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大明万妃传 砖娃 7764 字 3个月前

石亨被灭,徐有贞、石亨、曹吉祥三去其二,余下曹吉祥已是势单力薄。若不再追究,整件事情便大可如此这般过去。但颇具酷吏天性的逯杲不将人整得家败人亡,哪肯罢休,他早将曹吉祥的提携之恩抛到九霄云外。

天顺五年,他对曹吉祥及其夺门后被封为昭武伯的嗣子曹钦、被封为都督的侄子曹铉、曹铎、曹璿等步步紧逼,刺探侦查。曹家本多有不法,哪禁得住锦衣卫收证查据。逯杲不断将侦缉而来的曹吉祥一族冒功请赏,霸占民田的证据报奏皇上,英宗赏识逯杲行事,便盛赞他大义灭亲,这使逯杲更加不遗余力。眼见逯杲如此心狠手毒,恩将仇报,曹家对逯杲恨之入骨。

紫禁城外西北司礼监内,院中白色玉兰花盛开,在春风之下,院墙之前,微微摆动。玉兰之洁,院墙之青,其虽美丽,却来得有些肃穆。曹吉祥单独坐于大堂之上,院门口只有罗子立一人。春光明媚,无法排解他沉重的心境。他垂手沉思,石亨一门被灭,皇上下谕不得再提“夺门”二字,这分明是说当初我等冒被灭九族之险,夺门迎驾属无功之举。这些年,我等以夺门有功而获封赏荣耀,既然已无功可言,已获功名迟早将被褫夺。若仅仅褫夺功名倒也罢了,最怕是加之以罪,落个石亨般下场。

这曹吉祥虽为宦官,但与内宫那班皮光肉滑的中官不同,他一生荣耀,除夺门之变所得外,其余是靠骑在马背上的军功。正统初年滇南麓川,平缅军民宣慰史思任发叛乱,数年间,朝廷先后发兵数十万讨伐。三次麓川之役,曹吉祥任监军,在当地斩杀无数,大显军事才干。正统九年,英宗派成国公朱勇率兵二十万征讨蒙古兀良哈,其中兴安伯徐亨同曹吉祥率其中一支出刘家口,大破敌军。正统十三年,曹吉祥又率军参加平定福建邓茂七之役。曹吉祥不通文墨,但勇猛善战,当逯杲套在他身上的法网日渐拉紧时,曹吉祥并不甘心束手待毙。

还有,皇上近日下旨,命夺门之变后冒功请赏者向朝廷自首。过去在外征战,曹吉祥将投降过来的蒙汉勇士收归家中做家丁,算来也有两千之众。夺门之后,虽然这些军士大多未曾参与夺门,但曹吉祥曾为他们在皇上面冒功请封领赏。此次圣谕又是对我曹吉祥而来,那逯杲必定已是证据在手,置之不理不行,若命他们去自首,那岂不承认我欺骗皇上?就算皇上饶我,那逯杲怎肯罢休?

此时,听见外面传来罗子立向嗣子曹钦问候的声音。曹钦生得高大魁梧,同曹吉祥一样勇猛过人。他参与夺门之变,被英宗授昭武伯爵位。曹钦大步迈进大堂,曹吉祥示意他坐下。

“父亲愁容满面,身体无恙吧?”

曹吉祥摇了摇头道:“身体尚可,只是想到皇上重登大位那时,事无巨细皆同我有所商量,现如今我在宫中,已许久不被皇上召见。皇上现在不认我们当时冒死夺门迎驾有功,难道当初不迎驾方才有功?”

曹钦不听则已,一听便是满腔怒火:“迎驾无功!若不是父亲迎驾,那景泰崩逝后,继承大位的或是皇子,或是襄王,哪有他的份?今时大位坐稳,便藏良弓,烹走狗,与当年刘邦何异!”

“皇上下诏,要迎驾时所谓冒功者自首,吾儿将如何处置?”

“唉,随便送几人应付而已。”

“应付得了今日,明日又将如何?如此下去,皇上那里交不了差,逯杲那厮又步步紧逼,如今我在宫中日夜如坐针毡。”

曹钦气愤地说:“平生我最恨忘恩负义之人,今日不是我曹家有负圣上,而是他圣上负我曹家。那逯杲当年也是备受父亲提携,今时却恩将仇报,派遣锦衣卫四处侦缉曹家之事,罗列证据,我恨不得一刀砍了他。”

“当年我率领大军四处征讨,战无不胜,何等威武,想不到今日竟被逯杲这等小人折磨,着实可气!”

曹钦压低声音道:“父亲,我近日常常思索,既然圣上如此昏聩,专用逯杲、门达等小人,残杀夺门功臣。不如起我府中数千精兵,杀入皇宫,当年夺门不过千余人便可成事,只要时机把握得当,今时为何不可?”

“败则可是要担灭九族之罪啊!”曹吉祥大惊。

“孩儿怎又不知!不过,二度起兵夺门,尚有生机;坐等,石家便是前车之鉴!”

闻言,曹吉祥陷入沉思……

当日见过曹吉祥后,曹钦回到府中,便谋划二次夺门兵变。这曹钦同曹吉祥一样,勇猛有余,但不通文墨,他闭门问起府中门客、亲信冯益道:“这自古有无宦官子弟做皇帝的?”

