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大明万妃传 砖娃 7224 字 3个月前

暂且按下北京不表,插说一段天顺七年八月南京发生之事。话说明朝迁都北京后,南京虽然成为留都,但此处仍保留了完整的朝廷机构,包括文官、武职及内官。内官之首为南京守备太监,这时任此职之人是怀忠,他的生命将至尽头。

怀忠同兴安相同,出身安南贵族,永乐初年入宫,曾接受良好教育,精通诗书经史。夺门之变后,曹吉祥任司礼监太监,他行伍出身,不通文墨,英宗命怀忠任司礼监左少监,不久又升为司礼监太监。那时曹吉祥势如中天,怀忠被他排挤出京,于天顺三年初调往南京任守备太监,掌管留都及江南一带军政要务。

怀忠于当年收养了来自杭州的十四岁女子邵氏为义女。说起这邵氏也甚是神奇,邵女父名邵林,母杨氏,昌化人,邵林在杭州淘沙金为生,居于杭州平安巷。那年杨氏有孕,梦见彩凤在庭中飞舞,遂生女,取名妁慈。

邵女长成,容貌端庄秀丽。邵家贫困,便想将女儿尽早嫁出去。邵氏美貌,闻名遐迩,提亲者络绎不绝,但凡来下聘礼者,接连六人,皆未曾迎娶便身亡。第七人是杭州一位指挥使,骑马前往邵家下聘,即将到达邵家时堕马而死。杭州人议论纷纷,皆言此女绝非一般人所能娶。

女儿嫁不出去,这愁坏了邵林。正好怀忠前往杭州视察,时怀忠已是六十多岁,宦官无家人,一直想收养一女儿为伴,但以前在皇宫中任职并居住,有不便之处。既然现在外放南京,自有府邸,此念便又生了出来。听闻此事,他便亲自找到邵林,赠上厚礼,说既然女儿无人敢娶,不如由我收养,或许将来还有个好归宿。邵林见怀忠诚心,又有权势,便将女儿给怀忠做了养女。

邵妁慈离家跟怀忠到了南京守备府,邵女从此便在府邸中生活,怀忠对邵女十分疼爱,平日衣着用度皆一如南京富贵之家,且每日教习妁慈读书写字,邵妁慈文采天赋异禀,不久诗词歌赋皆可出口成章。邵妁慈对义父十分孝顺,父女二人在南京过得平安惬意。转眼到了天顺七年八月,六十六岁的怀忠病倒,那晚服下女儿榻前端上来的汤药,怀忠示意邵妁慈坐下,她便侧身坐在榻前的座墩上。

“女儿来守备官邸四年多了。”

邵女笑着说:“父亲不说,都不觉呢。”

“女儿过得好便好。”

“在杭州家中艰辛贫寒,下面还有四个弟弟,自幼从早到晚除了担水烧柴煮饭,便是照顾弟弟,方及成年,便恨不得赶快将我嫁了,换些聘金。生在杭州,竟然不知杭州有西湖犹如仙境,虽有父母,却未知有天伦之爱。自随父亲来到南京,方知外面地方之大,江南之秀美。父亲教女儿读书,方知礼义道理,教女儿吟诗作对,方知抒情达意的诗词歌赋可令人如此感动。相比之下,女儿觉得幼时日子空得个活着而已,生身父母也不过将女儿当作家中丫鬟一般使用罢了。”

怀忠叹了口气,说道:“这又不可太怪他们,世上一个‘贫’字,本无褒贬之意,无非是说无财而已,但此字后面往往跟着个‘贱’字,那便是带有贬义了。人贫困,便失尊严,连亲情皆可不顾,纵然是亲生女儿,亦可形同奴婢,亦可匆匆将其许配,以换取聘金。”

“女儿没有怪他们,只是随父亲来到南京,方体会到何为亲情父爱。”

“父亲其实出身安南世族大家,幼时战乱之中受刑进宫,几十年倏然一身,直到女儿来到身边,方带给父亲从未有过之天伦之乐,今天有些事想同女儿交代。”

邵妁慈双手放在膝上,挺直身子说:“女儿在此静听。”

“我在领你回来之前,曾找人向你母亲要过你生辰八字,亲自上钟山找李涛大师为你测过,李大师道行极高,他说之所以几年前往你那杭州家中下聘男子皆亡故,是因女儿命硬如坚石,凡间男子皆被克,只有天子那种贵人娶你方可得以免。李大师还说,倘若天时地利人顺,将来你子孙世代为大明皇帝,你邵家将门庭光耀。既然世间男子皆无法娶你,横竖你也没得婚姻,父亲才决心领你回来。”

“女儿也不想再次无端害人,能终生在父亲身边服侍已心满意足。”

“可是女儿需明白,父亲已然年迈,未知上苍赐予几多时日。”

“父亲!”

