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曹钦之变,朝臣大多认为系被逯杲所逼太甚。唯英宗未引以为戒,反倒为自己所谓指挥若定,快速平定暗自沾沾自喜。英宗痛失得力鹰犬,十分伤悲,追封逯杲为指挥使,并授其子领指挥佥事俸。他更加深信,巩固朱家江山,缉拿反叛之徒,唯以残酷无情的锦衣卫逯杲辈,才最为得力。继位的门达原来行事较为平和,此次见到逯杲死后英宗如此怀念,便重新审时度势,感到行事不心狠手辣,难得圣上欢心。自曹钦之变后,门达行事手段大有承接逯杲遗风之势。不过,眼看逯杲针对武臣,以致被曹钦砍了头,为自身安全计,门达便改以将文臣作为主要侦事目标。
险些死于刀下的李贤眼见锦衣卫猖獗,朝廷上万马齐喑,便几次向英宗建言,力陈锦衣校尉为当今天第一大害,英宗听后置若罔闻。门达得悉此事,自忖李贤是英宗最为倚靠之臣,万一哪日英宗听从他之建言,岂不堵了自己晋升之路?便派人在英宗耳中散播李贤谣言,英宗听闻之后对李贤产生疑惑。
天顺八年十月初五下朝后,英宗将自己一手提拔的内阁大学士彭时单独留下,赐坐后先问候一番,然后说:“今后朕专用你一人,卿要用心做事。”
彭时甚感奇怪,便问英宗何出此言,英宗吞吞吐吐地说:“外朝内廷有人对李贤行事多有微言,虽无证据,朕宁可信其有,打算去其职。”
彭时大惊,起身下拜道:“圣上勿为流言所扰,臣同李贤共事数年,贤乃治理国家奇才。为国计,贤万不可去,若李贤去,臣不得独留。”
英宗见彭时说得诚恳,且以自身职位担保,生性犹疑的他又将此事暂时放在一边。彭时回到内阁,将李贤拉到一旁窃窃私语一番,李贤拱手相谢。之后,李贤在英宗面前绝口不再提起锦衣卫之事。
自曹钦之变那夜,皇太子与万贞儿情急之下成百年之好。此后,皇太子心身成长日新月异,举止日渐从容,遇事有独自见解。但不喜多言,不愿多见生人,只喜同万贞儿单独相处之习性依然如故。
平息曹钦之变,英宗心境大好,前后五年终于将徐、石、曹三人除去,且平乱之夜从容不迫,得群臣交口称颂,幼年爱子见泽临危不惧,大显风范,皆被一众内臣看在眼中。那日傍晚前,英宗照例前往拜见太后,之后由周贵妃陪伴,颇有闲情逸致地往仁寿宫南花园散步。英宗足下尚有些不适,便轻扶周贵妃肩膀,当日的炎热已过,夕阳斜照,园中鸟声鸣鸣,甚是悦耳。周贵妃边举头四望,边说道:“圣上果敢平息曹贼之乱,今日来到园中,百鸟齐贺。”
英宗听得心中一阵欣喜,停下步履,翘望停在四周古树之上发出婉转千声的各色鸟儿,同周贵妃一阵指指点点。
周贵妃趁机进言道:“未曾想到见泽如此年幼,此次却与陛下同样临危不惧,真是有此父斯有此子。”
英宗摇了摇头:“那又未必,你看见深身为太子,本应以国为先,挺身而出,但那日又留在仁寿宫中,又哪里似朕?”
周贵妃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那是因他自幼未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学到陛下英明神勇风采。由那个姓万的宫女带大的哥哥,无论见识、还是秉性,又怎可等同在陛下身边长大的弟弟相提并论?”
英宗听得微微颔首,扶着周贵妃向咸若馆漫步而去:“是啊,朕听闻太子平素对抚琴、绘画甚是痴迷,此皆为雕虫小技耳。身为储君,终须一日继承大统,文当胸纳百川,怀安邦定国之策;遇番夷侵扰,暴民作乱时,武当率兵平定……”英宗说到此,不由得停了下来,因忽然记起当年自己亲征,土木堡兵败被俘旧事。
周贵妃倒是听不出英宗停顿之意,接口说道:“照理这兄弟二人同父同母,皆为陛下同妾所生,于私计,不应分彼此,但若为公计,实在是由弟弟继承大统,有利国家。”
英宗沉吟片刻后道:“此事确实系为国所思,并非私心。不过那日你也见到,危急之中太子却知惦念太后。太后对他一向疼惜,朕实在不想令太后伤心,也在太后面前难于启齿。”
听闻英宗如是说,周贵妃一时也不知怎样应对,之后英宗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或待太后千秋万岁之后再议不迟……”
天顺六年,皇太子十五岁。二月,英宗脚病再犯,痛苦不堪,伏枕逾旬,无法下地。四月之初,英宗略有好转,批阅奏章时见到礼部疏,曰皇太子已值婚配之年,照例要在民间开始选秀,奏请皇上下敕谕为皇太子选秀入宫。
鉴于前朝历代外戚势大乱政,大明开国之初便立下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皆自民间选取之规,除了开国皇帝朱元璋在此例未制定时,其子朱棣已娶开国第一功臣徐达之女外,明朝各代皇帝无不照此而行。
英宗阅后沉思良久,按内心之愿是想改立见泽为太子,但又怕母亲不悦。若为太子选太子妃,无异于使太子名分更加明确。想来想去未得要领,便索性将奏疏交给母亲孙太后,且看她如何处置。
孙太后知悉后,心中却是欢喜,因她这最为疼爱的孙儿几经磨难,终于长大成人,准备婚娶了。便下旨速办,并指示待候选秀女进宫后,先由英宗初选,最后由她亲自过目,选出正太子妃。
英宗无奈之下,于四月丙子敕谕礼部:“皇太子年及婚期,宜慎选贤淑以为之配。礼部榜谕用心选求北京、直隶、南京、凤阳、淮安、徐州、河南、山东女子,年十四至十七,出自民庶善良之家,父母行止端庄,家法整齐,容貌端洁,性资纯美,言动温恭,咸中礼度者,有司以礼令其父母亲送赴京。”
明代选秀,民间对此历来恐惧。为人父母眼中,谁家女儿不是珍宝,谁愿自家珍宝到那深宫之中备受冷落,终生再难与父母兄弟相见。通常选秀消息一经传出,家有适龄女儿的便一片惊惶。为求一免,争相将女儿嫁出。一时难于找到好人家的,只得饥不择食,草率择取。曾有人写诗形容当时选秀情景——
吏符登门如索仇,斧柱破壁怒不休。
父母长跪兄嫂哭,愿奉千金纵吏赎。
纷纷宝马与香车,道旁洒泪成长渠。
人间天上隔星汉,天上岂是神仙居。
吁嗟,天上岂是神仙居。
尽管选秀被民间视为孽政,极力避免被选中,但地方上那般官吏仍然设法选到一批适龄女子,由她们父母送上北京。这批女子由宫中宦官及女官先行甄选,再行二选、三选。六月初,那百里挑一的十二名秀女被送入宫中。
英宗不愿违背母命,择日在宫中初选。英宗选下吴氏、王氏、柏氏三名,吩咐赏与其余落选者银两,各自遣返家中。三人之中,英宗同身边中官表示觉得王氏举止更加端庄,适做太子正妃。但因最终需由太后定夺,英宗也仅留下这评论之言。三位秀女便留在宫中居住,由资深中官及女官观其秉性,教习宫中规矩,择吉日送仁寿宫孙太后过目,定夺谁为太子妃。