“当然有,你本家曹氏,三国时魏武帝曹孟德,便是宦官曹腾后人,登基成为天子。”

听到史上著名的曹操便是宦官之后,曹钦心中十分喜悦,便动了杀绝忘恩负义的英宗全族,自己取而代之的念头。

回到皇宫这五年,皇太子平时闲暇时,就拉着万贞儿在这偌大的紫禁城内四处游走。万贞儿自小对宫中各处无不熟悉,边慢慢行走,边细细讲与他听,这所殿宇是何功用,那所殿宇为谁人居住,曾有何事在此发生云云。遇到那些御膳房、御书房、御药房等,皇太子年少好奇,便是要进去看。有时逛到存放宫中历朝宝物、外藩属国所贡礼物库房时,喜爱工艺的太子便更是要进去,万贞儿便为他宣来殿库主事中官,为他讲解。太子时时在这历朝古物精粹中,玩赏得流连忘返。

天顺五年五月初二,那日风和日丽,二人先是在宫后苑走了走,皇太子知万贞儿喜爱花卉,便常来同她欣赏。接着二人又在万春亭边坐下,面对苑中盎然春意,万贞儿舒了口气,问太子道:“不知殿下还可曾记得?当年你四岁,我们便是在此处第一次见到固安公主。”

皇太子望着雕栏玉砌,繁花似锦之中,身穿露出雪白衬领和袖口的萃蓝色宫装,面带轻松笑容的万贞儿说道:“幼年宫廷中事,有些已不大记得,但这宫后苑中事,却记得最清楚。不知汪夫人及两位妹妹怎样?”

“听闻都安好,不过小妹经历上次汪夫人险被从葬之事,大受惊吓,小小年纪便开始吃斋念佛,发誓陪伴母亲,终身不嫁。”

太子微微叹息道:“可惜、可惜。我亦有想出宫看看她们,但出宫不便;又恐怕被皇祖母知道会不悦,因她最为憎恶叔父一家……”

万贞儿望着远处道:“是啊,那次你我先后擅自出宫奔往郕王府,那是情急之下实不得已,好在事后无人追究。”

“那城墙之上是何等模样?”皇太子转过头指了指玄武门那边。

“城墙虽近,贞儿却从未曾有机会登过。”

“我们上去看看!”皇太子忽然来了兴致,站起身一手拉了万贞儿便走。

万贞儿连忙说:“等等,登城墙看似小事,却来不得半点随便。即使你贵为太子,但如此这般自行登上,那无论宫门中官门卫,还是玄武门禁军或是放行,或是拦阻,皆有为难之处。万一传出去给皇上知道,未免怪你行事轻浮,皇太后亦将怪我在旁未曾规劝。”

太子急切地问:“那怎么办?”

“殿下在此等候片刻,待贞儿交代外面张敏,说太子殿下要向林泽鑫指挥使了解紫禁城防务,有林泽鑫在侧,便无事了。”

皇太子点头说好。

小半晌后,皇太子、万贞儿、林泽鑫及一班随员站在玄武门登城的慢道前,皇太子对张敏等人说:“林指挥使、万贞儿随我上去即可,你们就在此等候。”

张敏十分关切地说:“城墙高达三丈,太子殿下千万小心足下,切勿离城垛过近。”

万贞儿连忙接口说:“不会,不会,我会看住。”

林泽鑫也道:“我将近身保护太子殿下。”

宫中人称慢道为马道,马道两边是青砖铺的斜平道,方便马匹、炮车上下,道中央则是青砖台阶,供兵士上下。城墙高耸,为加大登城坡度,马道以之字形分为两段。皇太子行在中央道的中间,左面是万贞儿,她挽住皇太子左臂,右侧是堕后一节梯阶的林泽鑫。为使万贞儿不致吃力,皇太子每阶行得缓慢,三人慢慢上到玄武门之上,虽然到了平路,万贞儿却是紧紧挽着皇太子,怕他兴起,行到城垛之前。

皇太子顺着城墙上的甬路向东望去,远处是雄伟的三重檐东北角楼,玄武门北面,城门之前是护城河,河面在春风下,微波闪烁。正前方是郁郁葱葱的大内镇山,山下宫阙掩于绿树之中。林泽鑫引着皇太子、万贞儿自玄武门一路往东而行,只见整齐的城垛一路延伸,翠绿小草不理会城墙之上每日守卫禁军走动,仍自墙角、地砖缝中冒出。林泽鑫边走边向太子指点北方各处,万贞儿也饶有兴致地东张西望。

言语之间,不觉已到了东北角楼处。太子沿着宽阔的城墙甬路往南望去,远远望见有一人由南向北款款而来。此人身材高大,斜晒的阳光下,身上绿色蟒服格外醒目。

“此为何人?”太子一时未能认出,便问林泽鑫。

“似为司礼监曹太监。”林泽鑫语带尊敬地答道。自夺门之变后,林泽鑫所在禁军系在曹吉祥管辖之下。皇太子听见是曹吉祥,脚下便停了下来。

自上月同曹钦密谈后,眼见逯杲步步紧逼,曹吉祥也不得不铁下心来,准备二次夺门兵变。这些天,曹吉祥每日心事重重。这日午后,他心中烦闷,心想紫禁城城墙甬路上颇为清静,便信步自玄武门登上城墙,漫步之间思想心事……

曹吉祥想着,抬眼望见远处东北角楼下有三个人,虽太远一时看不清面孔,但熟知宫中服制的他见到中间那个身穿大红常服,加上旁边那个翠蓝色宫女装的,心想应是皇太子和万贞儿二人,忽然觉得心头一亮,便加快脚步向北而来。

当曹吉祥到了东北角楼,便在皇太子面前恭敬下跪请安。这位年少皇太子平时在英宗处并不多言,对自己也是尊重有礼,他随同宫女万贞儿长大,想必是性情懦弱,曹吉祥平素并未将其放在眼里,今日城墙甬路上不期而遇,正在思虑攻入皇宫后何以号令天下的他突发奇想,不如效法当年曹操挟少年献帝以令诸侯故事,杀英宗,拥立皇太子即皇帝位,利用这位少年发号施令,看似朱家皇帝,实则曹家天下。待朱家势微时,再逼他禅位于曹钦。曹吉祥当即决定利用此次机会,挑唆他们父子关系,反正起事大计已定,英宗寿命尚有屈指可数的几日,在太子面前讲话可随心所欲。

