太后为名,将牛玉下狱审讯。
宪宗天黑方回到昭德宫后殿,看过万妃伤势,知道只是肌肤之伤,放下心来,叮嘱她好生在宫中休养。万妃见皇上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心中怨气泄去大半。但又担心皇上过分责怪皇后,使皇后更加憎恶自己,今后后宫将不安宁。不过见宪宗只字不再提起皇后,她心想过几日再问。
万妃不知宪宗已将牛玉下狱,牛玉见隐瞒英宗曾意属王氏之事已被皇上知晓,为不独担罪责,便将吴俊为求将女儿册为皇后,派其子吴雄进行贿赂之事供了出来。
牛玉下狱,宫中那批同钱溥有师生之谊,且同原太子宫中王纶有交情的覃昌、怀恩、张敏等人十分高兴。英宗时代他们便看不惯牛玉倚仗皇上宠信,在内廷专权。更恨他在宪宗即位后,在皇上面前讲王纶坏话。此次覃昌借皇后鞭笞万妃,皇上盛怒之机,暗示牛玉有徇私之嫌,总算是为钱溥、王纶出了口怨气。
牛玉倒台,自然宫中又有人向皇上报告,牛玉曾在宫中散布万妃擅宠等言词。宪宗心想,这分明是皇后与内廷宦官之首结为同盟打击万妃,便越发不能宽宥皇后。
八月二十二,距七月二十一册封吴氏为皇后正好满一个月,这日早朝,宪宗忽然诏告朝臣:“朕勉遵先帝之命,册立皇后。不意太监牛玉竟为一己之私,将当年被先帝所退之吴氏,推荐于两宫母后,朦胧之间,吴氏被立为后。朕负天下重任,皇后为天下表率,朕观吴氏,轻浮粗率,古人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吴氏初为皇后,便失谨慎,长此以往,又将如何,焉得共承宗祀?唯有收其册宝,废其后位,退居别馆。朕不幸所遇如此,实非我之所愿,特布告群臣,悉于至意。”
宪宗废后之举,使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大为震惊。
被禁于坤宁宫,几日来惶惶不安的吴皇后最终收到的是一纸废后敕谕。接旨后,一班宦官当即出现,将她带出紫禁城,迁往西苑迎翠殿内的一所院内定居。以吴氏一出身普通人家的年少女子,宫中无亲无故,横遭如此变故,心中梦想一朝破碎,那份惊恐、失望、悲凉可想而知。不但她自己年纪轻轻,便落得个流水落花春去,终日以泪洗面。且连累父亲吴俊、长兄吴雄充军登州。牛玉贬谪至南京孝陵种菜,牛玉有官位在身的侄子、外甥皆被罢免。
宪宗诏告一出,外朝震惊之余,私下议论纷纷,谁不知皇家文告冠冕堂皇之下往往藏有内情。果然几日之后,皇后鞭笞万妃的传闻渐自内廷流出。朝臣几乎一致同情被废吴氏,将吴氏被废归于皇上受到万妃背后怂恿。大婚仅一月,皇帝便以莫须有借口废后,前朝历代绝无仅有。宪宗废后,朝臣不敢多言,同时万妃形象大损。
内廷同样震动。两宫太后,特别是宪宗生母周太后终于明白,凡有人冒犯万妃,儿子便是六亲不认。宫中一众宫女,对万妃感观因此而改变,因为无人相信万妃被鞭笞后,未曾怂恿皇上废后。倒是黄惟对万妃十分同情,黄惟遇事思维清晰,皇后被废,她听到谣言四起,知道万贞儿必然为此困扰,便专程前来看望。万妃一见黄惟,果然自诉冤枉,她实在是未曾怂恿皇上废后。