“我这不是好好的,只是万一之时,女儿需按父亲安排行事方好。”

邵妁慈垂首,怀忠继续说道:“父亲若不能在女儿身边守护之时,此处官邸无法久居。但父亲平生积累,已足够女儿一生所用。不过到时你不可回杭州,因我怕你生身父母整日觊觎你身边钱财,你弟弟又多,到时你一女儿家,一旦钱财被他们所占,你又不能嫁人,父亲不知你到时如何生活。”

邵妁慈轻声应道:“是。”

“你年轻女子,一人独居又是不妥,父亲自幼离开安南,亲人战乱离散,也无法将你托付至亲之人。当年父亲是因为听大师所说,女儿只可嫁与天子,方才教授你读书写字及算法,是为有一天父亲不能伴你时,你便随老管家尹强赴京,我同宫中太监覃昌关系匪浅,尹强会将我预先修好的书信递给他,到时覃昌会将女儿以女官身份招募入宫,横竖女儿无法嫁给凡人,在宫中既安定且安全,有覃昌关照,父亲也就放心了。女官身份较宫女不同,做到年老还可退休出宫。父亲留下财产为你存在京城第一钱庄张前记中,你若出宫,便可取来用,若李涛所言为真,女儿有机缘嫁给皇上,银钱于你便属无用之物,到时取出再交给你父母家中便可。”

邵妁慈抱住怀忠手臂大哭,虽然怀忠心知自己阳寿将满,还是连声安慰女儿道:“女儿不必难过,父亲不过是随便说说,其实我这两日觉得好多了。”

英宗身体时好时坏。九月中,终于精神恢复一些。那日周贵妃来乾清宫看望皇上,并陪他闲聊,并在不经意间将从蒋冕、夏时那里听来关于太子有同情景泰、于谦之事同英宗讲了一番。不出蒋冕、夏时所料,英宗听后极为震怒,当即命太监裴当备好笔墨及正面有金色龙云花边,背面绘着金色朵云的诏书纸,英宗亲笔在金黄色诏书纸上写下易储诏书,其中着墨不多: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当今朕之长子见深聪颖勤勉,高天厚地,器有大焉。唯曾经被废,有在廷文武群臣合奏,恐再次立为太子继承皇位,于国不吉。朕赖天地祖宗眷佑,隆膺臣民拥戴,方才重嗣皇位,需固国本于万年。几经慎重思虑,为大明社稷江山计,册立皇子见泽为皇太子,特更封见深为垚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之后裴当往尚宝监取皇上宝玺,在诏书上钤“皇帝之宝”印。周贵妃多年夙愿终于达到,心中喜悦非常,但表面上却表现得颇为持重,她对皇上说:“圣上如今龙体欠安,赖天之佑,好不容易这两日见好,真是国家福气。以妾之见,这诏书还是先密存于裴太监手中为好,待皇上完全康复了再发不迟。易储为国家大事,若此时发出,那朝臣议论起来,妾恐怕皇上又要劳神苦思,反而不利皇上龙体复康。二来也容妾将太子这些事情,仔细为皇上核查清楚,见深也是妾所亲生,妾不想冤枉了他。”

英宗听周贵妃说得有理,便命裴当将诏书仔细保存好。

平民百姓面临死亡时,关切的是身边人,家庭事。身为皇帝的英宗又如何?长期在他身边的太监们最清楚,英宗最为关切的是后人如何评说他这一生。自天顺七年起,英宗身体便愈来愈弱,足疾渐渐入侵心肺,病榻之上,英宗不时感到死亡渐行渐近。对于死亡,他倒是看得开,认为那是上天之命,即使贵为皇帝,亦无得违抗,但回顾此生,却有心结无法打开。这便是正统十四年御驾亲征,土木堡丧师被俘,二十几万大军被灭,直到夺门之变才将皇位从弟弟那里夺回。之后为了证明弟弟当初是“攘夺”皇位,将以于谦为首,景泰那些亲信朝臣彻底清洗。英宗卧病之中,将这段往事反复思量,土木堡之变是我丧师辱国,北京保卫战是弟弟他们保守国家。但夺门之变,我复位,将他等清洗。不知我大行之后,下朝在编纂本朝《明实录》时,这段历史应如何交代,怎样书写,方保得住我之名声?天顺以来,我一向利用锦衣卫,对朝臣控制甚严,这些年从未有人胆敢对此说三道四。他们或是惮于锦衣卫而已,内心怎想,不得而知。我在,无人敢言,我大行之后,又将如何?他们不必说我怎样如何,只要为景泰、于谦翻案,说他等有功,便已是在说我误国。景泰、于谦之案,新朝下代绝不可翻。这便是英宗病中左思右想后所得结论。若想不翻案,即位太子不得对景泰、于谦有丝毫同情之心,须对本朝既定铁案坚信不疑。

再说自从南京守备怀忠八月晚同义女邵妁慈交代后事后,病情急转直下,延至九月初过世。消息传到北京,英宗抱病命南京司设监右少监陈鲁前往谕祭,赐宝钞万贯,又命在南京应天府江宁县龙山南麓为怀忠建造坟茔。

邵妁慈十分悲切,与管家尹强将怀忠后事料理完毕,退还守备官邸,收拾好行装已到了十一月末。十一月二十五清晨,手挽包袱,身穿孝服的邵妁慈登上一驾马车,回首望望守备府,心中十分留恋在这里那种吟诗作画,自由自在,有人疼爱的日子。随着前面尹强大声吆喝一声,马车开始向着北方行进。此年邵妁慈十八岁。

十二月十六,天寒地冷。当英宗正在周贵妃长寿宫中时,又突发脚疾无法视朝。之后病情日重一日,出现呼吸短促,心力衰竭之症。

英宗几日未能上朝,病重消息不胫而走。改朝换代之际,朝臣、中官无不窥探新君左右,争取提前上位,在新朝占好位置。无人知晓英宗已然暗自易储,自英宗病重,太子每日皆前往殷勤探看,病重的英宗对他冷淡依然。

