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朝的时候,一位大臣报告说美国大使康格夫人要想私见太后,请太后定一个日期。慈禧命庆亲王暂且不要答复康格夫人,让她仔细想想再决定。退朝后,太后命将她的中午饭送到山顶上的排云殿内。慈禧愿意走,别人只得跟着她。要到达山顶必须走过三百七十二级阶梯,还要爬过一段崎岖的山路。对于爬山,慈禧毫不感到困难,看着两个小太监分别扶着太后的左右臂登山,实在有趣得很。慈禧全神贯注地爬山,一句话都不说。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大家已经精疲力尽了。慈禧自己是个善于走路的人,看到女侍官们这样觉得很好笑。慈禧好胜心极强,无论在游戏上,或是在体力上,看到人家不如她,她总觉得很高兴。她喜欢听恭维的话,不过若恭维得不恰当,反而惹她发怒。所以,即使恭维她也得非常小心。
排云殿是一所美丽的宫殿。前面有一个广场,像庭院一般,满栽着松柏和夹竹桃。树下有一张瓷桌,几个瓷凳。太后坐在她的黄缎凳上,静静地饮茶。这天虽然是晴天,可是风很大,太后稍坐了一会儿,说风太大了要进去,这正是大伙儿所希望的。
德龄轻轻地对皇后说: “我正恐怕大风会把我的首饰吹下来呢。”
太监送来了午膳,在桌上排好。皇后向女官们做了个手势,叫她们跟着她去,于是她们就跟着她走到后廊。宫中的窗都开得很低。沿着窗,凸出在廊下的是一排长凳似的东西,约有一英尺宽,她们坐在那上面——这里除了太后的椅子外是没有第二只椅子的。皇后问德龄是否看出太后似乎有心事,她说大概太后是在想早晨庆亲王所提起的私见的事。皇后说猜得对了,“你可曾听到什么关于私见的事情?大概定在什么时候?”她说太后还没有答复。
这时候,慈禧已经吃好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她们吃,她走到德龄母亲面前说
“我真不懂康格夫人为什么要求私见,大概她要对我说什么话。我希望能预先知道那是什么话,也可以准备一下该怎么回答。”
裕庚太太说: “也许康格夫人那里有什么人要想见太后。”
“不会的。”慈禧说, “凡是要见我的人,事先都有一张名单开上来的,正式的朝见我倒不大在意,我就不愿意私见。你们知道,当然外国人也很友好,有他们自己的规矩,可是在礼法上讲起来,他们总不如我们,可能我有些保守,因为我尊重我们的习惯。在我活着的时候,不愿意看见人家来变更它。我们中国人自小就受礼仪之教。你们把中国旧礼教和外国的新的比比看。大家似乎喜欢新的,所谓新的就是指基督教,他们是主张把祖宗牌位都要烧掉的。我知道我们这里有许多人家被外国传教士弄得家破人亡,这些传教士,专门对年轻人施加影响,去信他们的宗教。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为什么对于康格夫人要求私见,我感到不安,就因为我们是礼仪之邦,太讲究礼貌了,不好意思当面拒绝人家的任何要求。可是外国人不能体会这一点。现在我就预备这样:无论他们要求我什么,我就干脆对他们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必须和大臣们商量一下。我虽然是中国的太后,也得遵守中国法律。’老实说,我非常喜欢尤奇达太太。她总是那么温文尔雅,从来不问那些愚笨的问题。到底日本人和我们相像。去年,你们还没有进宫,康格夫人带着一个女教士来要求我在宫中设立一所女学堂。我不愿意当面拒绝她们,就说让我慢慢考虑。你们想想看,宫中办起学校来,这不是笑话吗?就算办起来了,叫我哪里去找这些女学生呢?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已很好了。
我不愿意叫皇亲国戚的子弟到宫中来读书。”
太后说到这里大笑起来,其余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我知道你们一定要笑的。”太后说, “康格夫人是个好人,美国和中国交情也很好,尤其是光绪庚子年美国人在宫中的行为我很感激。不过,总不能叫我相信他们的宗教。李莲英说外国教士有一种药,给中国人吃了,中国人就会自愿信他们的教。于是他们再假意叫中国人仔细想想,说他们是不愿意强迫人家违反自己意思而信教的。传教士还要挟持中国的小孩,把他们的眼睛挖出来做药。"
德龄告诉她这是有人造谣,她曾碰到许多教士,他们心肠都很慈悲,愿意做各种事情来帮助受苦的中国人。他还救济孤儿,给他们住所、衣服、食物。有时候这些教士到内地去,看到有些盲童和残废的孩子被他们的父母所弃,就领他们回来抚养他们成长,这种情形已看到不少了。他们还办学堂,帮助穷人。
“当然,我是相信你的话的,”太后笑道, “不过这些教士,为什么不在自己国里帮着自己的百姓呢?”
