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一惯是崇尚奢华的。当她渐渐步入老境之后,也还依旧保留着几分动人的姿色咧!她对于自己的容颜和修饰,是非常的注意。每天光插戴珠宝、金玉等饰物而耗费的时间就要许多,每次经她选出来的一小部分饰物,其价值也非一般人所敢妄测的。其实这种浪费,如果用“浮华”两个字来形容最恰当了!慈禧早就养成了这种崇尚浮华的习惯,而且一切由所谓老祖宗所制定的内典,都不曾教她怎样选用饰物,怎样讲究衣服。但她天性喜欢这样做,有谁能限制她呢?
有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无意中让人明白了慈禧对于自己的饰物所持有的态度。
这天的早上,忽然,总管太监李莲英兴冲冲地走将进来,照例叩过头,急急奏道: “老佛爷,方才张之洞那边有奏折送来,同时还派差官带了一批贡品进呈。”
慈禧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立刻就添了一重喜色,这可不是在故意挖苦她,事实的确如此!她真像小孩子们乐于收受玩具一样乐于接受贡品。那些臣下们似乎已窥知了她的心事,便格外凑趣地不断将种种装潢极华丽的宝石珠玉之类或市面上不多见的西洋货物贡呈上来,几乎每天都有好几批。慈禧那一间储藏宝物的密室里,收了朝中各亲王、各尚书、各将军、外省各总督以及各国驻华使节的许多贡品,数目十分惊人。一般人谁也不能够猜出它们的价值来,即便是慈禧自己也未必清楚!其中,也有一小部分是由内库支出银子去买来的。慈禧的欲望很大,虽然那些大臣们不断孝敬着她,但这些东西未必件件俱精,也未必尽如慈禧的意,于是她往往要差那些太监出去,费钱费力地给她觅些特别的珠玉金石,这种特地去觅购来的宝物,所费的银子真的好吓人!它们算作国库的一部分;那些由各方送来指明贡呈慈禧的,就算是慈禧的私产了。
说起张之洞,大概没有一个读者不知道他的大名。当时,他正在两湖总督的任上。
张之洞有收藏书画古玩的嗜好,尤其是各种璞玉。他所搜集的璞玉,很少是人工雕凿过的器皿或饰物,都是整块或大条的未经磨制的玉料。他把这种粗大的玉料收觅来之后,当然也得把它们琢磨一番,但却并不立即用来做什么器物。他家里虽然有太太、姨太太、小姐,可是他从不把这种玉料做成饰品赏给她们。他只是将一大块或一长条的粗玉,一番刮垢磨光后,截成较小的几截或几块,拿来盛在装潢得非常精美的锦匣里,上面还镶了玻璃,以便他自己在想到它们的时候取出来赏鉴。
张之洞派人送了什么贡品来?人们会猜定必然是几件玉器。玉器可说是张之洞独有的一种珍藏,他不但收藏着那么许多可贵的玉料,而且在他家里,还养着几个玉工的高手,终年侍候着他,只要他偶然想到要把哪一块玉料做成什么东西,便总能依着他的想法做到。虽然那几个玉工的工价是非常昂贵的,而工作又是非常的费时,但对于像他那样的一位大官,负担得起是不成问题的。
据说,有人亲眼见他挑选着几块刚从山石中或泥土里发掘出来的粗玉,他细细地看一会儿,然后酌情给价。购后,他便直接放到他的书屋中去。那里是他长年蓄养几个玉工的工作之所。往往见有一块长阔各约一英尺,厚约七英寸的粗玉,经那些玉工们再三的琢磨,最后便只剩了三英寸见方的一小块,厚度只剩一英寸左右,其余的都作为不能用的弃材了。那留下的一小块,可真是价值极巨的拱璧了!不但是玉色匀净,而且连一丝一粒的斑点也没有。所谓“美玉无瑕”,真可用来赞美张之洞收藏的那些玉料。
张之洞当然不仅是初次将贡品献给太后,但先前的确不曾献过玉器,所以慈禧也猜不到他献的是什么东西,于是,她就急促地吩咐李莲英道: “快把他的东西带上来!"