十二月十八,邵妁慈终于抵达北京,尹强预先已托人在西城宣武门内咸宜坊附近租下一座二进小院,二人在此暂且住下,花费用度怀忠早有安排。邵妁慈住后院,尹强居前庭。安顿下来,尹强托人将怀忠书信带给覃昌。数日后,覃昌亲自来访,问及怀忠身前身后事,覃昌未免感伤一番。见到邵女,覃昌不禁暗自赞叹,好一位天姿国色的江南女子。当覃昌见到邵女举止言谈,便知怀忠早已将她教得满身才艺。覃昌对邵妁慈说:“我为广西人氏,怀忠来自安南,与我在宫中共事多年。怀忠所托之事,一定照办不误。其实前数月皇上刚下旨,说宫中女官大部来自北方,北方女子多不识字未能胜任。南方女子文风较盛,应往江南一带招募才是,我原本便要安排,但被宫中有些杂事掣肘。邵姑娘尽管放心先住下,熟悉一下北方天气、饮食、方言等。一有消息我立即派人前来知照。”

覃昌心知此时皇上不豫,宫中正是暗流涌动,不如待太子登位作了皇上,再将邵氏引入皇宫才好。要是此时引入,万一宫中有争位动乱,对邵氏照顾不到,岂不是有愧怀忠。

邵妁慈原本对进宫之事并非急切,只是义父去世,顿失依靠,无处可去,出于对义父信赖,才随尹强往北京而来。邵女谢了覃昌。覃昌又问生计等,尹强代答,说主人早做了安排。覃昌点点头便退了出来。

按明朝不成文惯例,新皇帝登极后,便由原东宫近侍出任内廷最高机构司礼监大太监。这些年来,皇太子身边内侍主要有覃昌、王纶、张敏三人,他们皆曾在内学堂受教,或陪太子读过书,对于皇家政务皆不陌生。三人中张敏喜欢料理皇家内务,对政务无多大兴致。覃昌为人谨慎,不好与外朝大臣交往,不似有远大志向之人。唯有这王纶颇为聪颖,喜结交外臣议论朝政。张敏、覃昌等虽然无意问鼎司礼监大太监之职,但他们同王纶年纪相近,皆同属内廷新一代宦官,对英宗倚重的司礼监太监牛玉不以为然。外朝朝臣最为看好王纶,预测将来皇太子即位,他将是司礼监太监候选人。自天顺五年起,已陆续有外朝朝臣同王纶有意交往,预结友好。王纶本人也自诩甚高,认定宫中无人争得过他,将来司礼监位置非己莫属。外朝中,他同翰林院钱溥最为亲密,钱有才华,且当初在内学堂教过他,同他有师生之谊,加之现职务距内阁大学士仅一步之遥,到时二人各自晋升,便是新朝之下内廷司礼监,外朝内阁,珠联璧合。同时与王纶结纳的还有锦衣卫指挥门达,兵部右侍郎韩雍,都督马良等。

钱溥同内阁大学士陈文比邻而居,两家后花园相通。平素二人交情不浅,常于花园一同吟诗作画。这日王纶见英宗病重,心想朝代更迭已是渐行渐近,晚上便溜出皇宫,前往钱溥家中商议英宗大行后朝政诸事。那日二人饮了些酒,兴致不错,侃侃而谈。

不料陈文正巧经后花园,来找钱溥闲聊,当他走到钱溥书房窗下,听见王纶讲话,便隐身于窗下窃听了一回。之后陈文返回自己住所,很是不快,心想我陈文平素待你钱溥不薄,到了这朝代更迭,阁员或有重组之际,王纶前来,为何不唤我共商大计,却单独同王纶结交。内阁之中以我资历最浅,若你钱溥加入,必先倾轧于我,我必无端多一政敌。想到此,陈文心生一计,如果钱溥入阁,不仅有损他的位置,也有碍李贤权势,内廷王纶便更是要夺取司礼监牛玉之位,若能将李贤、牛玉挑唆起来,来个借刀杀人,钱、王二人便是斗不过的他们……想到这里,陈文独自击掌大笑。

十二月末,病倒的英宗还在周贵妃长寿宫,他整日神志昏迷。不过,昏沉之间,向来性格犹疑多变的他对那份易储诏书却有些后悔。原来平日他只是偶然来长寿宫留宿一夜,次日晨便离去了,此次他病倒在此,一住便是半个月。这些日子他在半睡半醒之间,无意中发觉一些过往未曾知的事。

在英宗病倒后第三日,周贵妃家中派人送来消息,说她父亲周能病情危在旦夕,周贵妃匆忙之间赶往昌平家中料理。

独自在宫中的英宗发现,数年前,他早已下令不得重用的太监蒋冕一直隐于宫中。平时英宗来长寿宫时,蒋冕便是躲起。此次英宗病倒在长寿宫正殿东周贵妃寝宫中,与长寿宫后庭院有一窗之隔。宫中人见他昏沉,以为无知觉,不料他昏沉之间,有时却听得真切。此时见泽年十岁,正当贪玩之际,不时由蒋冕、夏时在后庭陪他玩投壶游戏。他们之间对话被英宗听到,英宗开始明白,见泽自幼由蒋、夏陪伴长大,与自己当年由王振带大情形相似。自他三人言语可以看出,见泽虽然聪颖、英武,但毕竟年幼,行为仍被这两个太监所控。