德龄想要让太后知道,这些教士在中国曾遭到了怎样的毒手,在1892年6月,有两个教士在汉口附近的武穴被杀,教堂也被暴徒焚毁。经过了种种困难,才捉到三个凶手,照中国的法律,判决他们在站笼里站死。官府里还拿出了抚恤金给死者的家属,才算了事。1893年,宜昌附近的天主教堂被毁,暴徒说他们看到许多中国盲童在教堂里,他们都是被教士们挖去了眼睛,而关在教堂里做苦工的。宜昌的知府也相信这些话,于是,办案人员把盲童带到衙门里来,当面问问他们是不是这样。知府是个穷凶极恶的人,并且对外国人极端仇视。他把这些盲童召来先给他们好好地吃一顿,然后叫他们说教士的确挖他们的眼睛。可是第二天这些孩子被带到衙门里的时候,都说教士待他们非常好,给他们住好的房子,食物和衣服。他们的眼睛在信天主教之前就瞎了。他们又说知府教他们说谎,说教士挖了他们的眼睛,可是他们不愿意。他们要求再送他们回教堂的学校里去,他们在那里非常快活。太后说:
他们帮助中国人解除一些痛苦,这一点是好的,就像我们如来佛,他还挖了自己的肉去喂饥饿的鸟呢。不过他们要是不劝中国人信他们的教,让我们信自己的教,这样我就赞成了。你知道义和团是怎么起来的吗?这就要怪中国的洋教徒了,他们待义和团里这批人非常苛刻,自然义和团就要报仇了。不过没有知识的人就有这种缺点,他们总是做得太过火,并且想趁此机
会发发财,于是在京里到处放火抢劫,不管是谁的屋子,只要他们能抢到钱,就要放火烧,中国的洋教徒是最坏的人。他们在乡里横行不法,搜刮穷苦的乡下人。教士还要袒护他们,为的是自己可以可以从中得到好处,中国的洋教徒若犯了法被带到衙门里,他们跪都不肯跪下,不遵守中国法律,还要对长官无礼。这些教士就完全听了犯人的话,不管他们是对是错,都要替他们辩护,一定要放了他们才罢休。你还记得从前你父亲所定的有教案时对待教士的法则吗?我知道平民中有不少信了洋教——也许有些是因为有特别的困苦,但我不相信中国的上等人也会信洋教。
太后说到这里,向周围看看,轻轻地说:
康有为想叫皇帝入教,我活着一天,他们就休想。我也承认在有些地方,像海陆军和机器,是外国的比我们强,要说到文明程度,我们中国就是第一等。我知道有许多人说朝廷和义和团是有关系的,其实并不。我们一知道乱事发生,马上派兵镇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那时候决心不离开宫。我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死活早不放在心上,但是端王和辅国公载澜劝我马上就走。他们还要叫我假扮了别人出去,我大怒,坚决拒绝了他们。后来我回到宫里,有人告诉我外面传说我走出的时候,穿了宫中一个老仆的衣服,坐了一辆破骡车,而那老仆却穿了我的衣服,坐在我的轿子里。我不知道这些故事是谁编出来的。当然人家一听就会相信,并且很快这个故事就会传到外国去的。