曹吉祥对太子行礼后,站起身说:“臣正想求见太子殿下,有要事禀报,请林将军回避。”曹吉祥知道万贞儿是太子离不开的人,因此他只点林泽鑫一人。

皇太子对林泽鑫点点头,林泽鑫后退几步,往远处等候。

曹吉祥流利地说道:“殿下生来聪颖仁惠,天下无人不知。当初臣等冒死发动夺门之变,并非为一己之私,实因皇太子位被废,而为殿下不平矣。现朝廷内外对夺门之变多有毁谤,臣问心无愧,不愿多加计较,只要殿下太子位不变便好。但近日外朝内廷暗流涌动,策划改立殿下之弟见泽为皇储。臣为保护殿下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不过近来锦衣卫罗列莫须有罪名加害于臣,臣已是朝不保夕。唯有将此事亲口禀报殿下,望殿下自家小心提防才是。”

皇太子冷不防听到如此惊天大事,备受震惊。但此时的他已非十岁回宫时孩童,数年宫廷历练,遇事无须再看万贞儿眼色行事,虽然内心震撼,但表面上还算镇静,不善疾言厉色的皇太子轻声问道:“皇储乃国本大事,曹太监如是说,有何凭据?”

“此事源头不是别人,正是殿下母亲周贵妃。”

皇太子听了微微皱眉,曹吉祥继续说:“虽然臣知殿下听闻必将心中不悦,但此乃千真万确。虽为一母同胞,但在周贵妃殿下眼中,却是亲疏有别。现贵妃宫中太监蒋冕、夏时,他二人又勾连皇上身边亲信太监蒋安,互通款曲。周贵妃用夏时四处联络朝臣上疏皇上,以太子殿下曾被废为由,劝皇上易储。”

皇太子不甚详知,但万贞儿却是知道蒋冕、夏时二人,蒋冕聪颖,早在正统初年便暗中依附王振。夺门之变时,蒋冕曾为曹吉祥内外传达,也被英宗视为迎驾有功之臣,成为英宗身边宦官。后来蒋冕见周贵妃得势,便主动依附。周贵妃有心废钱皇后,蒋冕为此四处奔走,为英宗所厌恶,下令不得再加重用。周贵妃见蒋冕对己一片忠心,便暗中将他收在自己宫中。周贵妃对蒋冕颇为信任,言听计从。夏时在周贵妃宫中任主宫太监多年,当年英宗被也先所虏,一年后送回北京,回程行至鸡鸣山,朝廷有委派夏时在此搭置殿帐迎接,夏时见到落难英宗,一时心中悲切,不禁放声大哭,英宗很是感动。景泰年间皇上和周妃被囚南宫,夏时自愿随同入南宫服侍。英宗复辟,夏时自然跟着荣耀,不仅继续在周妃宫中主事,同时也在司礼监兼职办事,便同外廷朝臣多有交通。夏时最了解周妃心思,对她唯命是从,若能易储,自小在他身边长大的朱见泽将继承皇位,那他在宫中地位自然更加不同。

见皇太子未开言,曹吉祥继续说道:“殿下恐怕不信,这所谓‘曾经被废,再立不吉’之言最早出于于谦之口,当年景泰病重,兴安在司礼监问计于谦:‘现景泰病重,未有储君,事已至此,复立沂王为皇太子如何?’于谦答曰:‘曾经被废,再立不吉。’后来,于谦以‘谋立藩王’之名被诛,但蒋冕却利用这一理由联络朝中朋党,谋求易储。夺门迎驾后,周妃看见那时皇上颇信任微臣,曾遣夏时私下赠银五十两,托付臣在皇上面前尽力附和易储之议。殿下若不信臣之言,臣敢当面同夏时对质。”

“那曹太监可曾有在皇上面前附和此事?”

“当年臣冒死夺门迎驾,就是不忿景泰以一己之私废殿下太子位,岂可为这白银五十两便有负殿下?不过,此事不在于臣是否在皇上面前附和,而在于皇上原本便有此意。再加身边太监蒋安最擅揣测圣上心思,他也有为此上下奔走,强造朝中舆论,既为日后皇上下诏铺路,也为将来一旦易储成事,得邀功买好。”

太子听得有些气愤,将衣袖一甩道:“皇帝乃上天之子,皇位大位继承乃天命所定,岂是个别朝臣所能私相暗许!”

曹吉祥冷笑道:“天命所定,不错。但殿下又岂不知‘事在人为’四字?这就好比臣此刻欲向前行,可先迈出左足,亦可先迈出右足,臣脚未迈出,迈左或迈右便是选择,一旦迈出这便成了既定天命,因为已然迈出,此步便无得更改。已走过之人生轨迹便是如此,如同一条单行之线,未迈出之前,抑或可有无数选择,但又只可在这无数选择中,择一而行。所谓择一,便是事在人为。当年景泰帝病重,何人即位?或有多重选择,若不是臣等冒死迎驾回宫,谁人为今日天子?殿下可说今日皇上皇位是天命所定,但倘若臣等未有迎驾回宫,即位者又未必是今日皇上。难道说,是今日皇上,或不是今日皇上,两者皆是天命所定不成?臣以为所谓天命,实际是选择的结果,选择不同,结果便有不同,天命也跟着不同。依臣拙见,易储暗涌不得人心,内廷外朝大有为殿下愤愤不平之人,殿下应早作防备,联合天下忠义之士,确保大位传于殿下,这方可称为天命使然。”

原本携万贞儿登高,北眺京都繁荣景色,南望紫禁城千百座宫殿一片金黄色琉璃瓦,如此赏心悦目美事却被曹吉祥一番话说得大煞风景。自玄武门马道下来,因四周侍从众多,不便多言,太子并未同万贞儿再问曹吉祥之事,随后又往太后仁寿宫中探望一回,天黑方返清宁宫。

同平日一般,晚膳后万贞儿便是服侍太子沐浴更衣,之后自己也洗漱停当,便来到太子寝宫。宫外已是万物寂籁,烛光之下便是二人天下。每日此时,太子便同贞儿轻松地说笑一些仅在二人之间的话语,或是山南海北,朝野大事;或仅为饮食起居,日常琐事。但今日太子却无心说笑,当他正要将心中一直忍着的话语讲出来时,不想万贞儿执太子手先开言道:“殿下是否在为曹吉祥今日之言所困?”