黄惟听后连连摇头评论道:“他们是在想当然而已。于私而论,废了皇后,对你万妃何益之有?假使皇后与你争宠,当然留着一位令皇上厌恶的皇后对你更为有利。若是吴后被废,国家不可能无后,必定另外册封一位,皇上再宠爱你,大明皇后在民间遴选制度为祖宗所定,皇上也不能更改。既然你不能取而代之,假使皇上宠爱新皇后,你岂不反倒因此而失宠?于公而言,你自幼由太后带大,不是那种不识国家大体之辈,怎会做那种怂恿废后之事!皇上冲动之举,无人敢去怪他,却使你遭人误解。”
“事已至此,我也不能抱怨皇上,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唯有听之任之,虽贵为妃子,但宫内宫外哪有你伸张之处?其实明朝妃嫔,看似名分高尚,其实地位普通,因全都出身平民,缺少声援。就算有幸为皇上诞下儿子,也依靠不上,因为除太子一人之外,儿子稍长便往封地就藩,终生不得再见。即使所谓身为后宫之首的皇后,那也只是个名誉尊称,并无任何实际权力,真正把持后宫事务的还是宦官。吴皇后自幼在家骄纵,涉世未深,大婚后自恃背后有周太后及司礼监牛玉,做出出格举动,便立即被废,可见即使贵为皇后,地位也是如此脆弱。真正宠与不宠,在于皇帝自己,他愿宠谁,谁便受宠;他若不宠,你凭何去争?你当是那平民之家,夫君对妻妾有所依赖,要靠她持家,侍奉父母,照料子女,煮食浆洗,洁庭扫院,到了年老之时,有她陪伴服侍。有的妻妾娘家有钱有势,夫君亦要让她三分,所有这些,在皇家皆不存在。世间若想要挟于人,手上必先有要挟之物。世人毁谤被皇上宠爱女子,似乎已成历史惯例,即使今次无事,下次也要找事来说。对宫闱之事,市井百姓一向十分好奇,但真实情形他们又无处可知,唯有靠胡猜乱断,听信流言,而那些流言蜚语,竟无几分是真。”
二人私下大发感慨之余,却是无奈。
牛玉被贬谪南京,司礼监太监一职空缺,宪宗有心令覃昌出任,此时的覃昌已被任命主管针工局兼在昭德宫之间行走。覃昌志不在此,心有不愿,极力向宪宗举荐怀恩。宪宗见覃昌婉拒,也不勉强,便说:“你既然不愿,便任命怀恩为司礼监太监,但司礼监事务重要,你就任个司礼监右少监便是了。”覃昌只得勉强接受。
怀恩博学多才,铁面无私,后来成为成化年间最具权势的宦官。覃昌不愿做司礼监太监自有其道理,他生得面似潘安,为人亲切,宫中宫女、中官人无不喜爱他,他又深得皇上信任,外朝对他也颇为尊敬。覃昌自觉每日在宫中过得开心,无意更上一层。此外,司礼监统管内廷,皇上如此宠爱万妃,自己又同万妃私交甚笃,人性无常,万一万妃将来利用皇上宠爱在宫中横行起来,自己身为司礼监太监夹在公私之间,反倒难做,还是由铁面无情的怀恩任此职为好。
因宪宗命覃昌往司礼监任右少监,另有一名宦官开始在昭德宫专责万妃宫中事务。他姓段名英,三十多岁,也是幼年进宫,曾服侍英宗宠妃刘敬妃多年。
宪宗既废吴皇后,明朝泱泱大国,皇后又岂可长期虚位。既然皇上你说牛玉擅自将先帝意属之王氏改为吴氏,那无论如何你也要册立王氏为后才是。不久,孙继宗代表皇家宗室,李贤代表群臣,联名上表请求皇上再次大婚,册立皇后。宪宗初以“刚遭变故”为名将此事往后拖,但眼见朝臣宗室不满,且找不到得以服众之理由,不得不同意于十月十二正式册封王氏为皇后。