这天,英宗卧病榻上,又想起自己当年,如果不是听信王振之言,便无后来土木堡兵败被俘,更不会返京后被囚八年。此时若由见泽即位,朝政将被夏时、蒋冕二人操控,不觉心中一阵担忧。但那见深又偏偏同情景泰,真是难于抉择……英宗想不明白,一阵头昏,便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英宗听到耳畔有抽泣之声。他微微睁开双眼,原来是侧身坐在床边的钱皇后,她见英宗醒来,连忙拭泪起身,要下跪请安,英宗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你下肢有伤,不用多礼。”

看到钱氏那只失明的眼睛,瘦弱的身形,早已失去年轻时风采的憔悴面容,露出的只有悲伤、忧心、关切。英宗一阵感怀,轻声安慰道:“皇后此生跟着朕受苦了。”

听见皇上这样说,钱皇后连忙摇头,但心中一阵痛楚。皇后无后,英宗是她的依靠,见到夫君病至如斯模样,又是心痛,也为自己感伤。她捧起皇上的手臂,细细地上下轻抚,不善言辞的她只说一句:“皇上怎就瘦了这许多……”忍不住泪水又淌下来。

英宗同钱皇后之间一生没有过许多语言,唯患难使得二人感情深厚。自从大婚,钱皇后一向极为温柔贤惠,南宫八年,已一目失明的皇后为他昼夜缝制女工换取食物给他。此时,皇后二十年来的贤德一幕幕自英宗脑子浮现。如同平日,他二人默默无言,只是手执在一起,心中充满长别离之哀伤。

皇后待到天色近晚,英宗入睡后方才不舍地离去。英宗蒙眬之中一直在想,我大行之后,定是苦了皇后。我在之时,周贵妃都敢唆使蒋冕出面要求废钱皇后;我若不在,见泽年幼,周贵妃如此强势,身边又有蒋冕这些太监,必将欺凌皇后,那时谁人能保护这个可怜女子?看来见泽即位也是不好,不仅朝政将大乱,内廷皆不得安宁!

正月初二,万宸妃带着她亲生的皇子见潾、见浚、见治三兄弟及广德公主来探望。见潾较太子见深仅年幼五个月,下月过年也就十六岁了。见潾容貌、性格皆像母亲宸妃,端庄本分。书读得不错,一向对父亲唯命是从。他行事循规蹈矩,待人彬彬有礼。正在为储君事心烦意乱的英宗今日见到次子见潾,特意将他叫到榻前讲话。他感觉见潾少年老成,言行举止颇有分寸。英宗此时想,若由见潾即位,万宸妃身边绝无那些不本分的太监,而见潾又已长成,自成主见,不似见泽那般年幼,易受他人摆布。再者,见潾个性,绝非那种离经叛道之辈,无可能为景泰平反。见潾同钱皇后在南宫时,便情感深厚,夺门之变后来回到宫中,还将见潾过继给皇后,见潾即位,也不用担心自己大行之后,皇后被人欺凌。如此安排,确有诸多可取之处。

初五,英宗心中终于将皇位继承之事想清楚,确定再改立次子见潾即位。此时他身处贵妃宫中,他记得古人有寿终正寝之说,即寿终之时需在正厅之间。身为皇帝,他之正厅应为乾清宫,于是他命一众贴身太监将自己抬回乾清宫。当身边只有贴身太监裴当时,他先命裴当将上次存在他那里的改由见泽继承大统诏书当场在火盆中化为灰烬,然后命裴当将自己扶起来,预备伏案重写一份由见潾继承大统诏书。英宗未曾想到,他的手臂已是颤抖得落笔不能成字,裴当连忙将他搀扶回到卧榻之上。英宗便对裴当断断续续,细声慢气地说:“朕这些天思虑再三,虽然见泽天资秉异,将来必具雄才大略,但朕此次意外之间发觉蒋冕一向在见泽身边,见泽毕竟年仅十岁,一旦继承大统,不免被身边这些亲近宦官所操控,那时一旦朝政出现乱局,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朕诸子之间,次子见潾已满十六,自幼身边并无蒋冕那类谗乱小人,行事端庄,对皇后孝顺,大位由他继承,朝政稳定,无那种离经叛道之事发生。不过如今朕气力不足,诏书由你代写,之后钤‘皇帝之宝’便是了。”

裴当只得照上次英宗改由见泽继承大统诏书又写了一回,此次只不过将朱见泽之名改成朱见潾而已。书毕,裴当仔细钤上“皇上之宝”玉玺。裴当这人天性行事极为谨慎,极不情愿卷入易储事中,只是英宗之命,他不敢不从。

英宗见他写好,又说道:“上次贵妃曾说过,她不想冤枉太子,仍将对太子同情景泰、于谦等人之言词进行核实,以免错怪,你暂将诏书收好,待贵妃核查完毕,朕再决定是否颁布。”

“是。”