“我心知贞儿最为在意我皇太子之位,今日听曹吉祥胡言乱语一番,不由得心情烦乱。”

“殿下以为曹吉祥之言是真或伪?”

太子迟疑半晌后道:“听他信誓旦旦,指名道姓,似是真有其事;但以其人品低劣,又似在挑唆我对父皇、母后不满。”

“贞儿不知曹吉祥今日为何如此张狂,出言不逊。但数年来,你母亲暗自内交外联,欲将你太子位让给你弟弟见泽却是真有其事。”

太子皱起眉头道:“那父皇呢?贞儿既然知道,为何今日才讲?”

“你知我对太子之位极其在意,或有风吹草动,便定要探明究竟。贞儿在宫中多年,以前在太后跟前时对一些宫女宦官曾有关照,这许多年后,他们或有念及当年情分,对贞儿打探之事有所回应。更有密友黄惟,不时出入宫闱上下,将宫中各方消息讲与我知。曹吉祥今日所言,贞儿早有所闻。而且,按照蒋安所作所为,理应皇上亦有此意。之所以我未在你面前提起,是觉得你年纪尚幼,知道这些只会平添烦恼,而不能一心向学。其次,此事关系殿下生身父母,贞儿不愿殿下心生怨恨。虽然宫中暗流滚滚,但始终难过最终那道关坎……”

“贞儿是指皇祖母?”

“正是。当年将你立为太子者并非皇上,而是太后,太后在内廷外朝之间极具威望,皇上又颇具孝心,即使心中有易储之念,怎可明知太后自幼对殿下最为疼爱,而贸然向太后提请此事?”

太子松了一口气,感怀地说道:“记得回宫后你说,唯有将来顺利继承大位,方可避免因皇位生变,而重回当年险恶之中。我必不负贞儿期望,勤于增进学识,预习治国之道,并加倍孝顺太后,报答她对我的疼惜及保护。”

见到太子心宽下来,万贞儿连说:“就是,就是……”

“今日曹吉祥所说于谦之言,可是真的?”

“这恐怕已难于查证。但以贞儿看来,即使于谦有讲,也并无奇怪之处。从前便听太后私下评论,于谦不但忠君爱国,且极重情感。景泰年间,你叔父对于谦言听计从,景泰对他可算有知遇之恩。于谦患咳疾时,景泰亲往万岁山破竹取竹沥,为其配药。皇恩如此,于谦岂有不感恩之理?虽然景泰废你太子之位有悖天理,但事已如此,对景泰一片忠心的于谦,自然不愿将景泰已做成之事,重新颠覆。”

太子不无感叹地说道:“这朝廷之事,并非黑白分明……”

“将来你作了君王,胸襟便要宽阔,不得似我等女子一般计较才好。”

太子点了点头,回复沉稳语气:“是,于私,景泰帝害得我你苦不堪言,我对他甚是痛恨。于谦虽德高望重,光明磊落,但在景泰帝易储时,也未曾为我仗义执言。但在公而言,当初若无景泰帝、于谦功绩,恐怕大明江山皆不保,还哪有我将来登基即位之事。我知你内心同他们计较,是见我幼时受苦心痛,便生了那些恨意。”

太子说了许多,一时睡意全无。五月初夏的皇宫,窗外繁星璀璨,清风徐徐吹入,罗帐微微飘动,面临储君或许有变,相互依赖的二人不禁紧紧相拥。万贞儿觉得贴着她的太子身体有变,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轻呻吟。太子现在力大,抱着万贞儿转过身,便将她压在身下,他支起上身,满怀深情地说:“贞儿……我想同你说句心里话……”

此时万贞儿猛地自刚才那份**中醒来,连忙用手挡住太子的口:“你不要说出,世上最懂你之人,除了我还有何人?自幼你最听贞儿的话,此次你也要听我的才好。快下来,贞儿为你抚背入睡。”

太子听见万贞儿这样说,便听话地放开她,躺在她身旁。万贞儿伸出左臂,让太子枕在上面,亲切地拥住他,开始用手在他背后抚摸,还轻轻拍他。太子深感万贞儿并未在意他方才举止,爱他一如既往,便在贞儿怀抱中渐渐入睡。待太子睡沉后,万贞儿轻轻抽出左臂。为太子盖好黄锦薄衾,悄悄行出来。此时她心潮涌动,毫无睡意,便轻轻打开门,站在庭院之中,浮想联翩。

自古男女情愫,令人神往,我万贞儿也不例外,更何况这情分是来自心爱的太子。太子对我渐生爱慕,而且自己对太子之情爱也是与日俱增。照理,自回宫后,既然太后已经将我给了太子作宫女,我就算是太子的人了,太子同他的宫女有那男女之情,并不为越礼,但我同太子之间又当别论。当年,是太后将太子托付于我,我对太子身负保育之责,若同太子有那等事,太后岂非怪我失责?如今太后才是太子靠山,若使太后失望,于太子登位不利。且此事若传出去,也将给皇上,贵妃以口实,说太子不务正业,沉溺男女私情。悠悠万事,以继承皇位为大,切莫因小而失大,到时悔恨终身,今后务必小心,不得同太子再那般亲近。

明月在上,夜空寂寥,万贞儿终于将此事想得通彻,便反身回殿,先到寝宫中看看太子,见他睡得深沉,轻轻将面贴在他的面颊上片刻,才出到外间,拥衾而卧。

五月二十夜,曹吉祥派人宣曹钦往司礼监密会,商讨兵变大计。烛光闪烁之下,心中动了挟天子以令诸侯念头的曹吉祥显得兴致勃勃:“自上次在此商议二次夺门事以来,逯杲对我曹家查探变本加厉,我亲信下属已有多人被抓捕刑讯。看来这二次夺门,夺要夺,不夺也是要夺了!”