那日万贞儿在仁寿宫太后处,单独同太后一起时,第一次听到秀女将进宫的消息,心中平地骤起风云。自曹钦之乱那夜同太子暗结情愫,至今仅有十个月光景,帷帐后那夜夜颠龙倒凤,如胶似漆之美好时光,为何转眼即逝。太子一旦大婚,帷帐中同太子同床共枕的,将是千挑百选,年方二八的太子妃。自太子年幼起,日日夜夜陪伴他的我,将落得夜夜孤灯独眠。
不敢在太后面前流露真情,万贞儿忍着心头之痛,讲些恭贺词语。当晚黄惟来清宁宫看望万贞儿,不免也同她说起入宫的三位秀女情形,万贞儿虽然同黄惟知己,但此时还不敢说出她同太子男女之事,只是默默听黄惟叙说这三位秀女。
万贞儿得知这三人经层层遴选,个个婀娜多姿,美貌天成。
三人之中,以吴氏最为美艳。她乃顺天人,羽林前卫指挥使吴俊长女,家境小康。自小父母宠爱。吴氏聪秀,艳气夺人,且通文墨,熟音律,性格活泼善言。
王氏名钟英,江南衢州人,父名王镇,任下层军职,母亲段氏。王氏自幼生活艰辛,曾以放鹅帮补家计。她集江南秀气而一身,虽不似吴氏那般通晓文墨,但为人识大体,随遇而安,不多计较。
柏氏河北曹丹县人,父柏克安,在县衙门中任狱典。柏氏身材高挑,为人和善可亲。
为保持国运昌盛,便要皇族人丁兴旺。按照皇家规矩,皇帝自不用说,即便皇子一旦成人,也需立即大婚,早生子女,多多益善,以使皇家枝繁叶茂。皇子大婚志不在建立家室,而在为国尽责生子。皇子如此,身为皇位继承人的皇太子更不必说,成人之时,便是他定亲成婚之日。
皇太子娶何人,何时娶,皆无得选择,悉听内廷安排。其实万贞儿在宫中这么多年,这些规矩并非不懂,只是她全情倾注,备尝艰辛,得来的太子之情,将要被外人轻易而获,心中不情愿。但自己一介宫女,又年长太子许多,那太子妃皆按选秀尺度,在宫外选出,太子即使再钟情自己,秀女名分也落不到自己身上,更不用说太子妃。唯有以宫女身份在旁侍候,日日看着新晋太子妃们对太子献媚邀宠了。
皇太子是自覃昌口中知悉选秀女之事,事先他对此全无准备,一时间犹如冰水灌顶,浇得兴致全无。多年来,覃昌眼看着太子和万贞儿二人漫漫长路,扶持而过,估量太子心中惦念同万贞儿之情。见太子表情呆滞,心烦意乱之态,只得安慰道:“殿下勿为此事烦扰,那几位秀女臣曾有见过,皆为秀丽端庄之……”
未待覃昌语落,太子便打断他道:“即使美若仙人,若非我心中所愿,不知此事有无得延缓?”
“一旦礼部按例提出,又得皇上及太后首肯,一切便要照章而行,历代皆是如此,无得延迟更改。”
太子垂头丧气地连连摇头:“看来,还是平民百姓之家自在了,虽有媒妁之言,但至少还有个选择。而我身为太子,貌似身份无比尊贵,迎娶何人,何时迎娶,丝毫无得把持。”
覃昌面露严肃地说:“平民家婚姻事,为小家也;殿下身为皇储,身荷国家,婚姻乃国家大事,为国,非为己也!”
覃昌之言,令太子无话可说。平时若有心事,有万贞儿在旁,可尽情倾诉,唯有这太子妃事涉及她,太子便不愿多言,藏在心中闷闷不乐。最为了解太子心境的万贞儿心知太子为何不乐,但此事自己也想不清楚,不知如何开导是好。天顺六年上半年,太子同万贞儿白天皆似有心事,不似往日那般欢快。而反倒夜间熄灯就寝之后,那床笫之间,两人加倍亲昵,缠绵悱恻,紧紧相拥,唯恐来日分离,只恨不得融为一体方休。二人心境,唯有以无奈二字形容。但是太子婚事却因意外而被拖延下来。
七月盛夏,当司礼监正准备将选入宫三名秀女送往仁寿宫给孙太后过目,由太后亲定三人之中谁为正妃时,孙太后却身体有恙。初以为因苦夏所致不思饮食、身倦体怠。服用太医所开清热汤药后,至多是时好时坏,未见起色。万贞儿心中十分不安,每日一早陪皇太子往文华殿后,便不再在那里等候太子,而是转身往孙太后仁寿宫,若太后精神尚好便侍候起身梳洗,摆上些太后平素喜欢的饮食,希望太后能用些。若太后精神不济,也为她在榻上洗面漱口,再服侍她睡下。万贞儿便坐在床边,太后醒来时便陪她说说话,告太后近来宫内外有何大事,太后随便听听,也不似以往那般有兴致。太后身旁近侍宫女皆知孙太后同贞儿最亲近,有她贴身照拂时,其他人便在外听命。中午时分,对母亲至为孝顺的英宗下朝必来探望请安,在英宗到来之前,万贞儿便赶回文华殿接太子回东宫,午后便会再到仁寿宫孙太后寝宫处,直至晚间太后入睡方回东宫。
太后有恙,英宗十分焦急,日日殷勤探望、不时训斥太医无用之余,却是无计可施。
到了八月,太后情形日差一日,已是终日卧床不起。那日午后,安顿好太子后的万贞儿赶回仁寿宫,窗外骄阳,太后寝宫内显得较暗,太后还在昏睡之中,外面除了偶尔宫前树上蝉鸣阵阵及十几只觅食麻雀的叫声,其他不见声响。万贞儿守在榻前有一针没一针的做着手中女工,做着做着,不觉情感锁链将她带回多年之前,她还在幼年之时……那时每日午后略作小憩之后,太后不时会说:“贞儿,带你往宫后苑走走。”
之后便是一班人前呼后拥,前往毗邻坤宁宫的宫后苑。太后喜花,常将花园中各式花卉一一指给贞儿知晓,万贞儿长大后,也喜花卉,便是自小受太后熏陶而来。这群人里她是唯一幼女,被太后用心打扮过,就如同一枝花朵。太后总是牵着她的手,被太后那只温暖、柔软的手握住的感觉,多年之后皆不忘怀。
万贞儿后来明白,这普天下女子,皆有母性之心。到她成年后,太后时常差遣她出宫采办物件,当行走于市井之间,凡见到寻常人家幼儿幼女长得可人的,自己便不由得停下来,逗他们说笑一番才走。当年,太后出于良善之心救她之后,太后身边多了她这个天真烂漫、蹦蹦跳跳的幼女,使寂寥生活之中凭空多了几分光彩。记得那一日先帝宣宗来坤宁宫,还是皇后的孙太后抚摸着她的头发对宣宗说:陛下可知,莫道贞儿小小人儿,自她到来,竟是给这偌大的坤宁宫添了不少人气!宣宗听后笑容满面,声音洪亮,连说三声:好!好!好!再往后接触日渐长久,那份亲密情感便渐渐生出。万贞儿心中不觉记起,一次也是在宫后苑,春色明媚,繁花将苑中点缀好似锦缎一般,她淘气跑得快,竟迷失在迂回的假山怪石之间,太后在后担心她爬上假山摔倒,大声呼叫:“贞儿……贞儿……”那声若银铃的呼唤声仿佛就在耳畔……
“贞儿,贞儿……”万贞儿忽然听到太后呼唤声,与当年呼唤她的声音相互交织,猛地将她从幼年那时带了回来,万贞儿连忙站起趋前。
太后睁开眼,吩咐道:“扶我坐起来。”
万贞儿小心扶太后坐起身,并将两只金凤绣枕垫在太后背后。随后面对太后,侧身半坐在榻边,右手拾起一只执扇,为太后轻摇。
“太后可觉得好些?”