王皇后同吴氏人生经历迥然不同,王氏钟英自幼家贫,在江南衢州楼锋农家长大。因父亲在南京军营服役,便将女儿寄于哥哥家中。嫂嫂为人刻薄,派遣年仅七岁钟英放鹅,幼时的她饱尝饥寒交迫、寄人篱下之苦,好不容易十三岁那年父亲才将她接往南京。到了南京,得到刚过门便孀居的叔母李玉呵护保育,这令王钟英感激万分。恰逢天顺六年四月,朝廷为太子选秀,她被选入宫中。曾度过漫长困苦的王氏遇事颇能开解,她天性平和大度,与世无争。被嫂嫂刻薄多年,离去后并未多加忌恨。入得皇宫,锦衣玉食,已觉如抵天堂。
吴氏被废不久后,她忽然之间将被册封为皇后,十分愕然。不同于吴氏自视甚高,王氏对自己能否讨得皇上欢心,十分无把握,毕竟自己不过是农家放鹅女出身。既有吴氏被废之例在先,王氏生怕再有差错,大婚合卺礼后,只留皇上和自己时,王氏满脸天真地在乾清宫中对皇上说:“皇上恕妾年幼无知,不懂如何侍奉,有不周之处,唯恐令皇上不悦。皇上承国家责任,夜间歇息得好才是,若皇上不惯在此,回平日所居之所安歇也好。”
原本有些进退失据的宪宗见她说得虽然唐突,但贵在天真中带着那份真诚,令他心情自在许多。他对王皇后笑了笑,和颜悦色地答道:“好,好。皇后也歇息得好才是,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他们。”这才施施然离去。
自此,暂时内廷外朝无人再来干涉宪宗私事,他得以专心致志投入对两广用兵之事。
此时,广西局势已日渐危急,广东、湖南、江西皆受其害,宪宗接到巡按当地的御史王朝远奏道:“广西流寇越境进入广东,致使广东界内十数郡县城损毁过半,田地荒芜,遗骸遍野,居民无几,道路空旷,渺无路人。大明在此兵力衰微,民情惶恐无助。今时流寇日益蔓延,经广东,已进至江西,而在广西者,又南上湖广。虽广东、广西各有总兵,但鉴于地广贼众,力不能支,乞朝廷会议之上,选派谋勇名将,及有威望大臣,委以重权,率朝廷大军前往平乱。”
宪宗不再为后宫那些事烦心,且经这一年间的军事、财力准备,终于确定大举发兵两广。
事关重大,成化元年元月新春刚过,宪宗便召集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连同都察院一众官长廷议,经一番详尽筹划,确定调集北方、湖南、两广等地共十六万人,中军都督同知赵辅佩征夷将军印任总兵官,右都督和勇为游击将军,户部右侍郎薛远整饬两广军饷。太监卢康、陈碹为监军,并专门委派御史刘庆、汪霖随军为参战者记功。宪宗在大多事项既定后说道:“大军虽由赵辅等久经沙场将官统帅,但此役不同以往,涉及颇广,大军需同各部及湖广、两广、江西等地方军政各部协调,且广西瑶、僮人作乱多年,朕之所期,不仅军事取胜一时,志在两广安定一世。此事你等尚需为朕举荐具胆略之文臣,充总领大任。”
不同于其他朝代出征时常用武臣作统帅,明朝大举用兵时,通常任用科举出身的文官作全军统领,此役亦不例外。
内阁首辅李贤奏道:“圣上英明。过往平乱集国家财力,将士用命。大军凯旋,贼乱死灰复燃。再讨再胜,再撤再起,循环往复,劳民伤财。究其原因,大军虽胜,但当地民变缘由未除也。今次务必先以军事破敌,后以安抚治理,方可一劳永逸。”
宪宗点了点头。兵部尚书王竑自七月就任以来,已就两广用兵事征集各方建议,并多次向宪宗奏报各项事务进展及个人意见,宪宗甚表满意。此时宪宗心想王竑对此必有考虑,便望着他说:“此役兵部责任最重,王爱卿对大军统领有无人选举荐?”