曹钦也兴奋地说道:“近年来蒙古屡屡犯边,孩儿得悉皇上正调集京畿兵马西征,心中筹划待其出兵那时,京城街上便多见兵马行走,我率军出街,将不被人注意。我便趁此时,出其不意攻入皇宫,便可大功告成。”

“攻入皇宫不难,难的是占据皇宫,遍杀朱家皇族后,吾儿何以能号令天下。前日我在宫中偶遇太子朱见深,他今年十四岁,平日讷讷不多言,为父猛然记起当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旧事。不如我等杀皇上,向天下昭示其昏庸误国,残害忠良之罪,然后宣布由皇太子朱见深即皇帝位,效法当年曹孟德,表面上仍为他朱家天下,然号令皆出自你我之手,如此各地藩王、封疆大吏将无借口叛乱。待京城大权在握,四方皆已为我亲信所控时,再择机逼迫朱见深禅位于你,你看如何?”

曹钦沉吟半晌后道:“父亲计策虽好,但可曾记得当年燕王朱棣出兵南京夺侄儿建文帝皇位,打的是何种旗号?”

“清君侧。”

“若拥立太子为帝,父亲与我在旁操纵,我们便成了‘君侧’之人。各处藩王有祖上先例,欲夺王位,又假惺惺不将矛头对皇帝,而以清除皇帝身边之人为名,起兵仍无可避免。”

“那依你之意……”曹吉祥听了曹钦之言,觉得也是有理。

“父亲所言不错,占据皇宫不难,何以号令天下难。孩儿以为,历来江山是打下来的,打下之天下,方才基业稳固。这数年来北方鞑靼部族日渐强大,觊觎大明国土,此次又来犯边,孩儿与孛来首领素有私交,已遣密使往见孛来,约定一旦我曹家在京灭了大明皇帝,孩儿便立即登位。届时父亲坐镇北京,孩儿与孛来一同起兵,亲征各地不愿归顺之藩王,孩儿承诺事成后与孛来封疆裂土,分国而治。北面怀来、宣府,辽东;西边河套、平凉、甘肃一线皆归孛来,我朝雄踞大部中原、外加江南、湘楚、巴蜀足矣,国不重在辽阔,重在富庶。到那时天下锦绣皆在吾等手中,任由得塞外那些荒芜之地给孛来牧马放羊!”

曹吉祥见曹钦胸有成竹,便不再坚持己见。之后,二人又私下在司礼监密商数次。

天顺五年六月,为抵挡北疆蒙古来犯,英宗征调京都一带兵力,派遣兵部尚书马昂及将军孙镗前往征讨。马、孙二人定于七月初二早朝后率军出征。

天顺五年秋七月,己亥(初一),是日夕,东方有黑气起,须臾蔽天。大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三百三十。

七月初一,天象大变。为了次日五更待漏上朝方便,七月初一晚间,将军孙镗与恭顺侯吴瑾便借宿于皇宫外的朝房之中。

当孙、吴二人在朝房中准备安歇时,曹钦府邸的大门虽是紧闭,里面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只见大院中摆满了一张张大圆桌,桌旁围坐着体形彪悍的蒙汉军官,桌上摆满丰盛酒席,气氛热烈,就座者皆饮得酒酣耳热。

曹氏父子定于七月初二天未亮起事,此时,身穿铠甲的曹钦自房中步出,身后被一众兄弟及亲信所簇拥,曹钦向在座者伸出双臂,院中静了下来:“列位统领,你等均是久经沙场之英武之士,历次征战中归于我曹家门下。当今皇帝不仁,不念我义父等人发动‘夺门之变’将他扶上皇位之大恩,反欲除之而后快,我曹家灭不足惜,只恐连累了在座兄弟。”

院中一大汉喊道:“曹家待我等恩重如山,我等同明朝皇帝势不两立!”

一时附和者众。

“好!各位英雄,既不愿坐以待毙,你等就随我做件惊天动地大事,义父已同我商议,趁今日京城守军有调动,紫禁城守卫空虚,五更天亮之前,诸位率我曹家家兵数千,直取皇宫,遍杀皇族,我曹钦立即称帝,号令天下。明日大功告成之时,在座各位非王即侯,宫中财宝,任君取之;宫中美女,任君享用!”

下面一片欢呼,纷纷举杯畅饮。然而,筹划虽妙,却终难万众一心,正当一众曹家军士沉浸于唾手可得的横财的狂喜中时,其中有一蒙古族都指挥名秃亮者,在听到曹钦之言时,却心中大惊。秃亮正值燕尔新婚,心想此等事倘若失算,谋反大罪便成,不仅再见不到娇妻,且死无葬身之地。秃亮行事果断,当即决定告发。他假意出恭离席,行至后面一闷棍击昏守卫,便直奔皇宫而去。

对曹家将于今夜谋反,英宗毫不知情,当晚他在长寿宫中与皇子见泽下棋,后来便留宿在周贵妃宫中。此时宫中除了主道上位于座基上的罩灯中发出的昏暗光亮外,紫禁城中一片寂静,大小宫殿隐于黑暗之中。唯有曹吉祥穿得衣冠楚楚,焚香安坐于一偏殿之中,静待曹钦杀到……