病痛之中的英宗心境复杂,尽管面对死亡,但求生念头仍在,如果这次也如前几年那样能够慢慢康复,储君之事便无须这般匆忙。怕的是此次大病来势汹汹……迫使要早作抉择。如今定了由见潾即位,倘若周贵妃回来说太子同情景泰、于谦之事系子虚乌有,那又将如何?如贵妃说真有此事,便将改由见潾即位诏书诏告天下,朝臣将作何看待,若群情激愤,议论滔滔,我连床也起不得,又如何应对?看来天下之安危,竟是系于我一人身上。我在,便是天下安宁。英宗默默祈求先祖保佑,给他多添几年阳寿,待他将储君之事安排妥当。

当英宗祈求再有数载阳寿时,他身边人却看得愈来愈清楚,主人所余时日屈指可数。裴当退了出来,将诏书悄悄揣在袖中,便顶着飘然而落的小雪,快步向东南而来。此时已近黄昏,自乾清宫门出来,外朝几座大殿于白茫茫一片之中若隐若现。地上积起一层薄雪,走起来发出细微吱吱声。裴当无心欣赏雪景,直奔清宁宫。进了宫门,转过几个回廊,站在一所面东向西的偏房之前轻轻敲了几下门。不一会,有人开门,正是好友覃昌。覃昌见是裴当,连忙请他进来。裴当双足轻轻跺了几下,再行入室。

覃昌居所明暗两间相通,室如其人,极之洁净,一物一具皆安置得恰如其所,物件未必珍贵,却是精美。二人在明间方桌两侧坐下,忽然覃昌又站在身,边俯身将火盆往裴当那侧移动边问道:“皇上龙体欠安,裴兄这些天不离左右,小弟难得一见。这种天气匆匆踏雪而来,必有要事。”

裴当长叹一声道:“兄此次大难临头了!”

“快说来听听,裴兄行事这等谨慎之人,何难之有?”刚坐下的覃昌听得诧异。

两人将身子侧向桌子中间,头几乎碰在一起。裴当悄声将前些日周贵妃在乾清宫说太子同情景泰,皇上大怒之下立下易储诏书,到此次在周贵妃长寿宫病倒,又觉立见泽不妥,今日又改立见潾之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给覃昌听。覃昌忽然听到他侍候多年的太子竟然无法继承皇位,心中大惊,他一时陷入沉思,室内一片安静。

接着裴当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依我看,皇上是没有几天的了……”

“果真?”

裴当点了点头,将声音放大了一些:“若是皇上不讳之前将此诏书颁布,倒也罢了。你说若是等不及颁布,皇上便大行而去,那可如何是好?”不等覃昌回答,裴当接着说道,“那时我若是将皇上那份由见潾继承大统遗诏呈出,皇贵妃必然不信,以为有人从中作祟,将先前那份见泽继承诏书毁灭。立见潾的诏书并非皇上亲笔,且立此诏书时又仅有皇上与我二人,无他人可为我作证,到时贵妃若一口咬定是我伪造皇上遗诏,我可便是死罪了!”

覃昌思索一番,试探性地问道:“倘若你不将此诏书呈出,权当并无此事,那便是既非见泽,也非见潾,而是仍由太子即位,你岂不是便可安然脱身?”

“我并非没有这样想过,但立见泽那份诏书为贵妃亲眼所见,她亦知诏书暂时交我保存。若到时无遗诏呈出,她仍将找我问罪。”

覃昌有些焦急地说道:“裴兄,你难道不知周贵妃出来空口称先君有遗诏,立见泽为皇储,那便是等同于太子夺弟弟皇位,太子怎会认同,那时作为皇帝的他又怎么不会出面保护你?更何况皇上已是无意再立见泽为储君,那份诏书原本已被皇上焚毁!”

“你说得不无道理。但如此做,可免我性命危急于一时,却不能免我危急于一世。”

“为何?”

“毕竟世上还有一份立见潾为皇储诏书在,即位的太子必然希望除了他自己,并无他人知晓。你我这些皇族身边的宦官,知道他们那些光明正大的事愈多愈好,而那些隐私之事,知得愈多反倒愈有害于己。”

“只要你密不出示,太子又从何而知?”覃昌不由自主声音大了起来。

裴当将头转向门窗方向望望,又转回来低声说:“皇上这些事,若不留下些蛛丝马迹又是难的。因诏书需钤皇上‘皇帝之宝’御宝。大明皇帝共有御宝十七方,皆为神器,由宫中司宝女官保存,由外廷尚宝司掌管。内廷尚宝监全程监督请宝、用宝。请宝之时必填写使用底簿,皇上在上,我怎敢乱写,自然在用宝底簿上留有‘易储诏书’。因此,即使我未将诏书出示,自尚宝司底簿,仍可查出确实曾有过易储诏书。”

覃昌将他一对秀眉皱了起来,问道:“那又该如何?”

“倘若皇上自行再将当前这份诏书作废,才算是万事大吉。”裴当兜了一圈,便将藏于袖中的诏书取出,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在桌上展开。

覃昌也站起来俯身观看,并问道:“这怎能做到?”