王竑果断地说:“臣推荐浙江左参政韩雍。”
说起韩雍,朝臣皆不陌生,他原任兵部侍郎,受去年“王纶钱溥内宫外朝勾连案”牵连,被贬出京,往浙江任职。但因朝臣私下认为此案与内阁朋党之争有关,而今日李贤在朝廷之上炙手可热,因此当王竑作此举荐时,在场人唯恐得罪李贤、陈文,竟无人附和。
“为何韩雍堪此重任?”宪宗又问王竑。
“韩雍天资聪颖,年仅二十便考取进士,授御史。正统年间往江西任巡按御史、右佥都御史、江西巡抚。曾参与平定叶宗留、邓茂七战事。景泰年间任广东副使、右佥都御史、并巡抚江西。天顺初,改任山西副使,后入京任大理少卿、佐寇深理院事。天顺四年巡抚宣府、大同,七年回京任兵部右侍郎。韩雍既有亲身参与平乱,又曾巡抚宣府、大同北方重镇,具军事才干,人皆赞其胆识。他所到任职之处,皆措置规划得当,民望赫然。臣以为韩雍才气无双,平贼、安定南方非其莫属!”
一众重臣仍然未有人响应,右副都御史方敏心想,既然重臣碍于韩雍曾有得罪李贤、陈文,不愿附和王竑,不如令皇上否决此议,可解僵局,便向宪宗奏道:“韩雍之才虽然难得,但此役事关重大,韩雍毕竟曾涉王纶、钱溥之案,有瑕疵在身。”
方敏原是想提示皇上,韩雍曾涉及他登基后亲自经手案件,不知宪宗其实志在门达,其他被贬之臣乃作陪衬而已。因而宪宗听到方敏之言,反倒对韩雍心生歉意。他没有回应方敏,而是望了望王竑。
王竑天性负气刚直,敢于正色直言,他大声说道:“若因韩雍有瑕疵不得重用,那臣亦因有罪曾被罢免,今日岂不是不得任兵部尚书之职,而失去为国效力之机?试问在场诸臣,有几位不曾被罢免?圣上不惜倾举国之力出兵两广,南方安定在此一举,大军统帅非胆略过人者不可。韩雍虽曾被贬谪,但瑕不掩瑜,当此国家危难之际,皇上任用人才不拘一格,岂可单计臣子瑕疵耶!”
王竑讲得慷慨激昂,宪宗微微颔首。一众大臣心知肚明,京城众多文臣之中可引经据典,言安邦定国之计者为数不少,但真要亲率数十万大军出征,行军布阵,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且又为领兵武将所信服者,数来数去,韩雍当为首选。再眼见皇上对王竑举荐频频点头,韩雍任用之事终得一致附议。
宪宗见重臣就任用韩雍再无异议,当众下谕:“大军在外,诸事悉听韩雍节制。将士有功者,可自行嘉奖。职位在三司之下官员,临阵不用命者,以军法论处,朕不制止。”
转眼便到了二月,宪宗收到监察御史赵敔的上疏,主旨是请皇上为于谦一家平反昭雪。于谦之冤,天下皆知。英宗在位时,朝中未有人敢为于谦鸣冤。但宪宗即位后,先将英宗宠臣门达治罪,后为郭登恢复爵位召回北京重用等举措,这使朝臣感到宪宗不同于其父,赵敔便上奏道:“……当年正统十四年,寇犯京城,国家依赖于谦保卫,其功甚巨……于谦等被石亨之辈诬陷致死,并被榜示天下。但未过一两年,石亨之辈罪行已然败露。当年同案内阁首辅陈循已获宽宥,臣伏地乞求皇上为于谦案雪冤,收回当年榜示,死者赠官遣人祭奠,生者复以官职。”
宪宗此时大位已就,对在英宗临终时永不翻案的承诺早不放在心上。当年国家实在愧对于谦,为他平反乃人心所向。此时正值出兵前夕,景泰、天顺两朝以来,如此十几万大规模用兵还属首次,昭雪于谦势必能提高朝廷威望,释放民愤,他挥笔在赵敔奏章上写道:“御史所言极是,昔日奸凶之徒若不诬陷他人,便不得将他人治罪,不将他人治罪,便不得为自己请功。朕那时尚在东宫,便已听闻于谦冤枉。于谦在国家危难之际有安定社稷之功,无辜被害,且较之其他受害者,其冤尤甚,宜按御史所言,昭雪平反。”