秃亮一路疾行,来到皇城外围,各门紧闭,心想如果径直敲打宫门,我人微言轻,谁人能信,消息传达不到,稍加耽误,便坏大事,还是要找个大臣才好。他便转过来直奔宫墙外那排朝房而来,情急之下随便找一间猛敲房门,正巧将军孙镗和恭顺侯吴瑾二人在内。孙镗被吵醒,他朦胧之间点灯开门,秃亮一头闯了进来大喊大事不好!随后便简要将曹钦即将趁早朝待漏,杀入皇宫一事禀报。孙镗、吴瑾听罢大为吃惊,二人直奔长安右门,但大门紧闭,二人便门缝投书,匆忙之中,书中仅有“曹钦谋反”四字。

长安右门内守卫军士见是孙镗及吴瑾二人投书,感觉事关重大,立即奔入内廷呈交英宗亲信太监牛玉,牛玉知悉后不顾君臣大礼,一路跌跌撞撞闯入长寿宫。

正在睡梦中的英宗被牛玉惊醒,点灯起来听罢牛玉所陈之事,当即下令先将皇宫中的曹吉祥及其党羽逮捕,通知紫禁城各门紧闭,禁军集结;宫中各殿皇族各自坚闭殿门,内廷熄灯。所有内廷中官持刀枪,往紫禁城各门协同禁军防守。

在旁的周贵妃有些慌乱,请求英宗尽早在宫中择地躲藏。英宗挥开周贵妃,厉声道:“朕为天子,怎可在曹钦一贼子前避让。传令亲兵燃起火把,随朕登端门指挥!”照理最近曹钦攻门处应近承天门,但天顺元年,承天门火灾烧毁,英宗只得后退至端门。

“母亲不必但心,有孩儿随父皇前往!”原来是年七岁的朱见泽穿起他那套小银盔甲,手持一把专制的砍刀,英气夺人。

英宗看见后心中欣喜道:“好,自古英雄出少年,随朕来!”

曹钦这边正在酒酣之时,忽有人报后面门卫被击昏,秃亮失去踪影。曹钦心想不妙,若秃亮前往举报,那宫门必然紧闭,禁军严加防守。天亮前不能进入宫廷,被城外驻军得知,便大势已去。曹钦知紫禁城禁军人数并不是很多,既然事已败露,不如尽早出兵,强行攻入。曹钦立即下令集结众人,往紫禁城而来。

未过多久,长安大道上便是一片火把通明,曹钦一马当先,身后大批骑着高头骏马,全副武装,手持火把的蒙汉骑兵,往紫禁城呼啸而去。

紫禁城清宁宫,太子寝宫帷帐低垂,皇太子安卧于榻上,外间的万贞儿也在沉睡之中。激烈的敲门声突起,传来覃昌焦急的声音:“万姑娘……万姑娘……快开门!”

万贞儿被响声惊醒,连忙起身披了件长袍,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几殿堂,打开殿门……

这时外面曹钦兵马已到紫禁城长安左门外,曹钦高举砍刀大叫道:“攻入长安门,遍杀朱家人!”几千亲兵也连续齐声大喊:“攻入长安门,遍杀朱家人!”

皇太子也被宫外动静惊醒,坐起身,睡眼蒙眬地问道:“贞儿,外面何事喧哗?”

万贞儿忙不迭地小跑进来回道:“殿下,刚才覃昌来报,说曹吉祥谋反,曹钦正率兵攻击长安门,快随我走……”

外面长安门起火,曹钦的兵士搭梯攀城,禁军在林泽鑫指挥下用火铳、弓箭守城,战事激烈。曹钦之弟曹铉说:“不刻城门即可被焚毁。”

曹钦应道:“你等在此尽快攻门,我去去便来。”

“哥哥何往?”

“去了结咱曹家一段仇雠。”曹钦面露狞笑,说罢带了随身四五人策马向东而来,原来他是往逯杲府上而来。

这逯杲刚才在家也是被街上兵马喧哗所扰醒,估计必是西征军队,并未留意。既已醒来,他心想不如早些去朝房等待上朝,便穿戴停当,往府外而来。刚出大门,正好曹钦几人飞马而到。那曹钦见了仇人,分外眼红,一刀挥起,逯杲以手一挡,一只手已被削去。

逯杲大叫道:“昭武伯为何砍我!”

“逯杲,我曹家一向有恩于你,过去石亨总兵带你也不薄,你却是忘恩负义,将石亨叔侄残害致死,今又欲置我曹家于死地而后快……”

“昭武伯刀下留情,我逯杲无非是奉皇上命,例行公事而……”

不待逯杲说完,曹钦一刀挥去,将逯杲之首砍了下来。曹钦下马拎起逯杲的人头,又挥刀向逯杲尸体砍了几刀泄愤。

斩了逯杲,曹钦杀性大起。又策马到东朝房,找到另一个他最为痛恨之人——主持弹劾他的御史寇深,将他劈成两半。朝房之中他们撞见了李贤,一名手下上去便是一刀,李贤受伤,曹钦伸手阻止手下,对李贤说:“我曹家当初迎圣上回宫,有功于国,现在被人诬陷。加害曹家者,此人也。今被逼无奈,造反实是迫不得已。”

曹钦将手中提着的逯杲人头在李贤面前晃来晃去,李贤见到逯杲的人头连忙说:“是啊,逯杲无端生事,害人无数,朝中谁人不恨,既然此人已除,不如我代你书写奏状投入皇宫,请命皇上如何?”

“可也。”曹钦口中虽然答,但同时将手上砍刀挥起,在半空之中又停下。曹钦瞬间犹豫,终于未能忍心下手杀害李贤,他拉过马头,回到火光熊熊的长安门前。

就在逯杲被曹钦砍头之时,宫内仅着薄衫的皇太子跟从内着薄纱衣,身披外袍的万贞儿在皓月之下,从清宁宫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万贞儿一手持剑,一手挽着皇太子的手臂。南面一片喊杀声,火铳声,火光冲天,宫内却不见一人。

皇太子问道:“我们这是要往何处去?”