孙太后微微颔首,有些憔悴的脸上甚至露出久违的笑容:“贞儿,这些日子我精神恍惚倦怠,今日忽觉十分清醒有神,仿佛大梦方醒,想同你说说话。”
“太后得天下人爱戴,今日起想必玉体将日渐安康,此乃国家福气。”
万贞儿忽见太后精神有起色,终于略微放心少许。她道出话语,貌似官样,却句句发自内心。
太后微微露出笑容说:“希望如此。这些天在这半睡半醒之间,心中将这一生亲历重温一回。我已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六朝,此前对于所经之事,已若浮云掠过,未曾有心过多回想,不料此次病倒,反而往事联翩。”
轻松些的万贞儿也露出笑容道:“说来奇怪,方才贞儿坐在一旁,忽然身子好似回到许多年前在坤宁宫时,那时先帝还在。太后时常带我去宫后苑玩耍,怕我乱走,还牵着贞儿的手。一次我在宫后苑假山中迷失,太后在后面呼唤,正当贞儿听到时,恰好太后刚才醒来唤我贞儿,两者交织,我竟一时未能分出是此时,还是彼时呢!”
看见亲切笑容再次浮上太后的脸颊,万贞儿继续说道:“贞儿以为,若有往事回首,却也是好的。因太后一生经历璀璨辉煌,得先帝珍爱,贵为正宫皇后,万民之上,太后同先帝如同日月交相辉映。太后夫君为皇帝,亲生子为皇帝,亲生孙儿又为将来大明皇帝。太后对外母仪天下,乃举国女子楷模;又身为内廷之首,为宫内一众嫔妃所拥戴。还曾在土木堡之变后,国家面临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为大明建立功勋。太后光辉,惠及左右,贞儿有幸,都不知沾了多大荣耀。”
“不错,我一生享尽人间荣耀,同历代皇后相较,也算得上天多有关照。但有些话语,世间我也是只得讲与贞儿你一人听,即使皇上、太子、兄长面前也是半句讲不得的。我十岁进宫,同先君在宫中可谓青梅竹马,先君待我好,世人皆知。但是,先君不是还有景泰之母吴氏吗?甚至临驾崩前,也不忘将她托付给生身母亲张太后。此外,他还有那一众嫔妃。施人以爱,安得了无限度,这许多人待他施与,留得与我,还得几何?若愿一人专得夫君之爱,那只有是民间才有,皇家断乎无!贞儿,我与你虽为主仆,但皆为女人,我之言,有无道理?”
孙太后不知她这一席话语,却正点到万贞儿心事。旧年与太子暗结情愫,今年英宗便下诏为太子选秀,现在秀女已然进宫,得太后首肯,太子便要成婚。有了太子妃,太子能否对己一如旧时?今时每夜二人那卿卿我我,到时又将如何?太后见万贞儿思绪飘忽,便说:“我知这些话语,贞儿你无法回我,出口便是对皇家大不敬,只是这些话讲出来,这心中方才舒畅。”
“得太后信任,贞儿幸莫大焉。”
孙太后自顾讲下去:“至于你说到土木堡之变,瓦剌进逼北京时,难道我真的那般镇定无惧,未曾动过逃跑之念?其实当时不过是皇上身陷敌营,我居于皇太后之位,一时间成为一国之首,我不为国决断,无人能做得而已。至于后来抱定殉国之心,率后宫一众嫔妃往奉先殿,那是无奈。贞儿你想,逃不能逃,万一城破,难道任由一班嫔妃女子受乱兵凌辱?同你一样,其实我本是普通女子,那些国家治理大事,同我们女人本不相干。女人向往之事,无非是嫁个好郎君,长相厮守,柴米不愁,子女环绕。但命运却使我成为皇后、皇太后,危难时,更将我置于为大明拿策定计之举国之首,我承受之责,太超乎于我心目之中女子所应分。”
听到太后这般说法,万贞儿惊异万分。见万贞儿屏息静听的样子,太后继续说道:“我十岁进宫,十六岁嫁与先帝,三十六岁时先帝驾崩。今年我六十三岁,已是守寡近三十载。你四岁来我身边,这许多年,贞儿你计一下,我得以出宫次数,恐怕屈指可数。其余无数个日日夜夜,便困于这内廷方圆数里之间。每次你出宫回来,同我讲述市井发生之事,我皆听得十分有趣,恨不得亲身同你一道出去行走。我虽人世之间风光无限地走了一遭,但见不得想见到之风物、穿不上想穿着之衣衫、望不到想观望之风景、侍不了想侍奉之父母……我敢出此言:世间人乃至后世人,将帝王家皇后嫔妃生活,描绘得那般天上人间、如画如诗、情深绵绵,其实皆为误解。”
这些话出自曾得宣宗宠爱,一生尽享荣华的孙太后之口,是否出自真心?试想,青春少女,一朝进宫,便无得与亲人相见,无得出宫,除了皇上偶然前来之外,终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既无夫君要照拂,亦无家庭需关切,那人生多姿多彩之处,这些青春女子能享受到多少?
此时那群觅食麻雀中有几只大胆的,停在太后寝宫窗台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听见麻雀叫声,太后问万贞儿道:“贞儿曾记否,当你七岁那年,宫中有中官送来一只白眉画眉?”
万贞儿连忙答道:“记得、记得,鸟儿甚是招人喜爱,挂着宫廊处,贞儿日日踩在矮杌上观看,并逗它鸣叫,直至一日,太后带我往宫后苑将它放生。”
“记得鸟笼何等式样?”