被充军的于谦子于冕及女婿朱冀、大学士王文子王宗彝被放回。之后宪宗下令,恢复于冕府军前卫副千户官职。不久,宪宗收到于冕奏疏,请求朝廷祭祀冤死的父亲,奏疏上写:“……正统十四年,正值多事之秋,(父)亲督大军,奋身出战,守护京师,击退强虏,保安国家之功,天下共知。(父)平素全身奉公,绝不阿谀奉承,以致招怨权奸,被石亨诬害。伏望圣上思悯,予以祭祀,谕先臣之冤……”
宪宗阅后十分感慨,准奏,并亲自为于谦撰写祭文:“卿以匡时济世之志,天经地纬之才,历事先朝,劳苦功高,与众不同。当国家多难之际,挺身保社稷平安。卿为官明清正直,奉公克己,不幸被权奸所害,昔日先帝已知卿之冤。今时朕怜惜卿之忠,故此诏谕天下,复卿子于冕官位,遣人祭祀卿墓。呜呼!朕为卿之死哀伤,表彰卿之平生,乃顺乎天理。卿昔遭厄运,朕今为卿伸张,乃顺乎民意。卿之英名,流芳百世,九泉之下,卿之英灵安息。神灵在上,天地共鉴。”
宪宗派人前往于谦陵墓祭奠,诏谕天下的祭文一时广为传颂,大家追忆于谦之时,对皇上也多有赞誉。
终于了却了这多年为于谦昭雪之心愿的李贤,当晚在日志中写道:正统土木堡之变,于公以社稷为重,力排众议,选将练兵,击败强敌,保国无虞,功勋卓著。当时谁人不知于公身负国家安危之责;谁人又知,建千秋功业之时,却是小人心生嫉恨侧目之际,埋下杀身亡家之祸端。而后时机生变,石亨以迎驾之举,获朝廷生杀之权,于公在所难免矣。每想到于公一生为公,落此结局,令人心寒。诸葛武侯曰: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与否,非臣能预知左右。韩魏公曰:为臣者当尽力事其君,生死相许之。至于成败,天也。岂可自料事将不成便不为之?以于公之智,必知功高之处不胜寒,却全然不顾,忠义之心依然,堪比古之豪杰。于公在世之时,虽未曾深交,却向来敬佩。于公受难,贤无力相救,却望一日有为于公昭雪。天顺年间,铲灭加害于公祸首石亨,代君一报冤仇。今时皇上亲笔为于公所书祭祀之词,情真意切,举国传诵。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万古英灵之气。于公安息。
自天顺八年初,因王纶、钱溥一案牵连被贬谪出京的韩雍一年来郁郁寡欢,唯有寄情山水,吟诗作对。好在这也不是第一次,早在天顺初年,韩雍便因得罪皇家宗室宁王曾被下狱,削官为民。这日忽有专使自北京抵达,传达朝廷将对两广大举用兵,韩雍以佥都御史提督军务,且皇上授予全权的诏命。去年宪宗即位不到一个月,韩雍便获罪被贬,正想着此生仕途已无大望,忽然之间被皇上委以如此重任,韩雍喜出望外,感恩戴德,只恨不得立即踏平广西,报答皇恩。
成化元年,覃昌派人往江南选拔女官。在应聘者中选中三十五名,于三月抵京。其人皆聪慧秀丽,知书达理,谙识算法。覃昌连同时年二十岁的邵妁慈,共三十六人送入宫中。覃昌将邵妁慈分派到以黄惟为首的尚宫局,从此,她开始了漫长的宫廷生涯。
好不容易将起兵两广大事安排停当。成化元年四月,宪宗见万妃气色有异,万妃也日感倦怠,目肿乳胀,他连忙派张敏往太医院宣老太医张兆先前来诊视。
白须冉冉,仙风道骨的张太医由宦官引领下进了皇宫,在宫女监督下,在昭德宫前殿的西次起居间,为万妃诊视。之后出到明间,见宪宗坐在万妃的宝座上等候,张太医下跪叩首奏道:“老臣向皇上道贺,皇妃身体无恙,不适系因已怀有身孕一月。”
宪宗听此消息,先是感到惊异,接着便是大喜,站起身连声说:“平身,平身,太医无须用些药来安胎?”