再说到义和团乱的时候,我是多么苦啊,宫里的人没有一个愿意跟我走。有些在我还没有决定走的时候,就逃得无影无踪了,有的虽然不走,却不做事情,站在旁边冷眼看着。我下了决心问问有多少人愿意跟我走,我说: “你们愿意同去的就跟我去,不愿意同去的就离开我好了。”出乎我意料之外,来听我说话的人极少,只有十七个太监、两个老妈子和一个宫女,那就是小珠。只有这些人说,不管怎样他们总跟着我。我一共有三千个太监,可是他们都跑了,我要查点都来不及。有些还要当面对我无礼,把我贵重的花瓶在石板上摔得粉碎。他们知道我没有时间去责罚他们,因为情况非常紧急,我们马上就要动身了。我大骂,祷告祖宗在天之灵保佑我。每个人都和我一同跪下祷告,和我同走的惟一的亲属就是皇后。有一个近亲平时我待她极好,我给了她想要的一切,这次居然也不愿意和我一同出走。我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同去,她想一定有外国兵进来把我们一齐捉住杀掉。
七天以后我派一个太监回北京去看看谁还留在那里,这个近亲就问太监洋兵有没有追我们?我有没有被他们杀掉。不久日本兵占据了她的房子,她被赶出来了。她无路可走了,看我还没有死,她倒又想来跟我了,我不知他们怎么会跑得那样快。有一天我们正住在一所乡下人家的小屋里,她和她的好丈夫赶来了,哭着说她如何地想念我,时时刻刻担忧着我是否平安。我不愿意听她的话,老实对她说,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她,以后她就不再来了。那个时期我们真困苦:早晨太阳没有出来就坐轿子,天黑了就得找个村落歇夜,我相信你听了一定很同情我的,年纪这样大了,还要受这些苦。
皇帝和皇后都乘骡车。我一路上祷告,求祖宗保佑,皇帝却口都不开。有一天,忽然下起大雨来,几个轿夫逃了,有几匹骡子死了。五个小太监还不识趣,去和县官闹着要这样那样的。县官跪在地上向他们恳求,说一切都照办。我听到了大怒,我们在这种情形之下,自该知足,怎么可以苛求。于是我责罚了那几个太监,他们竟跑了。
在路上大约一个多月,我们到了西安。我不能形容那时候的苦楚,一面还担忧着,在这种情况下,我病倒了,一连病了三个月。这是我一生中永远不会忘记的。
在光绪二十八年初,我们回到北京,当我看到宫中这一番景况,又是一番伤心,一切都变了!许多名贵的器皿不是被偷了,便是被打破了。西苑里的宝物完全一扫而空。我那天天礼拜的白玉观音也不知被谁砍断了手指。有些外国人还坐在我宝座上拍了照。在西安的时候,我们好像是在被流放,虽然巡抚衙门里替我们预备好住所,可是那房子又旧又潮湿,对于身体极为不利。皇帝也生起病了。这次事情,若要细细讲来,也不是一时就讲得完的。总之,一切苦我们都尝够了。可是还有那最后一次最厉害的苦头,等我有空的时候再仔细告诉你吧,我要你们确确实实知道这事情的真相……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康格夫人要求私见的问题上来。我想一定有些特别事故。希望她不会有什么要求,因为我最怕当面拒绝人家。你能不能猜想到她到底希望些什么?