“内廷能工巧匠以金丝编织而成,其中又镶嵌各式掸国宝石,可谓金碧辉煌。”
“饮食如何?”
“食得精巧、同皇家共饮玉泉山泉水。”
“这白眉画眉便是好比内廷皇族女子,身心不得自行支配,纵然雕栏玉砌,锦衣玉食,也不过空得个寂寥二字。若这寂寥伴你于日日夜夜,月月年年,此生再活得尊贵,又有何用?而那窗前麻雀,虽风餐露宿,终日为食奔波,但那辽阔天空,却任其飞跃。我听闻皇家征入宫秀女诏谕所到之处,那民间有适龄女儿之家的,便如惊弓之鸟,宁将女儿草率许配他人,也不愿被选进宫。天下为人父母,谁愿女儿作那笼中鸟儿。那只白眉鸟儿之鸣叫于我等听来,或许百啭千声,声声悦耳;在彼等鸟儿同类听来,那便是如泣如诉,声声凄凉。虽不同类,但我不忍它同我同命,故带你一同放生。”
孙太后说得连连咳嗽数声,万贞儿见她说的动情,生怕有伤病体,连忙站起身奏道:“太后病刚见好,先歇息一下,贞儿为你捶捶背。”
太后摆摆手,指指万贞儿身后那只填漆戗金云龙纹衣柜道:“贞儿,你将柜中我那只雕花剔红首饰盒取来给我。”
万贞儿一向对太后物件放置之处了如指掌,顷刻间便取出来交到太后手中。
“贞儿尚可认出这只首饰盒否?”
万贞儿深情地答道:“怎敢忘记,太后曾两度交与贞儿。”
太后语气加重道:“两度皆为将太子托付给你之时。”
“所幸两次皆未曾用到。”
“贞儿,你四岁起便在我身边,除去那五年陪太子在外,这许多年你我未曾有一日分开。你真心侍我,直到今时我病重,每日蒙眬之间,知你在侧,心中便安然几分。我今日将这个内中存放先君所赠首饰的盒子交给你,万一我有不讳,算我留你纪念之物。”
万贞儿听至此大惊道:“太后何出此言!这不过是夏暑酷热一时不适罢了,今日便是见好的了。对贞儿而言,太后是贞儿精神所系,自幼长大,对天祈告最多之词便是太后万寿无疆,使贞儿得以终身侍候。此为先帝赐物,价值连城,贞儿小小宫女怎受得起,望太后善自珍存。”
“贞儿,我问你,世间何物至为珍贵?”
“贞儿不敢忘记自幼太后所教,情为最贵。”
“以你二十七年与我之情,与这几件东西相比,何者更为珍贵?”
万贞儿低头不语。
“自幼你同我一起,今时你同太子一道,皆居世间至为华贵之宫室,食天下珍肴美馔,着江南最精致衣衫,即使你有再多财宝,还可买到更美之物?你知大明祖例,宫女一旦进宫,便是终身,财富于你已无价值。这便注定这些东西即使价值连城,你拥有它们,除了喜其精美之外,其价值也只有拿来做个念想罢了。”
“太后……”万贞儿不知再说什么是好,跪在太后前,伸出双手,第三次自太后手中接过这只红漆剔花首饰盒。
太后舒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贞儿,你起来。你知我平生最疼爱之人便是太子。你要一如既往用心照料好他,太子虽不是那种雄才大略之人,但好在心地厚道,将来若不任用小人,应该是个好皇帝。我已亲**代过他,要他善待你终身,若不是你当年以情为重,孤身出宫,保育他五年……”
孙太后说至此,忽然气息显得不足。万贞儿急忙说:“除了终生用心服侍太后、太子殿下,贞儿再无其他念头。贞儿扶太后躺下歇息吧。”
太后摇了摇头:“我最后还有一事要交代与你。”
“太后尽管吩咐。”
“你去取来铰剪及我那只佛塔小金瓶。”
万贞儿自小便知,太后有一只精美的舍利塔状小瓶,系纯金打造,塔顶便是镶嵌晶透红色宝石瓶盖。片刻,万贞儿将两件东西取出。
“扶我坐直。”万贞儿侧坐在太后榻旁,将靠在金凤绣枕的太后轻轻扶起,用自己肩膀抵住太后后背处。
太后将头略略下垂,说道:“以铰剪将我颈后头发剪下一缕。”
万贞儿照太后之言,小心翼翼将太后颈后一缕青丝剪下,并扶着太后靠回金龙绣枕。
“将这缕头发置于金瓶内。”
万贞儿将金瓶捧上,打开瓶盖,将太后那一缕青丝放入,再将瓶盖盖紧。
太后看得仔细,长长舒出一口气:“我自小深得父母长兄疼爱,幼时时光,令我终身留恋不已。但十岁离家后,却一日不曾侍奉父母。这缕青丝便是我活生之身体,你用蜡将瓶盖封好,在我百年之后,将金瓶交与我长兄继宗,就说瓶内有我一件赠予母亲首饰,命他将金瓶带回山东祖墓,埋于父母脚下,并嘱他此事不要泄露。将来若我不讳,我之尸身必是要在天寿山与先帝同葬,但我情愿我这活身可同父母永在一起,以弥补此生未能侍奉他们。贞儿谨记,此事仅得我你之间,不得传与他人……还有,衣橱上层那黄绸所包是你自幼以来衣衫,我都有为你留着……”语毕,孙太后好像忽然气力全无,轻声说了句,“贞儿执我手……”便头向后面一倒,不再言语。
贞儿将两只绣枕抽出,将太后身子放平,盖好薄被,握住太后的手……
如同多年之前,瓦剌大兵逼近北京,孙太后将爱孙儿朱见深托付给万贞儿时一样,此次太后临终前,又将自己真身归葬故里父母脚下之事托付给她,并将自己多年不得与外人说的真心感触讲给她听,之后便不再开口,又陷入半睡半醒之间。