张之洞派来的差官自然不是什么大官,没有资格直接见慈禧的,只能在宫门外恭恭敬敬地候着。李莲英走出去,把东西捧了进来,端到慈禧的面前。
他的手上托着一具不很大的玻璃匣,装潢得非常讲究,里面很合适地盛着三具小玻璃盒,里面的三具比外层还要精致一些。见了这一套玲珑可爱的锦匣,还不曾瞧见里面的东西,就会觉得这一份贡品委实是极贵重的了。
太后因嫌隔着玻璃瞧不清楚,便叫女官上前,将那大匣子打开,把小匣子依次捧出来细看。第一具小匣子里盛着一对玉制的耳环。
这一对耳环的玉色是如此的匀净而光洁,简直超过了人们所见到的所有的玉器。即便是慈禧往日收藏的许多玉环、玉镯之类,不管数量怎样的多,但要有一件能像这一对玉环一般毫无斑点、色泽华美,却很难!慈禧在细细赏鉴这一副玉环的时候,她脸上的颜色和神情也很明显地表示出异常的喜欢。
这一副耳环的原料必然是一块最纯粹、最美丽的翡翠,绿得像一片鲜明的菩提树叶一样。这副耳环的式样做得和两弯新月没什么差别,阔大约有一英寸。太后很小心地把它们拿了起来,举向对光的一面,迎着光,一番仔细的透视,她不由越发欢喜了,回头向大家说道: “瞧啊!这是多么美丽啊!你们可曾瞧见过有比这个更精纯的翡翠吗?无论你们怎样的仔细检视,别想找出一些斑点来!要找这样一块罕见的翡翠,可真不是一件易事!"
的确!我们中国人鉴赏玉的标准是以纯洁无瑕为第一个先决条件的,尤其是翡翠;它的色泽每每有这儿太深、那儿又太浅的弊病,要求匀净实在是很难的。所以一般的玉工,都不免要用一种精巧的雕琢功夫来故意掩饰那些斑点。因此,凡善于鉴别玉质好坏的人,便都以形式自然者为上品,而现在这对月牙形的翡翠,可以说是再自然也没有了!
“真的,我们收藏的各种玉器中,实在是没有一件能够和它相比的!”太后很得意地赞叹着。
是的,就连站在旁边女官们瞧见都喜爱极了,恨不能自己取来试戴一戴,但这个妄想当然是不能实现的,于是女侍官就对太后道: “既然老佛爷这么喜欢,为何不将它们戴上试试呢?”
此时,她却毫无表情,没有做任何回答。
她不但不笑,且把原有的一副欢容也突然收敛起来,只把她的身子慢慢地转向后面,对着一架挺大的穿衣镜看着,似乎在端详自己那一副老态毕露的颜色,一言不发,足足有五六分钟,倒让人非常不安起来。
“不行!”隔了半晌,她的目光才离开了那镜子,很沉郁地说道, “我如今是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的好看了!脸上一点活气都没有,怎么能戴这样鲜明的饰物呢?这一副耳环实在太惹人欢喜了,过些天,待我们在欢乐的日子,精神也许可以比较振作一些,少不得要用到它们的!”
想不到这一个很兴奋的建议,竟触起了她如此深沉的感慨,倒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幸好,她也并不再一味愁闷。其实愁闷也没用,人老了,怎能再回复到少年时候去?她依旧将那副耳环放到了锦匣里去,再从那其余两个锦厘里捡起了一对玉镯来。这一对玉镯的原料是纯粹的白玉,白得像羊脂一般,虽然没有像翡翠一样鲜艳的绿色,但玉镯的坚致和光泽的莹润,却也自有其可爱之处。尤其难得的是它们也一样绝无斑驳,任你把它们放在日光里照着也不能照出一丝一点杂纹。如果从日常所见的各种玉器的每多斑驳或裂纹来推想这一对玉镯,便不由不惊叹它的纯洁无瑕了!由此便可想象张之洞为了寻觅这样两块匀净的翡翠和纯粹的白玉而付出的代价。
慈禧把这一对玉镯托在自己的掌上默默地抚摩着,好像它们的光洁滑润,已产生了一种使她感觉十分舒适的滋味,甚至使她抚摩了许久,还是不忍放手。最后,她又触动了愁思,懒洋洋地把它们放回了原处。
“这一对镯子,我也不能戴的了!……”她又重复地说了三四遍, “我们如今所用的饰品,最适宜的无过于竹石色的珊瑚所做成的东西了!它们的颜色比较深一些,暗一些,可以不和我们这一副倦容以及两个失神的眸子发生冲突,而人家看起来,也不触目。”
她这一套话,使人们听了不知所措,同时使人推想到为什么这几年她每次在更换某种饰物的时候,总要经过一二十分钟,甚至一二小时的沉思和挑剔,无非也是为着有些太鲜明的东西已不适合她那容颜的缘故。据说她正当妙龄的时候,对于一切饰物的选择更比现在仔细,高兴时往往会一天换几次。当时的咸丰真像宝贝一般地宠爱着她,常不断派人出去觅取种种价值连城的珠翠来供她装点,那些珠翠也因得了她那娇艳的容光的映衬似乎更具生色了。现在呢,她已是一位老太太了,从前所用的那些珠翠,自然不再能和她的容颜相配了。但不管怎样,她的美貌毕竟不会全部消失的,至少还有三四分留存着!假如逢到心中觉得很快乐的时候,或者是隔夜睡眠时间很充足的情形时,那么她的精神就会突然振作起来,红润的血色,犹如朝霞一般涌现在她的双颊上,仿佛年轻了一二十岁;虽然她那前额上的几条皱纹还是无可掩饰的,可是少女时代的风姿,在这些日子中,确乎还有十分之三四能够保留。
慈禧瞧大家对她表示不能再用这几件玉器的说法毫不重视,深恐别人不能领会她的意思,便又举出一个例证来说明,她说道: “你们可还记得三四天之前,肃王福晋到宫中来的情形吗?"