“不会有什么特别事故的,”德龄说, “况且康格夫人自己是非常懂得中国礼节的人,决不会有什么要求。”
太后说: “唯一让我反感的就是康格夫人常常让教会里的人来做翻译。现在我有了你母亲和你们姊妹俩已经足够了,用不着别人翻译了,而且他们的中国话我也不大懂。我愿意见使馆里的人,但不愿见教会里的人,有机会的时候我要阻止他们来。”
第二天早晨,庆王来向太后汇报,说美国海军提督伊文思夫妇要来朝见,美公使请求两次私人会见,但并不是他夫人要来见太后,那天是弄错了。
早朝后太后笑着说: “我昨天不是说过一定有原因吗?我倒很愿意见见美国海军提督和他的夫人。赶快把一切准备好,把我房里的陈设换个样子,不要让他们看出我日常生活的情形。"
女官们都说: “是。”不过把宫里整个地换一副样子,这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公见安排在第二天。女官们先把各处窗上的粉红丝帘拿下,换上天蓝色的——这种颜色是太后所不喜欢的。然后把椅子上的座垫也换上这种颜色。她们正在监督太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另外几个太监搬了一大箱的钟进来,同时太后也进来了,命她们把桌上的白玉佛绿玉佛,和另外几种玉器一齐拿开,因为这些都是圣物,不宜为外人所见。于是在原来放玉佛玉器的地方,就放上了各式的钟。同时,又把三个绣花门帘也拿下,那是在旧京殿底子上绣着五百罗汉像,从前道光皇帝用过。挂在门上,一切鬼怪就不敢进来,也是圣洁的东西。太后要求一人负责,等会见结束仍旧要把原物换上。太后的梳妆台是最重要的东西,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所以就把它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上了锁。又把她**粉红色的被褥都换上蓝色。她房里的家具和**的雕刻品都是檀木做的,这些檀木在做成器物之前,已先放到各处庙里去洁净过,自然也不能让外国人看见,但是**的雕刻品不能拿下的,所以只好用绣花的帐幔遮盖起来。
当大家正在忙碌的时候,太后进来说: “我的房间慢慢收拾吧,先去看看大殿有没有布置好。因为明天先是伊文思提督和他的属员来,他们决不会进内宫的。至于伊文思夫人和其他女客要到后天才来,把我们这里唯一的地毯放到大殿里去。虽然我一点都不喜欢地毯,但是没有办法。”
一切都料理好了,太后关照德龄后天该穿些什么衣服,又对她说:“明天你不必到大殿里去,因为那里都是些男人。我会到外务部去叫个人来当翻译,我不要你和许多陌生人说话,这是满洲规矩所不许的。这些人都是第一次来,他们将来回美国后,逢人便要评论你的相貌怎样。”
太后又命把她的黄袍拿出来预备明天穿,这礼服是黄缎子做成,上面绣着金龙,附着一个一百零八颗珍珠做成的项圈。太后说: “我不喜欢穿礼服,因为这一点儿都不好看,不过明天恐怕不得不穿。你们明天不必换衣服。”
第二天早晨,太后起得很早,并且一起身就忙忙碌碌地打扮。每次有外人来朝见之前,太后总觉得样样事情都不称心起来,而很容易发怒。她说:“我要让人家看起来很温和,可是这些人总要惹我发怒。我知道美国提督回去一定要说起我,我不愿意让他看到一点短处。”
为了梳头,她花费了两个小时,那时候已经过了早朝的时间,所以她命令把早朝延迟到美国提督走了以后。太后穿了身龙袍,在镜子前照了照,对德龄说她不喜欢这衣服,问她外国人会不会知道这是礼服。