天顺六年九月,壬辰(初一),日晕色黄鲜明。甲午(初三),晓刻,金火星合于张宿。大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三百四十四。
九月初四,历经数朝,在宫中度过五十余年,享年六十三岁的孙太后崩逝,宫中上下悲恸。
九月初五,初秋,太后小殓。当日,在太后寝宫中,一众皇家亲眷及仁寿宫中官退下回避后,先由太后生前近侍宫女为太后沐浴更衣。只见万贞儿自内室闪出,她素颜,着麻布缞服,难掩心中悲切。以万贞儿为首,其他几位近侍宫女为辅,慢慢扶起太后,为她褪下身上衣衫,万贞儿将红漆雕龙大浴盆中的水温兑至平日太后最爱之度,小心将太后放入。万贞儿跪在盆外,一手环在太后背后,将太后之首,安放于自己肩头,在另外两位近侍宫女协助下,以另一只手,服侍太后最后一次沐浴。
太后身体消瘦了许多,但肌肤细致白皙依旧。万贞儿想起无数次深宫夜色,万物寂籁之间,只有她同太后二人,她为太后沐浴。那是每日最轻松,亦是二人之间最为亲密之时。万贞儿对太后之爱颇深,但爱意之中多具敬意,及碍于尊卑礼仪,成年之后,她从未敢拥抱过太后。今次她也算如愿以偿,将太后拥在怀中,万贞儿之脸颊与枕在贞儿肩头之上的太后之脸颊,不时在万贞儿另一只手为轻轻沐浴时,贴在一起。你于我万贞儿恩重如山,是你给予我一切,生命、荣耀、归属、地位、爱,还有……皇太子……
当细细将太后身体沐浴后,万贞儿左臂拥着浴盆中的太后,脸颊相依,竟是久久不忍放手。自宣德七年至今天顺六年,历经二十七载岁月,万贞儿同孙太后情分,早已超乎于主仆之间。
为太后沐浴后,为她轻轻拭干,抬到榻上,万贞儿再为太后修剪指甲。一如往昔,万贞儿将太后头发梳起,为她佩戴起当年被宣宗册封为皇后行大礼时的那套头饰,并将太后平日最喜欢的常服为她穿好。最后,贞儿将凤冠安放在太后枕旁。
接着,万贞儿又亲手将皇太后随葬之四季内外衣衫一一叠好,安放于一只只衣箱之中,这一只只衣箱将随太后往天寿山,入葬于先君宣宗景陵之内。
大殓日,皇太后被皇家一族环绕,万贞儿等一众宫女只是远远肃立。皇太子不由得不时向万贞儿这边远望几眼。论世间亲缘,孙太后有亲生子为皇帝,亲生长孙为皇太子,有亲生皇孙皇孙女十几二十余,以参与夺门之变而贵的娘家亲兄弟数人也皆在。但一生中陪伴太后时光最多,心灵之间同太后相集最近者,又非万贞儿这个身边小小宫女莫属。别离之际,万贞儿却只有站得远远相送,心中既是悲切,也有阵阵委屈,若是灵柩之中的太后有知,定会招手唤她上前……
大殓毕,万贞儿快步走近一身缞服的国舅会昌伯孙继宗,示意有话要讲。孙继宗同太后面容十分相似,万贞儿知他为人忠厚,孙继宗亦知万贞儿同妹妹孙太后亲密,便随万贞儿转到武英殿殿后无人处。万贞儿行礼后,自袖中取出自己日前以黄绫扎好的金瓶,叮嘱孙继宗说:“太后临行前,命我交付你金瓶一只,内中有太后生前一向佩戴耳环一对,以赠送母亲。太后已命贞儿将瓶密封,说国舅不必打开,但需亲自送回山东,择吉日埋于祖墓父母脚下。”
孙继宗恭敬地双手接下万贞儿双手捧上的金瓶,问道:“妹妹还有何言叮嘱?”
“太后说此事按她意思办了便是,不必再同他人提起。还有……太后有说自幼深得父母、长兄疼爱,离家后,竟未曾有一日侍奉父母……”
“兄长明白,明白。”孙继宗对着手中的金瓶摇首叹息一回,再对万贞儿说,“万姑娘放心,必按妹妹嘱咐办。事毕我将焚香告于她知。”
无人知晓,孙太后崩逝后,万贞儿几经犹豫,最终还是秘密将自己初生时,生身母亲给她佩戴在颈上,已在她胸前挂了三十二年的那只玉坠取下,同太后的那缕青丝一并密封在金瓶之中。万贞儿觉得,如此便可令属于她万贞儿的一部分,永在太后身旁。
皇太子自幼深受皇祖母疼爱,皇祖母在宫中一言九鼎,是他太子位守护之神。皇祖母一去,一切又变得不再确定。
大殓仪式完毕,二人回到东宫,关好殿门,进到寝宫,太子便将万贞儿揽入怀中,轻抚她肩道:“我知你近日悲伤,太后生前,你尽心服侍多年,已是报答当年之恩,内心无憾。切勿哀情过度,伤了身子。”
“贞儿自幼常向苍天祈求,望太后长命百岁,一则出于对太后敬爱之心,二则若太后不在,贞儿在宫中便将顿失依靠,既然不得出宫同家人团聚,便只得由得那些中官分派,或做杂役,或服侍新主子,哪能有那般幸运,再遇见太后那样般待我之人?曾经沧海难为水,曾有过太后那般情义,太后不在,那岁月漫漫,贞儿之情,何有归宿?情无所归,同行尸走肉有何分别?太后去了,今生不得再见,于情,贞儿固然悲伤,但此时贞儿对太后更加心存感激,是她,将你带给我;亦是她,于危难之间,将你托付于我,使得当她离去之后,贞儿依旧情有所归,只要殿下一日不弃贞儿,即使没有了太后,贞儿便仍可施爱于你,并受你所施之爱。”
太子听得心中感动,嘴上说:“贞儿乃我此生最爱,我也极之感念皇祖母将你带给我,我若负你,便是有负皇祖母。”二人说得动情,紧紧相拥。
不知过了多久,万贞儿松开太子问道:“你还记得旧年曹吉祥之言?”