万贞儿应道:“刚才覃昌说让我们在清宁宫就地躲藏,但曹家熟知宫内地理,一旦攻入必先往东宫搜寻太子。文华殿后那间你平日习画之所甚是偏僻,少有人知道,暂去那里躲避为好。”

皇太子习画室内,左面是太子尚未完成临摹的,一组唐朝仕女正在吹奏乐器的巨幅画作,右面是一幅已经完成的唐朝文人仕女骑马图。画旁的青花大缸中插着许多画轴,一座雕龙横架上从大到小悬挂着各式画笔。万贞儿和太子相互扶着进了画室,皇太子衣衫不足,身躯微微颤抖。万贞儿安慰道:“殿下勿惊,此处少有人知。在画案上躺卧,像你年幼时分,抱紧贞儿。”

长安左门在一片火海之中,林指挥使正指挥禁军及前来支援的中官们抵抗。覃昌指着焚烧的长安左门对林指挥使喊道:“若宫门坍塌如何?”

“列位中官速将宫苑内地上青砖取出,堵死城门洞!”林指挥使大声命令道。

闻言,数百中官奋力用长矛撬起地上青砖,并将砖头投入燃烧中的城门洞中。

端门门楼上,面色严峻的英宗望着一片火海中的长安门,对身边人不时发出指示,身上披着盔甲的太监便急急下城执行英宗命令。朱见泽一手提刀,站在一张矮杌之上,紧紧挨在英宗身旁,英宗不时放松脸色,回过头与他说几句,显得十分亲密。

画案上皇太子侧身依偎在万贞儿的臂弯中,万贞儿紧紧拥着他,用手握住皇太子的手说:“哎,匆忙之中,未及为你着厚衫,这手脚冰凉。”万贞儿将自己的长衫往太子身上盖,用双腿将太子冰凉的双足夹于中间,并将太子的手放进自己衣内,“见深将手在贞儿怀中取暖吧。”

窗面火光又闪,“遍杀朱家人”喊声又起。皇太子又哆嗦几下,突然小声哭泣起来。万贞儿大惊,拍着皇太子的背说:“贞儿在此,殿下勿惊!”

皇太子应道:“我倒不是太过惊恐,只是不甘心这样死去,这心中有许多话语未与你……”

火光喊杀之中万贞儿也是热泪盈眶,她用手盖着皇太子的嘴,忘情地说:“天下知你见深者莫过于贞儿,你的心思我怎会不知,若你我此次在劫难逃,见深对贞儿之情,贞儿却唯有来世相报……”

长安左门外一片火海之中,大门在烈火中坍塌,曹钦兵马向门内冲去。一副将飞马到曹钦马前禀报道:“门洞已被杂物堵死,兵马一时难以进入。”

曹钦勒马看了看天空令道:“天亮后城外大军到了就会坏了大事。你率部在此佯攻,我率大部转攻东安门。”

黑暗之中,京城阜成门内城下街上,孙镗手持一只三筒火铳策马向阜成门外奔驰,门楼上“东安门”三个大字的牌匾在烈火中燃烧,曹钦率军猛攻。端门门楼上,牛玉慌张地跑上来对英宗说道:“东安门将被烧塌,恐怕曹贼即将攻入,陛下还是下城楼躲避为好。”

“胡说!传朕之命,所有禁军、中官速将木材填入城门,令火势更大,即使大门坍塌,贼兵亦无法入宫,快去!”牛玉匆匆离去传英宗之命。

孙镗单骑出阜成门一直冲入征西大营。他猛然勒马,在马前蹄高高跃起之时,他举起三筒火铳,向天连发。寂静中发出三声巨响,在黑色的天幕中划出三道火光,孙镗大吼:“有人谋反,将士速随我前往平叛!”

一股更大火焰在东面距太子习画室不远处燃起,喊杀声近在咫尺。紧紧相拥的皇太子和万贞儿的身躯在火光中时隐时现。

“贞儿待我一世情,今夜恐成绝响。”太子将万贞儿的手放在自己的脸轻轻地抚动。

万贞儿闭上双眼,眼角有晶莹的泪珠,口中道:“殿下,十四年了……贞儿又怎能舍得……”

皇太子开始解万贞儿的衣带,万贞儿不言,但用手握住皇太子的手。

“此刻成为贞儿夫君,只为来生与你相认。”皇太子流着眼泪说了一句,万贞儿的手便慢慢松开了……那时,皇太子年十四,万贞儿年三十一岁。

孙镗一马当先率领仓促成军的征西大营人马,自西向东沿长安大道飞奔。

东安门大火已将大门烧毁坍塌,曹钦望着坍倒的东安门高举砍刀,大喊道:“千秋功业,在此一举,杀!”曹兵齐声高喊:“杀!杀!杀!”

叛军一起向宫门涌去,但门内等待曹钦的是更大的金黄色熊熊大火。此时,孙镗率官兵自西面杀到,两军在一片火光中的东安门前杀成一团。

在时明时暗的火光之中,皇太子**的上身……他身下万贞儿乌发纷乱忘情的面容……她那丰满的胸膛……那双环绕着太子,轻抚着他后背的秀丽双手……

皇太子紧抱着万贞儿,他们的脸紧紧贴在一起……太子抬起身望着万贞儿,他们充满**的眼神显现着对彼此的浓烈的爱意及深深的不舍之情。

凌晨,阳光初现,紫禁城东华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南面及东面两处仍然升起的黑烟显示着不久前发生过的事变。不远处传来覃昌的呼叫声:“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还抱着太子的万贞儿听到覃昌的声音,小声对皇太子说:“似是覃昌,殿下勿动,贞儿去看。”

打开一道门缝的万贞儿一面用手拢拢散乱的头发,一面用手掩着自己的衣襟,向外小声喊道:“覃昌……覃昌……太子殿下在此!”