“这便是我来找你来商议之处。兄仅知道皇帝易储是因所谓太子有同情景泰、于谦之言。且贵妃有说不愿冤枉太子,她将亲自查验。换而言之,若贵妃查验太子并无此事,那无论由见泽抑或见潾即位之事皆不再成立。不过贵妃父亲过世,贵妃暂时出宫返昌平家中料理,还未见消息。因此,兄以为尽管现有此诏书,尚不可说一切皆已成定局。”

覃昌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此危急之际,请裴兄务必信任小弟,可否将诏书今夜交给小弟一用,小弟定于明日午时之前奉还。”

此时,清宁宫主殿这边万贞儿刚侍候太子用过晚膳。这些日皇上病危之事在后宫外朝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今日太子照例往乾清宫向皇上请安,竟被挡了回来。乾清宫太监说皇上精神不佳,暂不见人。太子和万贞儿心里挂着后宫这些事,不似往日那般轻松,有些沉默。覃昌跟着收拾晚膳什物的宫女进了主殿,问了些明日太子上课杂事,似不经意地向万贞儿点了点头,之后退了出来,回到自己居室内。等了片刻,便听到万贞儿轻轻地敲门声。

覃昌将刚才裴当所言同万贞儿讲了一遍,万贞儿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不知道已到这般田地。周贵妃用此等手段,竟使得太子不得即位。在皇上大行之后,太子若有不从,太子、见泽、见潾三人争位必然发生。那时,血亲相残即将再现。

万贞儿对覃昌说:“太子储君之位已危若累卵,且事关重大,已非你我之辈能处置得了。上次我单独面见李贤时,他应承我,若储君之事有重大变故,可密往他府上找他商量。此时形势已是无比紧急,你需立即将我带出宫,前往李贤府上。”

回到寝宫,万贞儿匆匆披上皮袍,对太子说:“覃昌带我出宫前往李贤府上,殿下温书写字若是乏了,便自己先睡。”

“外面有雪,非要晚上出去不可?”

万贞儿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伸手轻抚了一下太子面庞,转身便出门而去。虽然太子已然长大,凡事皆渐有主见,但见万贞儿神情十分凝重,便也未加追问。

万贞儿快步出了清宁宫,小雪初停,虽不见月,但天空也亮了少许。覃昌换了一身便装,外面也披上皮袍,身旁一驾单马轻车,车厢上有皇家龙凤纹。雪夜映照之下,他越发显得眉清齿皓。覃昌扶万贞儿自车尾登车,自己则侧坐在车辕上,车厢内的万贞儿听见覃昌轻声吆喝一声,马车便动了起来。

没多远便到了东华门,万贞儿听见守城禁军验证覃昌门牌的说话声,还听覃昌说出宫为太子取新印成书籍云云。顷刻间,车又动了起来。经数次辗转,车才停下来,覃昌自车厢后探入说道:“万姑娘,此处为李大人府邸街角处。”

“你前往叫门,找李华京,见到他后,说是万姑娘来访便可。”

覃昌走到李府正门求见,片刻之后,一位一身青衣的年轻人出来拱手问候,覃昌小声说万姑娘来访,李华京立即扯住覃昌问道:“车在何处?”

覃昌指了指街角的马车,李华京以手指示,转入前面巷子,便回身进了府邸。覃昌将车驶入小巷,前面已有人站立,请车进入,原来这是李府后园门。

进了后园,覃昌只见园中有一水池,池中结了冰。李华京已经迎了上来,覃昌将万贞儿扶下车,一同跟随李华京沿着水池的一段回廊来到一所白雪映着绿竹的青砖小屋前。李华京说这是老爷书房,便请他们进去,并站在门外将门轻轻关闭。万贞儿见李贤已然在书房中等候他们。

情势紧急,万贞儿也不多加寒暄,李贤也知他二人皆太子亲信,是为太子即位一事而来。万贞儿将事情详尽地讲述了一回,李贤听得十分仔细。她刚讲完,覃昌将裴当手中诏书呈给李贤看。李贤没有再问万贞儿什么,只是反复问覃昌皇上的病情。覃昌回应道:“今日太医院裴纪平为皇上号过脉,退出来写药方时悄悄对裴当说,仅数日矣。”

李贤听后点了点头。他是朝廷重臣,万贞儿、覃昌则乃太子近侍,虽然两者利害一致,但毕竟身份不同,李贤办事历来颇有分寸。他镇定如常,对两人说道:“事情知晓了,我自会处置,你二人请先回宫。但须将此诏书留下,明晨在清宁宫归还。”

心急似火的万贞儿唯恐李贤轻慢了此事,站起身来转身离去时,一时情急,顾不上礼仪,反身一把扯住李贤衣袖,满眼泪水地求道:“李大人……”

李贤一只手轻握住万贞儿的手,语带庄重地说:“万姑娘,我明白你的心思。此事因周贵妃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我非漏夜飞马前往昌平面见周贵妃不可。朝代平和交替,乃国家之幸,贤责无旁贷,当将竭尽全力保护太子。”

万贞儿放开李贤手臂,深鞠一躬方同覃昌离去。

再说周贵妃急忙赶回昌平家中后第三日,父亲周能便过世了。周贵妃知道这边皇上也是病危,不过她却有意在家中多留了数日,以待皇上神志不清,不再记得她核查太子那件事。虽然身在娘家,但宫中正值多事之秋,令她甚是惦记。因心中有事,她不免有些烦躁,两位弟弟便来陪她闲聊打发时间。