“记得。”
“太后毕生守护你太子之位,她之离去,恐怕你母亲将有易储举动。此后殿下须加倍谨言慎行,用心笼络教书师傅,他们皆为朝廷重臣,同你有师生之谊,他等与你母亲及弟弟一系并无渊源,若见泽即位,对他等并无益处。更换储君,乃国本大事,即便皇上有此心,也需得到朝臣重臣认同方可,你看当初景泰为了改立见济为太子,同兴安一道费了多大心机。你要用心记住,凡有皇位更迭之时,内外朝臣,永远希望同自己有渊源者即位,即便是如李贤般良臣,亦不能免。”
“记住了,我对李贤极之尊敬,他教我也很是用心。”太子听得连连点头。
二人继续悄言细语好一阵方才安歇。太后大丧,万贞儿同太子暂时分房而卧,但万贞儿仍是先安顿太子躺下,为他轻轻抚背,待他安睡后方才悄悄离去。
孙太后崩逝,英宗极感悲怆,上尊为“孝恭懿宪慈仁庄烈齐天配圣章皇后”,择日同父亲宣宗合葬于天寿山景陵,附太庙。
皇太子娶太子妃之事,反倒因太后崩逝而拖了下来,因三名秀女需由她先过目,定下其中一人为正太子妃,再行迎娶。既然她生前未曾有机会过目,谁为正太子妃便无人敢擅自定夺。英宗原本对太子迎娶太子妃一事便未以为然,皇太子对此更无兴致,礼部大臣们知英宗丧母,心中悲切,也不敢去打扰,此事便暂被搁置。
孙太后在后宫地位崇高,一时后宫一众人沉浸于悲痛之中,唯太子之母周贵妃心中暗自庆幸。她心知太后生前偏向英宗皇后钱氏,对己不多欢心,且在一众孙儿中最宠爱长孙见深。此前,周贵妃多次劝说英宗易储,英宗虽不反对,但惮于母亲,尚未决断下谕。此次太后崩逝,便如同太子靠山倒了,改立见泽为皇太子之事该是水到渠成。
朱见深该是命运多舛,不到两岁父亲失去皇位,未到三岁父母弟妹全家被叔父囚禁,四岁险遭宫中宦官谋害,五岁被废太子位,遭逐出宫被囚五年。历经艰辛,好不易苦尽甘来,父亲复位,十岁回宫复太子位,但同父母自幼分离,情感未深,致父母又生易储之心。
周氏来自北京昌平文宁里柳林村,出身低微,祖父周福山生有周广、周能二子。周能生有二女、二子,次女便是周贵妃。周贵妃有周寿、周彧两位弟弟。周贵妃有姿色,但小家气质,好计较,心胸狭窄。她十岁那年,少年英宗郊猎时追逐野兔,闯入周家,家人见有大兵,慌忙逃避,但少女周氏见来者金冠绣袍,少年翩翩,便执意不躲,倚门坦然面对英宗。英宗称奇,且见她秋波流慧,少女娇媚,便将她带回宫中。至正统十一年,周妃为英宗诞下重庆公主,次年,生朱见深。周妃父亲周能,被封为锦衣卫千户,弟弟周寿、周彧也被授以官职。周妃自恃有为皇上生子,皇后钱氏未曾为英宗生育,便不时在宫中排挤钱皇后,幸有孙太后为钱皇后做主。到夺门之变后,英宗复位,因在被囚南宫时,周氏为他诞下他最为喜爱的朱见泽,周贵妃一心想取代钱氏皇后位,她同英宗身边近侍蒋冕等勾连,试图以钱皇后无出,单眼盲,腿跛,难于承担大明皇后之责为名,游说英宗命钱皇后自行退位,英宗知悉后痛责蒋冕。英宗对钱皇后心存怜悯,钱氏颇贤,土木堡之变后,也先称明廷可以财宝赎回英宗,钱皇后率先将自己全部金银首饰献出,之后日夜跪在佛堂为英宗祈祷,体力不支时便倒在地上,时日长久,下肢致残。钱皇后每想起夫君塞外风寒,便哭泣不停,日久致使一目盲。
周贵妃同长子见深疏远由来已久,见深早在襁褓之中,便同宫女万贞儿亲近,那时周贵妃已有不悦,加之太后宠爱,每日皆派遣万贞儿前来将儿子抱走。周贵妃不免将对太后怨气,释在儿子身上。见深两岁多时,周贵妃随英宗被囚南宫,便再无机会同儿子相聚。生育不如养育,人无相聚便有生疏,久不相见便生隔阂,即使亲生母子亦然。周贵妃在被囚南宫时诞下朱见泽,这个孩子同之前在紫禁城中诞下的重庆公主和朱见深不同,南宫既无人侍候,也无锦衣玉食,自见泽诞生那日起,那皆是周贵妃日日夜夜辛劳,一点一滴缩衣节食亲自养育。这使周贵妃对这位幼子充满感情。再加见泽聪颖过人,又深得英宗喜爱,使周贵妃心中对见泽期望甚高。到后来同长子见深重逢时,见深已然十岁,生疏之感,挥之不去。
还有一层原因,使得周贵妃易储之心颇为强烈。因为与幼子见泽情感深厚,周贵妃盼望这位皇子能在身边相伴,永不分离。而若想如此,便唯有由见泽继承皇位不可。因按大明祖制,除太子一人留京之外,其他皇子一概被封为各地藩王,长到少年时便要离京就藩。更为严苛的是,见泽一旦就藩,便不得随意离开封地。换言之,皇帝众多皇子之中,唯有太子一人,可留在皇宫中,同生身母亲终生相聚,其他一旦就藩,便再难于同父母、兄弟姐妹有见面机会。
自天顺六年九月母亲孙太后崩逝后,英宗心中悲切,身体日渐羸弱,脚病发作更加频繁。
天顺六年十月,身单体薄的内阁大学士吕原病逝,享年四十五岁。之后内阁有陈文加入。陈文有才,为人桀骜,不过首辅李贤素有威望,陈文尚不至于造次。
天顺六年十二月,英宗脚病又犯。长久不愈,到了天顺七年正月十六,大祀天地于南郊天坛。英宗问李贤道:“大祀日近,朕足疾未痊愈,欲自行礼,但艰于拜起,令人扶可乎?”
李贤历来能言善道,特别是此类无伤大雅枝节事务,便顺着英宗的意思答曰:“陛下力疾行礼,足见敬天有诚,虽扶何妨。”英宗遂在中官搀扶之下完成祭祀。因英宗未能前往南郊天地大祀,皇上龙体欠安之消息在朝臣中渐渐传开。
太后崩逝,英宗身体日差,周贵妃推动,且英宗亦有此意,内廷之中围绕储君之位的波澜暗起。凡是逢皇帝更换时,外朝有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之说,内廷也是如此,谁不期望自己主子登大位,自己也跟着出人头地。周贵妃、见泽身边有夏时、蒋冕。太子则有覃昌、王纶、张敏。
天顺七年五月初六,周贵妃秘密命人召她父亲周能,弟周寿、周彧,身边亲信宦官夏时、蒋冕会面。因父亲、兄弟不便进入内廷,便将会面地点安排在位于内廷之外,原孙太后所居仁寿宫。自太后薨逝后,仁寿宫还是太后那时模样,原封未动,暂时空置,仅有原太后宫女宋平儿打扫看守。
周贵妃性急,同夏时、蒋冕先到。她等得不耐烦,便在太后宫中踱来踱去,不时拿起各式摆设物件观看,又在太后榻上坐坐。好不容易周氏两兄弟方到,周贵妃转身出来正中明间,在孙太后宝座上坐下。夏时、蒋冕一左一右站在台座旁。周寿、周彧上前拜见姐姐。
周贵妃问道:“怎不见爹爹?”
周寿回道:“正月初一爹爹便感风寒,现在还卧病在床。”
周贵妃皱了皱眉,大过年的却是生病,不祥之兆。但心中挂着儿子见泽之事,未作多想,便又说道:“这些年你们分头联络外朝朝臣,不断上疏皇上,说太子曾经被废,将来即位,恐对国家不吉,皇上颇有同感。一众皇子之中,皇上最为器重见泽,他虽年少,已显聪颖果敢气派。皇上虽然有意易储,但太子受太后溺爱,皇上以孝悌仁心,不忍奏报太后,以致延迟至今。”
周彧问道:“既然太后殿下已然崩逝,皇上又有此意,为何还不下诏?”
周贵妃摇摇头说:“这正是今日所议之事。虽然我近来已几次提及此事,或许因近来圣上龙体欠安,不似以往行事那般果断,点头称是,却迟迟不动。”
周寿出主意道:“姐姐,过往最高是请翰林院学士上疏,是否需弟弟再设法由内阁上疏?”
周贵妃有些疑惑:“内阁阁员……弟弟如何做到?”