满脸熏得污黑,身上又脏又乱,疲惫不堪的覃昌听到万贞儿的声音露出由衷地喜悦表情:“终于找到了!危急时分,幸好西征大营兵马及时赶到,曹贼已灭,请太子殿下回宫歇息吧。”

英宗一族逃过大难,实属幸运。回到东宫的万贞儿扶着皇太子在床边坐下,跪下道:“从今起,殿下即为贞儿夫君,贞儿将终生服侍于你,再不心存出宫之念。”

皇太子忙不迭站起来将万贞儿扶起,并将她抱起道:“贞儿待我恩重如山,自长大成人后,心中便明白最爱之人非你莫属,我终生必不负你之情。”

万贞儿轻拍太子的肩头说:“两情相悦,不在朝朝暮暮,叛乱刚被平定,此时要先办正事为是。”

“就是,不知皇祖母如何,得去看看。”

太子将万贞儿放下,万贞儿连忙帮太子更衣,自己也换毕衣衫,便同太子及随行人直奔仁寿宫而来。大家相见,不免相互问候一番,万贞儿将太子拉到一旁说道:“你也应去向皇上请安。”

太子起身前往乾清宫前,万贞儿又再小声嘱咐:“皇上问起,你便回答是自太后处过来。”

当皇太子自仁寿宫处到了乾清宫,英宗也刚自外朝回来,母亲周贵妃也在,弟弟朱见泽毫无疲态,英武依然。望着文弱的太子,再看看身边的朱见泽,英宗不觉摇摇头,问道:“你自何处前来?”

太子答道:“自皇祖母处前来给父皇请安。”

英宗一听是太后,对母亲极之孝顺的他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未讲出口。虽未曾说出,但英宗心想,昨夜危急之际,已年十四岁的见深本应挺身而出,协同自己指挥禁军抵御叛贼,倒是见泽胆色不凡。既然他说自太后处来,抑或同太后情深,一直在仁寿宫陪伴吧,想到这里也就罢了。不过从此,易储之念在英宗脑子更是不时泛起。事实上,皇太子确实生性平和,又是在万贞儿百般呵护下长大,紧要时刻,难显英武之气。曹钦之乱,皇太子在英宗眼中失分不少。

混乱中,英宗听说李贤被伤,但是现在叛乱已平,仍不见他踪迹,英宗内心十分焦虑。这时忽有内侍来报,说李贤求见,英宗一听大喜,三步并作两步出迎,见到李贤左耳及肩皆以白布包扎,尚见血迹渗出。英宗扶起下跪的李贤说:“先生无大恙就好。”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就在曹钦放过李贤之后,李贤为避叛军,慌不迭自朝房跑到位于附近的六部,见户部大门有开,便进去躲藏。直到早晨有人来报,孙镗已率大兵杀到,李贤心中大石这才放下。但他又忽然担起心来,生怕叛乱平定后,英宗报复之心又起,滥杀无辜。便匆匆包扎了伤处,直奔紫禁城而来,得知皇上在后宫,也不顾皇家礼仪,径直前往乾清门求见。见到英宗知悉自己无恙时,所显露的那般欣慰,不禁浮起感谢皇恩之情。此时,李贤忽然记起自己为何匆匆前来求见皇帝,便奏道:“既然叛乱元恶已除,圣上宜诏布天下,施宽恤之恩,安定人心,其余不再追究,如此群臣将感念朝廷之德,百姓得以休息,中外释然。”

见到李贤无恙后心境大好的英宗欣然同意。

四日后曹吉祥伏诛。曹吉祥并非惧死之徒,但行刑之人乃逯杲手下,为报曹家杀逯杲之仇,将他慢慢千刀万剐数日,方令其死。

至此,夺门之变几大主谋方告全部清除,前后竟用了整整五年。

夜,清宁宫皇太子寝宫中的两只红色蜡烛闪烁着黄色光芒,太子架子**床帏轻垂。曹钦之乱后,万贞儿又如旧日般同皇太子同床而卧。此时床帏之内皇太子在内侧,万贞儿在外,仍然是她左臂环绕在皇太子的颈上,右手抚着太子的头发。皇太子面部埋在万贞儿胸前,一只手抱在她腰下处。万贞儿雪白紧致,曲线玲珑的后身一览无遗。

皇太子说:“自幼贞儿以己身躯温暖我、安慰我;今时贞儿又以己身躯爱悦我。”

万贞儿感慨万分地说:“一切皆如梦如幻。贞儿一平凡宫女,原本只有孤零老死宫中之命,岂知国事有变,与你共经患难。殿下幼时即已懂得痛惜贞儿,年长后情深意长更不必说,殿下待我一百,贞儿焉得不报答一千。虽说太后已将贞儿给了殿下做宫女,贞儿的身子便是属于殿下,昨晚之事,于礼并不为过。但是殿下年纪尚轻,贞儿又年长你许多,你我之情止于此寝宫之内,勿令他人做不以为然之想,尤其是你父母。你同皇上原本便生疏,令他不悦便更加疏远。你母亲周贵妃历来对贞儿心存怒气,若她知晓,也定要怪罪于贞儿。”

“太后呢?”

“你自幼太后便将你托付我保育,仅此而已,未曾有其他意思,若太后知晓,必怪我不肖不贤。宫中风吹草动,其实皆起于一班中官、宫女。平日他等见你我亲密未加计较,那是因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日复一日,大家见惯而已,若令他等知晓你我如今这男女之情,那必是要流言上天的了。殿下切记,人前一切如常,不可流露半分。一旦事泄,太后待贞儿再亲,都不会保我。”

皇太子点头应道:“贞儿想得甚是周详,一日我未曾登位,这事便仅暗自于我二人之间。必不会因我二人事,使我二人反受其损。其实关上这殿门,世间唯有你我,执子之手,与子同眠,我已是心满意足。”

万贞儿自帐中探出头,吹灭蜡烛。床帏之内,似有细声频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