“我穿了黄的颜色很不好看,”太后说, “一穿黄袍,我的脸就和袍子差不多颜色了。”她就对她说,这不过是私人的朝见,若太后不喜欢黄袍,就穿别的衣服也没有关系。太后听了似乎很高兴,但她却一直担心这话是否说错。不过当时实在忙极了,也没有那许多时间来担忧。太后让将所有的衣服都拿进来,最后选定一件淡蓝色的缎袍,上面满是“寿”字,都是用珍珠宝石镶成。她穿了试试,说这件很适合,就叫到珠宝房里去把相称的首饰拿来。于是她一边戴一个寿字,一边戴一只蝙蝠。她的鞋子,手巾和其他东西也都绣着这种花样。
太后笑着说: “现在我感觉好多了,到殿上去等他们吧,我们还可以先玩一会儿骰子。”
又说: “他们来朝见的时候,你们必须到屏风后面去。那里,你们可以看见他们,但他们却不会看见你们。”
太监在桌上铺好地图,在将要开始玩骰子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职位很高的太监进来跪着说: “美国提督和公使等已经到宫门口了,他们一共约有十二人。”
太后听了,笑着说: “我以为只有美公使提督带一两个随员来,一下来了这么多,不知都是谁?不过没有关系,我总是接见他们的。”大伙儿帮助太后上了宝座,替她把衣服理好,并把一张纸递给她,那上面写着她所预备说的话。然后,和皇后同到屏风后面。这时候四周寂静,所以当提督们来的时候,她们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他们的皮鞋踏在庭院里石板上的声音。她们在屏风后面张望,看到几位王公引着这些人进殿,进来之后,这些人就站成一排,对太后行三鞠躬礼。皇帝在太后左边,也在宝座上,不过他的宝座非常小,和一张平常的椅子差不多,太后说完了欢迎的话,他们就从一边走上阶梯,与皇帝握手,然后从另一边下去。庆亲王就带他们到另一个宫里设宴招待。这一次接见仪式非常简单,也非常正式。
礼毕,太后说听见人们在屏风后面笑,这样很不好,要给人家议论的。太后说: “以后凡是有男人来朝见,你们不必进殿来;当然每天的早朝是不在此例。”
这天午后,慈禧没有回卧房。她说她要等这些人走后,听听他们说了些什么。过了两小时,庆亲王来了,报告他们已用过午膳,他们能够见到太后本人觉得非常高兴,现在他们已经走了。这里必须得说明,美国提督进来的时候是走宫的左门。中门只有太后可出入。有一个例外,就是任何人捧着敕书就可由中门出入。美国提督出去的时候也是走左门。太后问庆亲王有没有带他们到宫里各处去看看,他们看了后怎样,觉得高兴吗?最后对庆亲王说: “现在你可以去了,准备好明天提督夫人进见的事。”
晚上太后说: “明天你们必须同样装束,个人穿自己最美丽的衣服。明天进宫的这些外国太太,以后也许不会再来看我们。假如现在不把我们所有的显示给她们,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她叫皇后、皇妃和女官都穿浅蓝色的旗袍,又对德龄说:
要是她们问起谁是皇妃,你就告诉她们,若不问,切不要介绍。你必须小心些,因为宫里这些人不习惯见许多人,恐怕失礼了惹外国人笑。
凡是太太们进见的时候,我总是要送礼物赐给她们。但是这一次我赐不赐还没有决定,因为上一次朝见的时候我就没有赐。
你可先预备几样玉器放在好看些的匣子里,等我向你要的时候,你就拿来。
我的话已讲得不少了,你们去休息吧。
大家就请了晚安,各自回房。