“臣见皇妃喜脉和缓,从容有神。臣以为还是饮食调理,顺其自然最好。”
“好!好!张敏,送老太医出宫……”
在里面次间的万妃听到太医同皇上之对话,心中一如天下女子知道将为人母时那般喜悦。更何况她这个孩子的父亲是当今皇上,若有幸是儿子,便为长子,虽是庶长子,但宪宗看起来对皇后毫无情感,皇后为他诞下嫡皇子机会甚微,那这个儿子便将为皇储。我四岁以宫女进宫,现不仅独得皇上之爱,若又有亲生子作为皇太子,我前生前世曾积下何种功德,方修成今日正果!
两广用兵中心设于南京兵部。调集各路兵马,筹措军饷、粮草并非预计般顺利,到了五月方才基本就绪,各级将校陆续到位。
在此之前,宪宗接到一份李贤呈上、由翰林院编修丘浚所写的平广西瑶、僮之乱的用兵方略。文中有理有据,写得颇为详尽。李贤、兵部尚书王竑及朝臣们读后皆深以为然。宪宗亦有细读,领会其大意为:乱贼巢穴广西大藤峡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大军应自广东对乱贼行驱赶之势,最终将贼困于大藤峡之中。之后大军围而不攻,毁坏瑶民所种庄稼,使其颗粒无收,再断贼其他获粮之处,困其两年,其军心必然大乱,此时再攻,贼可灭也。
宪宗读后,未置可否,但将丘浚方略传至南京军中诸将,总兵官赵辅等阅后皆赞同其见。
进兵两广前夕,在南京兵部议事堂,韩雍主持首次军事会议,群议进兵方略。韩雍先倾听诸将之见,赵辅、和勇、总兵欧信、都指挥白金等纷纷表达见解,听上去与丘浚方略大同小异。当在场众将眼光落在时年四十三岁的韩雍身上之时,他缓缓站起身,满面严肃。虽为文官,韩雍却生的高大魁梧,目光锐利。他身穿绿色御史常服,白色护领,头戴黑色乌纱帽,足踏皂皮靴。他首先向身旁示意,有幕僚将一张绘于羔羊皮纸上的地图悬于身后黑漆屏风之上,图中以跨广西柳州、浔州二府之贼巢大藤峡为中央,周围各地,一目了然:“诸将官,韩雍以为,丘浚方略并不可行。”
韩雍开宗明义一言既出,众将愕然。方略有理有据,并非纸上谈兵之作,且谁不知,此方略受朝中内阁首辅李贤、兵部尚书王竑赞赏,加之由皇上亲自传示诸将。韩雍获罪遭贬,甫复启用,便断然将朝野用兵共识否决。不过,韩雍才略,又是人所共知,且听他如何说。
“如今贼已蔓延数千里,若节节进剿,我军则势必随贼四处奔袭,不出数月,大军便在两广酷暑之下疲惫不堪,此其一也。二者,大藤峡绵延六百里,地形难测,以十六万兵力围困类似南京、杭城之地,可谓绰绰有余,但围困连绵六百里大藤峡……”韩雍以右臂在图上大藤峡所在地周围划过,做围困势,“将贼困死于大藤峡内,可乎?贼熟知地形,突出围困又有何难,那时外围各州,防守空虚,突出围困之贼攻城略地反倒轻松。其三,雍以为今时朝廷财政空虚,此次大军平叛,可谓倾举国之力,十六万人马,每日耗银、粮无数,沿途各州郡,皆被摊派粮草供应。此策短期可行,若以丘浚方略,困其两年,恐怕不出一年,军资便有不足,到时军心涣散,何以为战?剿贼无功,朝廷怪下来,不会怪罪丘浚方略筹划不周,只会怪罪诸位将官统兵不力!”韩雍说到这里停下来,议事堂内一片寂静。