“弟有办法请托到内阁大学士陈文。”
周贵妃询问地望向蒋冕,蒋冕连忙说:“奴以为不可,因内阁首辅李贤,一向同太子交集良多,早在天顺三年时,皇上便曾同李贤随口谈及见深不宜做太子……”
周贵妃不等蒋冕说完便打断他,急切地问道:“李贤怎么说?”
“李贤劝皇上需慎重而行。此时陈文上疏,必为李贤所知,抑或皇上有鉴于内阁上疏,召内阁首辅单独商量,若李贤直言反对,皇上反倒为难。”
夏时连连点头,同意道:“蒋太监所言极是,此事不宜在朝臣之中引起争议。相必贵妃知道那些文官,循规守旧,抱残守缺。稍有不慎,便会引起轩然大波。”
周贵妃又问道:“或许皇上正是担心在朝中引起纷争,而自己龙体欠安,无法控制局面,那依你之见如何呢?”
“最好皇上立下诏书,但暂不发布,纷争便无从生起,直至……那时大局已定,朝臣再也无得争议。”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如何令皇上果断立下那暂不发布之诏书,我怕太迟又……”周贵妃点头沉思。
蒋冕又道:“两位皇子殿下同为皇上及贵妃血脉,本无亲疏之分。之所以皇上心存易储之念,乃为江山社稷千秋万代着想。除了太子曾被废,即位不吉原因之外,皇上亦认为太子性格柔弱,不足以担当大任。奴以为,若太子还有其他可令皇上果断立下易储诏书的缘由的话……”
“你什么意思?”周贵妃又一惊。
“奴同皇上身边蒋安乃远房兄弟,曾听他讲起,皇上时常暗自担忧,千秋万岁之后,即位者为景泰或当年兵部尚书于谦等翻案。皇上幼年即位,为国殚心竭虑,劳苦功高。若真的为景泰、于谦等平反,便是认同他等有功,皇上有过,那将是何等大逆不孝,毁坏皇上一世英名。”
周贵妃道:“你说得不错,但这同太子又有何关系。”
“当年圣上被囚南宫时,照看幼年太子的宫女万贞儿便同景泰皇后汪氏来往密切。数年间,幼年太子同景泰长女固安公主一同玩耍,感情匪浅。景泰薨逝,汪氏理应从葬,太子平素不言不语,这时却出来为汪氏求情。听闻太子在太后处数次,亲口为于谦叫屈。”
“前年,皇上问起一条玉腰带。知情宦官说景泰曾有用过,应该是汪氏迁出皇宫时带走。之后中官前往汪氏居所索要,汪氏不但怒将玉带掷入井中,还对中官说不论怎样,她夫君也做了八年皇帝,连一条玉带皆不得消受吗?据说太子在仁寿宫与太后评说此事时,竟然说景泰确实有功于国家,当场被太后责备。如果圣上知道太子如此,必定不放心将大位传给他。”夏时也附和道。
听了蒋冕、夏时这些真真假假的话语,周贵妃觉得有道理。决定尽快以此缘由向英宗进言,使他果断下诏易储。一旦皇帝驾崩,此诏书便成为遗诏,一众朝廷重臣,便无得再多言。
就在周贵妃等人在仁寿宫会面次日,五月初七,万贞儿记起仁寿宫那些太后为她保存的衣物,便带了覃昌及三名宫女来取。到了仁寿宫,留守宫女宋平儿出来迎接,并打开正殿门。万贞儿留下带来几名宫女在外面同宋平儿说闲话,自己和覃昌进了正间明殿。万贞儿一路向东往太后寝宫而来,在此生活过多年的她对一切熟悉到细微毫末之间。表面上看,每款用具摆设都还是太后生前模样,但她却立即感到细微之处有变,太后宫中应是有人来过。覃昌帮助万贞儿自太后衣橱中,将那包得齐齐整整的两大包衣物取下来,万贞儿对覃昌交代道:“这宫中有人来过,衣物我同她几个捧回去便可,我们走后,你留下问问是谁,竟敢擅自进入,而且此人还进到寝宫之中。”
覃昌天生貌美,性格和善。万贞儿知道所有宫女皆愿同他交往,所以交代他留下去问宫女宋平儿。
万贞儿回到清宁宫后不久,覃昌也到了。单独二人时,覃昌告诉她,前一日是周贵妃同身边太监及两位弟弟在仁寿宫见面密谈。万贞儿同覃昌皆在仁寿宫多年,又共同经历北京保卫战那动**之秋,皆对太后感情深厚。之后太后命覃昌来清宁宫,二人又共同照顾太子。覃昌知道皇上及周贵妃有易储之念。由于同太子及万贞儿之间情感,覃昌自然不愿此事发生。私交深厚,利益一致,二人之间语言表述已是很有默契。万贞儿沉思良久后道:“看来此事不发生则已,发生便在眼前。”
覃昌应道:“是,要有所防备方好。”
“你同皇上身边太监熟悉,这些天要多加联络才好。”
“是。”
“李贤下次为太子殿下授课为何日?”
“后日。”
“我需单独同李大人见一面,这虽然不符宫中规矩,但又非见不可。到时你陪太子上课时,我仍同以往一样,在“右春坊”等待太子下课,那天我会交代太子将李大人引到右春坊来,到时你便……”
五月初九,太子一早便如常往文华殿东厢就学,当日李贤主教,万贞儿便在右春坊等候。万贞儿心里有事,不似以往那般静得下心。过了一阵,便行出右春坊,漫步到东厢窗下,侧耳听听太子上课情形。
“太子殿下,下边臣应讲至何处?”这是李贤的声音。
“先生昨日交代预习《论语》中君子小人和同章。”这是太子的声音。
“君子与小人,乃古人最为经常讨论题目。身为一国之君,应该任用、亲近君子,贬斥、远离小人之道理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却不容易,史上亲小人之国君皇帝并不少见。太子殿下请答,为何君子为官,升职难,而被贬易;反倒小人升官易,被贬难?”
太子答曰:“因小人喜逞能显示才干,且阿谀奉承,鲜廉寡耻;而君子恪守道义,对权利财物并无所求,且耻于献媚权势。”
李贤又问道:“太子殿下请答,为何小人时常得势,反倒君子失势?”
“那要视乎于君主喜好,若明君在上,必然是君子得势,小人失势。”
“太子殿下请答,明君在上,便不会任用小人乎?”