第二天早晨,一切都很顺利。太后都很满意,丝毫不想发脾气,因为太后看见大家都打扮得很好,便对德龄说: “你脸上总不肯多用些粉,人家还以为你是寡妇呢。嘴唇上也该搽些胭脂,这是规矩。现在我这里不需要,你赶快回去多搽些脂粉。”
她回到自己房里,打扮得和其余人一样。看看自己完全变了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再回到太后房里,太后见了说: “这样就好了。假如你嫌粉太贵,我替你买些好了。”说到这里太后就笑起来,她也喜欢打趣。
太后梳洗完毕后,一个宫眷送了许多衣服来让太后拣。她说这天要穿一件淡蓝的。可是看了二三十件都不中意,叫宫眷再去拿些来,最后选定了一件淡蓝的,袍子上面绣着一百只蝴蝶,加上一件紫色的短背心,也绣着蝴蝶。袍子的下面有许多珠缨络,她戴了许多大珍珠,有一颗有鸡蛋般大,是太后最喜欢的,只有在特别事故的时候才戴。头上两边各戴一只玉蝴蝶;手镯、戒指都是蝴蝶式样的,每样东西都和袍子相称的。在珠宝之间,她还要夹几朵鲜花,白茉莉是她最喜欢的。皇后和宫眷都不许戴,除非是太后的特别赏赐,她们可以戴珍珠和宝石,鲜花是专为慈禧预备的。慈禧说她们年纪太轻,要把鲜花损坏的。慈禧穿戴好后,就一同进入大殿。叫别人把她的牌带去,她要玩一会儿牌。太后玩的时候就一直和人谈话,叫他们招待美国太太要有礼貌,带她们各处去看看。她说:
“现在不用担忧了,一切都撤换好了。我自己想想都好笑,为什么要变样子呢?也许她们以为我们向来就是这样的。以后如果她们问你,你就说,本来不是这样的,只在每次接见客人时我们就要变换一次,让她们有种新鲜的感觉。以后你一定要找个机会告诉她们。不然她们丝毫不知道,我们也就白忙一场。”
因为这次是私见,所以太后不坐大宝座,就坐大殿左边的小座。那里是她每天早晨接见大臣的地方。皇帝站在一边。一个太监进来报告客人已到门口,一共是九位。太后派几个宫眷到庭院里去迎接她们,引她们进殿。德龄站在太后右边,可以看到她们登石阶而上来。太后悄声地问她: “哪一位是伊文思夫人?”由于没有见过伊文思夫人,所以只好回答太后不知道,但当她们渐渐走近的时候,只见有一位夫人和康格夫人同行,想来一定是伊文思夫人了,就告诉太后。她们走得更近的时候,太后说: “那教会里的夫人又和康格夫人同来了。可能她很喜欢见我,她每次都跟来。我要告诉她我非常高兴看见她,看她能不能懂我的意思。"
康格夫人和太后握了手,并介绍伊文思夫人和另外几位美国官员的夫人。太后的态度那么和善,带着一副可爱的笑容——和平时的态度截然不同。她说她非常高兴看见她们,并叫太监搬椅子来给这些太太坐,同时别的太监就送茶来。慈禧问伊文思夫人,是不是喜欢中国?觉得北京怎样?来了多久?预备住多久?现在住在哪里?人们早就猜出她将要问些什么,康格夫人教她的翻译对太后说许多时候没有看见太后了,问太后圣体安康,太后对德龄说:“你告诉康格夫人就说我身体很好。我很高兴看见她,可惜拘于礼法,不然定可以常常相见。叫皇郡主(恭王的女儿)去陪她们吃午饭。”于是,会见就这样结束了。
午宴设在太后宫后的停云轩殿堂里,这地方专门用作餐厅或休息处。
太后、皇后和皇妃不入席,其余宫眷都入席。德龄费了两个钟头,才把餐桌布置好。太后叫用外国桌布,因为看起来比较干净些。管花园的太监在餐桌上摆了鲜花。太后指挥着座位应当怎样排。她说: “伊文思夫人是贵客。虽然康格夫人是大使夫人,但她是熟客,所以伊文思夫人应当坐首席。”
接着,又请其余的人依等级而入座。皇郡主和顺格格(太后的侄女,皇后的妹妹)是主人,相对而坐。席上的器皿都是金的或银的,太后并吩咐摆上外国的刀和叉。食物是满洲式的。除了蜜饯糖果外,一共上了二十四道菜,慈禧又叫人开最好的香槟酒,又说: “我知道外国女子都喜欢喝酒。”