周贵妃十几岁便离家进宫,虽然昌平不远,却也没有机会回来。父亲、弟弟后来因为她而被封了官,但即使在宫中见一面,也说不上什么家常话。此次也算难得,弟弟同姐姐说了不少她不知道的家族中事。这晚外面下小雪,姐弟几人灯下燃起火盆,又是聊起许多话,不觉已近半夜。忽然仆人来报,说内阁首辅李贤前来吊丧,周贵妃立即命周寿、周彧出迎。她心中一阵不安,就算真的来吊丧也不必选这个时辰,定是宫中出了什么大事。李贤将侄子李华京留在门房,自己随周氏兄弟先进了灵堂,上香鞠躬,周氏兄弟在灵位前连忙还礼。自灵堂出来,李贤对周寿说:“还得劳驾你向贵妃通报一声,李贤求见。”

周寿快步而去,不一刻便回来请李贤进到周府正厅正间。按平时规矩,内宫女眷不得会见外朝朝臣,即使有特别情形,比如那时土木堡之变后,皇帝被俘,孙太后成为皇族最高代表,必须直接面见朝臣商议军机大事,也必须在宫中宦官陪同之下方可。周贵妃、李贤二人当然知道这规矩,但此时李贤是迫不得已,而周贵妃是急于知道发生何事,因此二人方有此一见。

正厅正中,周贵妃坐在一圈椅之中,李贤拜见贵妃,并说了一些节哀之类的言辞,周贵妃便请李贤在她东向侧面的一张圈椅中坐下,同时对幼弟周彧说:“你在外面等候。”接着对周寿说,“你留下陪我同李学士讲话。”周寿便垂手站在周贵妃身旁。

“李学士日理万机,这么晚了还专程前来致意,让我十分过意不去。父亲丧事即将办好,我也就快回宫了。皇上这些天龙体违和,我心中十分挂念。不知这两天宫中是否安好?”

周贵妃这人言行喜好直来直去,李贤索性也不迂回,单刀直入道:“臣此次前来向周千户致意,顺便拜候贵妃,并问贵妃是否知道,皇上近日立下易储诏书之事。”

猛然之间,周贵妃被李贤问了个措手不及。照她想,知道此事的只有皇上、她、裴当及她告知的夏时、蒋冕、周氏兄弟,李贤又从何知晓?一时周贵妃神情愕然,不知应说知道抑或说不知道。李贤知道贵妃必定难于作答,便自袖中取出裴当手中那份诏书,站起身将诏书在案上展开说:“臣是问,贵妃可曾见过此份诏书?”

周贵妃站起身,观看诏书。她识字并不是很多,但大致可以看出此诏书非当初那份,而且皇位继承人也换成宸妃之子朱见潾。周贵妃做了个手势,命周寿来看。周寿读了之后对她说:“按日期来看,此为皇上刚刚立下的易储诏书。”

周贵妃满腹狐疑地望望李贤,先示意他坐下,随后也回位坐下。既然李贤出示此诏书,她一心想知晓何事发生,便坦言问道:“回昌平之前,皇上曾当面立下诏书易储,不过并非见潾,而是由见泽继承皇位,当时太监裴当在场,我不知此诏书从何而来?”

“贵妃所说诏书已然焚毁废止。”

周贵妃听到李贤如是说,心中大惊,但表面尚显镇静:“先生是否知道为何?”

“贵妃回昌平后,皇上卧病于长寿宫中,发觉他所憎恶的蒋冕在皇子见泽身边多年,恐怕见泽年幼,将来受身边宦官操控,不利朝政。而见潾已经成年,身边无蒋冕此类宦官,并历来对皇上唯命是从,且为皇后过继子,在皇上千秋百岁之后,必定善待皇后,因此改立见潾继承大统。”

“皇上必是听了你们这些朝廷重臣之言,方才改变主意的!”周贵妃听后,显得十分气愤。

对于周贵妃如此说法,李贤心中早有准备:“此言差矣!贵妃想想,皇上因病无法主持朝政已近一月,这些日子,臣等哪个曾有机会见过皇上?况且,臣同皇子见潾从无交集,怎会无缘无故主张他来即位?”

周贵妃气愤道:“那我明日便回宫,亲口问皇上为何出尔反尔!”

“臣奉劝贵妃不可。”

“何也?”

“因此事皇上原本暂时并无打算令贵妃知道,贵妃问皇上,皇上必然震怒贵妃如何知道,此其一。其二,以皇上个性,既然贵妃来问,便是在诘问皇上,等同质疑圣心独断,此种情形,皇上必然是坚持己见,不但于事无补,圣上还会责怪贵妃,且臣等知照此事之人全数有罪。”

周贵妃冷笑道:“既然知道有罪,李学士又为何深夜前来将此事讲与我知?”

李贤正色道:“身为朝廷重臣,臣历来以社稷国家为先,个人荣辱为后,臣以为此时若无所作为,皇上千秋万岁之后便有皇位之争。若此发生,朝廷必将大乱……”

不等李贤说完,周贵妃大声将其打断:“皇上有意将皇位传与见泽已是多年,终于在数日之前立下诏书,我不知你手中这份诏书从何而来。我只知传位见泽,才是皇上真心所愿。传位于见潾,我闻所未闻,那到时就不妨争位!”

“恕臣得罪。若到时真有争位之事,那也是见深同见潾之争。”周贵妃瞪眼望着李贤,李贤深深吸了口气,坦言道,“难道贵妃忘记了大明祖制?皇帝驾崩,除皇后及即位皇帝生母外,其余一概从葬!”