“此战须速战速决,战事不得超过半年。兵法曰:先人有夺人之心,后人有待其衰。我军宜集中兵力,直捣贼穴,擒其贼首。贼心腹既毁,便大势已去。而我占据大藤峡腹地,南可援助高、雷、廉三州,东可接应南、韶,西可直取柳州、庆远,北可钳制阳峒诸路,势如常山之蛇,动无不应,举无不克。若舍此策,而分兵四处奔袭,则贼势必四方蔓延,更多郡县被毁,大军本来救火,却反倒形同煽风点火。”
这韩雍果然直言不讳,一席话语说得众将心悦诚服,一致赞同韩雍之策。他当即下令,大军经全州往桂林进军。
这边大军向两广疾进,南京也有人奏报朝廷,说韩雍未理会丘浚方略,而是率大军直捣敌巢,力求决战制胜。因为大部朝臣赞同丘浚方略,听闻韩雍执意孤行,不免议论纷纷。但宪宗阅罢奏报,却置之不理,放在一旁。
此时千里之外的北京朝中,兵部可谓日理万机,责任最为重大。但兵部最高长官王竑却忽然以生病为名向宪宗乞求辞官。
“……眼下两广战事紧要时分,兵部调度左右,统领各方,这王竑究竟为何全然不顾朝廷大局,说走便要走。朕前日朝上见他气色红润,哪有病容?怀恩,你同朕说,他究竟所为何事?”宪宗坐在昭德宫正殿东次间,那张用来批阅奏章的大案后,手中拿着一份奏章。
年近三十的怀恩皮肤黝黑,中等身材,面无表情。他天性耿直,直言无忌,听到皇上提问后答道:“据臣所知,王竑不满李贤把持朝政,未能秉公办事。”
“李贤天性并非跋扈之人,何来把持朝政?”宪宗听后略显诧异。
“因兵部近来事务极其繁重,清理官员登录簿后,认为尚有空缺,王竑及一些重臣皆举荐修撰岳正、都给事中张宁。但此事被李贤所阻,非但不用,反倒将二人补外缺,岳正任兴化知府,张宁任汀州知府。”
“京官、外职皆为大明官员,有何分别?”
“王竑认为李贤此举并非以国家利益为先,而是出于个人好恶。当年天顺年间,岳正曾短暂任职内阁,同李贤有隙;张宁则曾经声援弹劾李贤的给事中王徽。”
宪宗听怀恩如是说,面露不悦道:“国家正大举用兵之际,王竑身居要职,仅因不忿李贤个人便乞求辞官,那他不也是以个人好恶为先,国家利益为后?”
未见怀恩回复,宪宗继续说:“王竑就任以来,统筹、谋划大举出兵事宜,改革军事、举荐贤能,可谓尽职尽责,朕甚喜其才。但其性格过分负气,丝毫不知退让,便又是有违为官之道。今时之事,莫非要朕下令任岳正、张宁二人为兵部侍郎方遂王竑之意?那岂不是逼李贤明日便向朕以病乞求辞官?你代朕拟诏,安抚慰留王竑,并请太医院太医往其府上看视。”
怀恩走后,万妃才自后殿进来陪伴,她身穿一袭蓝色比甲装。近来,怀了身孕的万妃着平民装次数越发多了。万妃知怀恩行事不讲情面,不想令他见到自己身为皇妃,却着平民女装。给他看见,必定又会直言皇上管束,到时皇上又是左右为难。为此每次怀恩来,她便避开。万妃见宪宗以手斜倚着头发呆神情,心想大概又是因朝廷事烦恼,便劝道:“妾知天下并非太平,陛下不得已大举用兵,大军既出,信赖在外统兵将帅便是了。妾不懂朝廷大事,但知天下安危赖于陛下一身,陛下需有张有弛,方可才思捷敏。不如陛下做些平素喜爱之事,不必整日困于朝廷事。”
“朕其实正在构思一幅画作……”
万妃听宪宗这样说,面露喜色道:“好,那妾为陛下备笔纸。”
在西稍间,宪宗望着已在画案上为他备好纸笔,正在轻轻研墨的万妃,眼前出现十几年前万贞儿第一次教他在沙盘中写字情景,此生此世,若没有万贞儿在身边,朕之人生又将怎样?这时万妃已将墨研好,回头望见皇上呆呆地望着自己,笑言道:“莫非陛下还在思虑国事?”