这是三天以前的事,肃王福晋也是一位很有名的美妇人,常进宫内来朝见慈禧。可是当她这一次来了之后,背地里就引起了一阵议论。大家都说她的容貌,似乎没有从前那样娇丽了,而且大家都觉得她那天身上的饰物,有一件似乎很触目,而不相称,可是谁也不能确切地指明。慈禧虽然并不曾有多少时候和她在一起,然而她已经一目了然,可想而知了。
“肃王福晋现在已不能再算是一个年轻的妇人了!无论怎样施朱敷粉,脸上的许多隐隐约约的皱纹,再也逃不过别人的眼睛了!上次她来的时候,尤其见老了许多,这是什么缘故呢?你们可理解?其实很简单,就是她不曾懂得使用翡翠或玉制的饰物的秘密。翡翠或玉制的饰物,诚然是一种很美观、很漂亮的东西,然而事实上它们却只适合正当快乐时候的人和正当青春时期的人,决不能用毫无动人的面容来做它们的衬托;如果一个年事较高的人或是一个精神很颓唐的人,使用了这种饰物,其结果必致两败俱伤。这话就是说:人的老态和颓唐,不但将因用了这些翡翠或玉制的东西而更加明显起来,就是这些东西的本身,也将显得毫无光泽!所以这些东西实在是既能增加人的美丽,也能暴露人的老态的!你们瞧,肃王福晋那日所戴的一对翡翠耳环是多么时兴啊!但我们却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可爱的颜色,实际上也许它们是很好很好的,甚至并不亚于张之洞现在送来的这一对,但都给它们主人的黯淡的容色所掩住了。而同时它主人的脸色也因有了这一对耳环夹在两旁的缘故,竟分外地老而且疲了,看去真像是一块具有十数年历史的枯木!"
慈禧把张之洞送来的这几件玉器依原样安放好,让李莲英捧去,交给那专管收藏宝物的人一并收藏起来。也许慈禧从此就把它们完全忘记了,也许当她在快乐的时候,还会想到要去取出它们来佩戴!
从这几件贡品看,张之洞真是一个深谙世故,富于判断力的老政治家了,他不把别的东西来贡呈慈禧,而送了这一对翡翠耳环和二对玉镯来,实在是非常聪明!他的为人是有名的精细而干练,这一次他所以要贡呈这几件贡品当然也是有些深意的。第一点是不久夏天就要到了,在夏天,女人都习惯要佩戴翡翠和璞玉一类的饰物;第二点是他知道这种东西最适宜于年轻的女人,他用来献给慈禧,暗中就是表示在他的心目中太后仍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要是果然如此,那么他的心思真是用得极深。
她对穿着、饰物的研究可谓是行家里手了。对于各种饰物如此,对于衣装,太后也总是十分注意挑选。她对色调的确有很深的研究,哪几种颜色适宜于哪个人,哪几种颜色可以不自相冲突,知道得像美术家一般清楚,所以在每天举行早朝之前,当八个女官一齐穿扮好时,她往往要很仔细地将她们身上所穿的衣服打量一遍,见有不称心的,免不得就要大声喝道: “这一件袍子又穿错啦!你自己还不觉得吗?快去换一件,快去!快去!记着,别的颜色都不行,一定要换一件蓝色的才好!别再弄错了!……像你此刻所穿的这件,见了真教人憎厌。”
这时候,被斥责的女官也许还不能了解她的意思,虽不敢公然违抗,却难免有些迟疑不定,于是慈禧便不得不再给她说得清楚一些,譬如说:
“你还不明白吗?当我们在不很快乐的时候,一切太浅或太显的颜色,是格外会扰乱我们的神思的!像你此刻所穿的这一件粉红色袍子便是如此。它的颜色非但和你自己的容颜极不相称,而且还要使我们瞧的人觉得异样地刺目,必须换去!"
宫中那些地位较高的女人里头,珍妃的姊姊瑾妃就是一个最愚笨的人,她在这种事情上,往往是慈禧责令去更换服色的人。可以说,如果没有别人从旁指导她的话,她所穿的衣服,没有一次能使慈禧满意的,所以太后常常不要她在一起。逢到在一起时,就必须教她去更换衣服,并且知道她是很笨的,更懒得和她说明理由;只告诉她应该换哪一件,就让她照着去换。
慈禧这样讲究选择衣服和饰物,当然是一种很浮华的习惯,但说得好听一些,也何尝不是她艺术思想的表现呢?这也可算作她的一种特长,每天在宫内更换衣饰,穿戴得极悦目、极适宜,博得人们的赞赏。