周贵妃这才猛然明白李贤之意:若此时皇帝过世,李贤手中诏书即为皇帝遗诏,还未轮到她出面为见泽争位,已在宫中被赐予红绫陪葬的了。以前是见深、见泽之争,他二人之中无论谁即位,她皆为生母,无须从葬。她一旦殉葬,便再无人为见泽去争位。而儿子见深,背后若有朝廷大臣支持,反倒同见潾有得一争,不过即使见深即位,她也已然从葬了。

周贵妃知道自己其实是大祸临头,但一时嘴上还是不想示弱:“倘若皇上大行,我随他而去也是心甘情愿的……”

“姐姐!”此时站在旁边的弟弟周寿早已明白了这其中利害。若姐姐从葬,不仅姐姐没了,他周家的靠山也是没了。而无论见深或见泽即位,姐姐都是皇太后,地位崇高,周家荣华富贵可确保无虞。

周贵妃听弟弟情急之下,连贵妃二字皆不叫了,便转头望着周寿。周寿说:“弟弟十分明白贵妃同圣上生死不离之心。但李大学士刚才所言颇为有理,凡事应以国家社稷为先,不如先听听李大人之见才是。”

周贵妃这才借着周寿之言对李贤点了点头。

李贤十分诚恳地说:“以今日情势,臣以为仍以太子即位便无纷争,对国家社稷皆好。之所以有易储见泽之诏书,是因皇上担心太子对景泰心存同情,其实此事并不属实。臣受命于皇上,教授太子读书已非一时半会,时常评论前朝旧事,从未听闻太子有同情景泰言语。况当年景泰囚太子父母弟妹,易储后又幽禁其五年之久,太子受景泰之害匪浅,于情于理,怎会反倒同情于他?此事贵妃禀事公正,不愿冤枉太子,有应承皇上进行核查,臣以为只要贵妃将核查结果原原本本禀报皇上,皇上或会改变主意。”

半个时辰之后,周贵妃命周寿扶了李贤,自己亲自掌灯将他送出周府。门甫关闭,周寿便听他姐姐说:“明日天不亮,便送我回宫。”

万贞儿自李贤那里回来,太子惦挂着她,尚未安歇。

次日是正月初六,万贞儿心中惴惴不安,但尽量佯作镇静,昨日下过小雪,虽然寒冷,天却是放晴了。地有些滑,去文华殿倒是太子怕她滑倒,一路不时伸手拉住她。到了文华殿,没想到李贤和司礼监大太监牛玉已在那里。李贤面色有些疲惫,但神色倒还安详。万贞儿悬在半空中的心才放下少许。李贤和牛玉拜候太子后,李贤说:“皇上不豫,国家不可长期无人主持。臣同牛太监商议过了,今日起,学业暂停,由太子殿下在文华殿代皇上主持国是。”

太子知道父亲病重,朝代更替即将开始,李贤任何安排,皆有其道理。便立即点头称是。李贤又对牛玉说:“请牛太监带殿下往大殿,再演习一次大臣启奏仪程。”

于是,牛玉便带太子去了。万贞儿见状,便转身去每日等太子的右春坊。

李贤向覃昌点了点头,二人便进了东厢房,覃昌闭好门,李贤自袖中将那份诏书取出交给覃昌:“速将诏书交还裴当。”

覃昌双手接了,藏于袖中说:“李大人,那我先去了。”

李贤点头,覃昌便推开门先出去了。过了片刻,李贤才再出来,往大殿而去。

覃昌一路快行,便往乾清宫而来。到了明间正殿,只见皇上几位随身太监傅恭、裴当、黄顺、周善、蒋安等,还有周贵妃的几名随身宫女皆在那里。大家见了覃昌,纷纷拱手问候,态度亲切。

覃昌便说:“太子殿下现在文华殿,暂代皇上主持朝政,由于数日未能面见到皇上请安,心中惦念,差我前来询问皇上今日好些没有。”

裴当未有出声,倒是蒋安说:“皇上情形同前几天相若,不过今晨周贵妃自昌平赶回,径直进去看望皇上,我等拦也拦不住。”

覃昌问道:“单独见皇上?”

“是……”

正说着,周贵妃自东间那边走了出来,覃昌觉得贵妃好像刚刚曾有哭泣,但精神尚好。几位宫女立即迎了上去,护送贵妃回宫。周贵妃行过时,盯住裴当望了几眼,裴当连忙低下头。贵妃走后,覃昌将诏书悄悄还给裴当。这时又有宫女出来,说皇上唤裴当进去。没过一会儿,裴当出来说:“皇上未说什么,只是说他累不堪言,还是暂不见人。”

天顺八年元月初六之后那几日,众人皆在焦虑或悲凉中度过,即使是周贵妃也不知。当她同皇上禀报太子见深并无同情景泰、于谦之事后,不知皇上最后如何定夺储君。若最终仍为见潾继承,她的生命是否就此完结?望着面前来来去去的见泽,她更是难以割舍。万贞儿则焦虑她心爱的太子的前途究竟如何,莫非真要以血腥手段,方可得到皇位?她又不敢再想下去。李贤表面镇静自若,但内心对英宗最终决定也无十分把握,多年君臣一场,李贤了解英宗性格最为善变。对内情知道最多的覃昌、裴当自然也是忧心忡忡。

而最为悲凉的却是皇上那班嫔妃了,这些天来,她们每天最怕的便是听到皇上驾崩,因为下一个便是那些宦官前来送上红绫,等她们用完最后膳食,穿戴停当,便集体悬梁同皇上一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