“有些小人,虽人品欠佳,但确有才干,倘若确实有无可替代才干,小人亦可任用,但须经常警觉,严加管束,使他等无犯错之机。”
太子刚回答出这句话,万贞儿便听到李贤一声“然也!”她四处望望,一边心想太子竟对答如流,已具帝王气派,一边离开了东厢窗下,回到右春坊。
午时刚过,万贞儿听见门外有脚步及说话声,连忙站起身来,太子与李贤走了进来。李贤抬头望见一位年约三十岁,身穿翠蓝色宫女装,容貌秀丽而神情大方的宫女站在面前,一时有些愕然。李贤懂得宫中规矩,外朝大臣不得无故与宫中女子相见,不过,一同进来的太子在李贤面前,却毫不在意地显露出他同这位宫女的亲密。
“我想你见一下李先生。”太子拉了一下万贞儿的手转头对李贤说,“她是万贞儿,我宫中宫女,是她从小一手将我带大。”
太子违反宫中惯例之举,明显是将李贤当作很密切之人。李贤何等聪明,岂有不明白。万贞儿曾于英宗文华殿正殿接见李贤等人时,躲在后面见过他,对李贤的容貌,并不陌生。万贞儿稽首对李贤行了个礼,口中道:“李大学士久仰。”
李贤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万贞儿,但关于她在宫中地位及同先太后和太子非同寻常的经历,也是早就多有听闻,拱手道:“初次见面。知道万姑娘当年孤身一人,陪伴太子殿下出宫,历尽艰辛,忠心可鉴,令人钦佩。”
“不敢!不敢!”万贞儿连连鞠躬。
这时覃昌在门口禀报道:“周贵妃差人来,请太子殿下往贵妃宫有事吩咐。”
“我去去便回,你陪李先生说说话。”太子说完,便转身随覃昌去了。
这一切皆在万贞儿预先安排之中,所以她毫不慌乱,对李贤说:“李大人请坐。”
“万姑娘也请。”二人在方桌两旁同时入座。万贞儿自方桌上的青花茶壶中斟了一杯茶,放在茶托上,倾身将隔桌双手奉给李贤,再为自己斟了一杯。李贤暗叹,究竟是自幼在孙太后身边长大,一举一动皆优雅从容,有大家风范。
李贤安坐于椅上,双臂搭在扶手之上。万贞儿虽也端坐于椅上,但后背并不靠住椅背,仅坐在椅面过半处,略侧面对着李贤,显得既端庄,又有礼。
“太子殿下对李大人最为敬重,这些年来,下学回到宫中,说起最多之人莫过于先生。太子早将先生视为至关信赖之人。今日虽第一次见面,心中觉得,好似同先生相识多年一般。”
这番话在李贤听来,心中自然舒畅,回应道:“太子殿下幼时曾被囚多年,回宫时竟已粗具文采,听殿下说,多得万姑娘为他启蒙,未有耽误学业。”
李贤之言,本应使万贞儿更加愉悦,但今日万贞儿并非为听美言而来,她话锋一转道:“太子聪颖良善,乃国家之幸。但不知李大人是否曾有听闻,所谓太子曾经被废,再立不吉之说?”
“……是有曾听过。但储君之立,历来遵循嫡庶长幼原则。皇后无出,庶出一众皇子之中,以太子为长,且太子人品学识皆佳。”李贤冷不防听万贞儿说起这事,不由得迟疑片刻。
“想必李大人也认为太子作为皇储,有利国家?”
“当然如此。”
“感谢李大人这些年来对太子殿下的教育。照理,万贞儿一介宫女,在李大人面前不敢擅自议论国家储君大事。但想必李大人知道,多年之前便是因为这储君之事,害得太子殿下不仅多年不得同亲生父母相见,还被逐出宫。那种日日犹如利剑悬梁,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被囚岁月,贞儿不想太子再次经历。贞儿只望太子能在李大人辅佐之下,将来顺利登位,其中不再发生争位之事才好。”
李贤留意万贞儿一番话不经意流露出,她绝非一介宫女,俨然是太子监护人。不过,李贤想到,那也是难怪,她的经历实在太不平凡,便点点头道:“储君即位顺利,国家便是安宁,这也是贤之所望。”
“不过,事情又并非想象中那般顺畅。依贞儿之见,此次有逆流涌现,乃无可避免。而太子毕竟年纪尚轻,心地单纯,面对内廷之中那些精心的算计,若无李先生这样才德兼备,又被太子心中信赖之人辅佐,他实在难以单独应付。望李大人洞察秋毫,在山雨来临之际挺身相助。太子将来顺利即位,不仅不会忘记李大人之大功,还要倚仗李大人雄才大略,教他治国大计。贞儿也对大人感恩不尽。”说着,万贞儿站起身,恭恭敬敬站到李贤面前,便要下跪。
李贤见状立即站起身,一把扯住万贞儿的衣袖道:“不可,不可,万姑娘对太子殿下一片心意,李贤明白。算来贤教授殿下学业已是六年,对殿下秉性天赋多有了解,殿下一向用心向学,待贤尊敬有加。贤以为,将来太子势必成为一位好皇帝。况且早在多年之前,他便已被先皇太后立为皇储,太子身份举世公认。万姑娘不必为那些流言所扰。不过……”李贤放低了声音,“万姑娘身处内宫,若有风吹草动,必然最先知晓,若在紧急之时,可遣人往鄙府找我侄儿李华东便可……”
此次会面,万贞儿使李贤确信了她在太子身边的地位,得到了紧要时候,可得到李贤辅助的承诺。
此时,李贤不便同万贞儿讲过多。但是,早知悉英宗有易储之念的他,早已对此多有思考。不错,太子即位有益于国家安定,那是为公而言;若以一己之私而计,太子即位,以他二人这些年所结成的师徒情谊,可保他在朝廷地位愈加稳固。且太子年轻,对自己多有依赖;性格平和,不似英宗那样多疑善变,君臣之间极易相处。因此无论于公于私,太子即位最好。而若是太子之弟见泽即位。他同自己毫无渊源,年纪又小,势必受身边那些太监操控,万一门达之徒得势,非但不得重用,说不定反过来还有祸上身。
万贞儿策划了单独面见李贤。事前事后,太子见她未有解释见面原委,也未去追问。太子对她无限信赖,推算可能是为他皇位之事,她不解释,必有她的道理。就万贞儿而言,她总觉得太子还太过年轻,怕他知道太多,心有负重。
正当这边周贵妃等暗自谋划,力图使病重的英宗预先立下易储诏书;那边万贞儿、李贤结成同盟,保护太子顺利即位时,时常得以面见英宗的锦衣卫指挥使门达眼见皇上气色一日差过一日,心想趁英宗尚在,需将李贤一举铲除。否则,万一皇上不讳,以李贤同太子的师生之谊,及他对锦衣卫所作所为之反感厌恶,到时他必被李贤所除。
天顺八年八月,当他迫害前锦衣卫指挥使,为人良善的袁彬时,有一名为杨埙的愤而上书为袁彬诉冤,书中多处涉及门达,门达自认为有了机会,他将杨埙下狱,之后指使杨埙诬告李贤,杨在狱中假意应承。门达大喜,上报英宗,说李贤背后主使杨埙上书诬陷门达。英宗抱病依门达之请,定次日在午门由三法司会审,并派裴当前往监审。门达胜券在握,想将李贤逮捕与杨埙一同受审,裴当立即反对说,大臣不得无端受辱。门达意想不到的是,杨埙会审中,当场表明,自己一介市民,无可能见到李大学士,上书事同李贤无关,只是狱中人指使出面诬陷,门达之计未得逞。李贤从此更加痛恨门达,与他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