许多宫眷中,只有德龄是真正高兴和那些外国女子在一起,其余的宫誉都恨外国人。因为太后叮嘱她们极严,教她们有外国人来的时候要怎样怎样,所以她们一听见外国人来就感到不习惯。
正在吃的时候,一个太监来告诉说慈禧在内宫等着,要她们吃完饭后到她那里去。她们到太后宫里,看见太后正在等着。见人们来,就站起来叫德龄问伊文思夫人:”饭菜好不好?吃得惯吗?”又说她要让伊文思夫人看看她私人的房间,这样或许可以了解我们日常生活的情形。于是她带着大家到她卧室里,请伊文思夫人和康格夫人坐下,命太监送茶。她请伊文思夫人在北京多住些时候,到各个庙里去玩玩。并说: “中国尽管是个古老的国家,却缺少像美国那许多好的建筑。你在中国一定觉得一切都很奇怪,我现在太老了,不然一定要到各国去玩玩。我虽然在书上看到各国的风情,可是总不如亲自到那里去新眼看看。不过也难说,或许我以后有机会去。就怕我离不开自己国家,这里差不多一切事情都靠我。我们的皇帝年纪还很轻。”
于是她又叫我们陪这些太太到宫里各处去玩玩,尤其是那著名的龙王庙,那是在颐和园湖中央的一个小岛上。康格夫人说还有些事情要向太后商量,于是叫教会的翻译到她面前,就和她讲。太后听她们讲了许多时候,很不耐烦,就问德龄她们讲些什么。要同时听两边的说话非常困难,顾了太后,就没有听清她们说些什么,只断断续续地听到她们说“画像”。于是她就从这两个字上去推测其余的意思。可是还没等她开口,教会的翻译就说:“康格夫人这次来的目的,是要求太后允许让一位美国女画家卡尔小姐来替太后画像,送到圣路易展览会去,让美国人民都能瞻仰太后的仪表。”卡尔小姐是福卡尔的妹妹,福卡尔在中国税关做事已好几年了。
太后样子很诧异,因为她已经很仔细地听了,不好意思说听不懂。于是就回过头来对德龄看——这是预先约好的,太后这一动作就是叫她来翻译。她没有立刻翻译,所以康格夫人就请她的教会里的朋友再说一遍,恐怕太后没有听清楚。
太后说: “这位太太讲的话我不大懂,或许你能替我说得清楚些。”
于是德龄就向太后解释。不过慈禧不明白画像是什么样的东西,因为慈禧连一张照片都还没有拍过。
这得解释一下,在中国只有人死了才画像,为留个纪念,并且给后代子孙祭祀用的。看得出当慈禧听到人家要替她画像的时候,脸上显得有些震惊。德龄不愿意让慈禧在外国人面前显得无知,就拉拉她的衣袖说以后向她详细解释,太后说: “现在就讲些我听听。”
于是她就讲了一些。因为讲这些话,都是用宫中的一种特别言语讲出来的,这和普通的中国话不同,所以客人都听不懂。太后明白了这意思后,就谢谢康格夫人的好意,并许诺以后会给她答复的。她对德龄说: “告诉康格夫人,什么事我都不能一人决定,她一定也知道。凡是有重要事情我总要和大臣们商量再决定。我做事必须非常小心,免得被百姓指责。并且我也必须遵守祖宗的法则和习惯。”可以看出,太后这时候不愿多讨论这件事情。
正在这时候,李莲英进来说游庙的船已经预备好了,这是预先约定的,当宫眷们知道太后对继续谈话不感兴趣的时候,就向太监做个暗号,让他拿别的事情打岔,于是慈禧向她们告别。
随后,这些客人就坐了太后的那艘游乐船,往湖心参观龙王庙。这庙是在一个小岛上,岛中央有一个天然的洞,据说从没有人进去过。太后相信民间的传说,说这是龙王的故居,这就是龙王庙名称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