宪宗猛然才回过神来,他以五色镇石将纸压好,躬身站立画案前,开始用用细笔作画。有孕在身的万妃则坐在他身后,因怕扇到画纸,便举高执扇对着他颈后为他轻轻扇拂。宪宗聚精会神,落笔之处,出神入化。半个时辰,一位面阔耳腴,体态浑圆,慈眉善目,身穿大襟右衽交领外袍,腰系大绦带,盘腿而坐的笑面弥勒佛,已跃然纸上。接着,他又在细微处点点勾画,直至画作完成,宪宗方将画笔放下。他直起身躯,回首对万妃微微一笑,转身握住万妃左手,万妃便自圆墩上站起身,迈前一步,靠在宪宗身边。万妃不禁脱口而出道:“好一笑面弥勒佛!”
宪宗笑道:“贞儿再仔细看,画中仅一人乎?”
“这是他的光头,下来是肩、臂,他左手捻着一串佛珠,右手张开……啊!”万妃再仔细看,又以右手沿着线条,忽然小声惊奇地叫了一声,“妾看出来了!原来此图中,陛下画了三人,中间那人面部两侧藏有二人侧面头像,左边那位头顶道冠,右面那位扎着方巾,二人团膝相对,左右手各处展开经卷一端,三人似乎正在讨论卷中学问。此图粗一看,是弥勒佛一人,其实是一幅三人合体,和谐无间的画。”
“对,对,贞儿所说正是,朕正是要绘一幅大臣共事,和谐无间的画,给朝臣们传看。”
宪宗又将今日同怀恩之间对话同万妃讲了一回。万妃也为他感慨,朝中真正有才干者原本不多,但有才干者一起,却往往未能和谐共事,可皇上年轻,对他们尚需倚仗。自宪宗即位后,万妃觉得皇位大局已定,对国事渐渐并不似先前那般关心,但皇上依旧事无巨细喜欢同她讲。虽说国事内容于她已然不再重要,但她始终如一地细心聆听,她喜爱见他讲话时那种举止,同幼时、少时既相像,又不像。心中更为他已然胜任处理诸多重大事宜深感欣慰。
二人说了一阵,宪宗换了一支笔,为画题跋。他首先写明图中三人渊源,之后表明正题:“……在世之人,共天同地,既然天生皆具天赋禀性,又何必因有心智不同便生一己之私,身形有异便心生猜忌,虽近在咫尺,又远离天涯。图中贤达伟人,高瞻远瞩,礼仪皆备,合三人为一体,达一心而无二,不计彼此之是非,集结一团之和气,为国建功所必备。朕绘此图,以笔写怀,庶以誉俗而励世。成化元年六月初一。”
万妃见皇上完成书画,立即唤张敏进来,将书画拿去裱贴。宪宗叮嘱,裱好送交去给内阁、六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各部长官轮流观看。张敏走后,宪宗对万妃说:“希望他们理解朕意。”
“陛下此番劝诫,他们必不会辜负陛下苦心。”万妃口上如此说,心有感慨,作皇帝不易,也要取悦大臣。皇上年纪尚轻,少年淳朴之心未泯,那些臣子岂会因皇上一幅画作而改变。果然,王竑坚持以病乞辞,宪宗只得允其病假,延至九月,允其辞官而去。此后王竑回家乡活了二十三年才去世,其中宪宗念其才气,不时记起他举荐韩雍时那番慷慨豪情,曾多次下诏令其回京复职,皆被其所婉拒。满身才气,可为国家贡献良多,却因个人恩怨放弃,有违士大夫忠君爱国之道,也有负皇上信赖。虽然宪宗一番苦心,绘画题词,未能挽回王竑去意,但这幅“一团和气图”却流传下来,一直珍藏于紫禁城中,供后代百世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